- 他鄉有夫子:西方《孟子》研究與儒家倫理建構
- 韓振華
- 1770字
- 2025-04-24 19:30:51
二 孟子附屬于孔子的多層原因
早期傳教士在介紹孟子時,通常將孟子附于孔子之后,將孟子作為一個補充。孟子對于儒學思想的發展,孟子與孔子思想之差異,幾乎盡被忽視。在兩相比較中,傳教士們對孔子的興趣遠甚于孟子。這從羅明堅、利瑪竇《拉丁文版孔子語錄匯編》將《孟子》置于其書最后部分可以見出,亦可由殷鐸澤、柏應理等人編譯《西文四書直解》時故意略去《孟子》部分而改編成《中國哲學家孔子》可以看出[17],盡管此書最后一頁說譯者即將進行《孟子》的翻譯。
孔、孟二人在傳教士眼中的地位如此,有內、外兩方面的原因:外而視之,孔子作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其重要性自然超過孟子;早期傳教士視儒學為中華士人文化的正統,透徹了解中國文化必從孔子始,其重視孔子也就理所當然。傳教士來華皆背負著傳播基督教的神圣使命,從先輩并不成功的經歷[18]中,他們深知完成這一使命的困難程度。耶穌會士們從儒家“五經”中找到了某些具有人格神色彩的“上帝”字眼,將其附會成基督教的上帝,并視編定“五經”的孔子為中國古代的神使赫爾墨斯(Hermes),孔子傳播的教義即是上帝的啟示。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盡管差強人意,但遠比宣揚異端的老莊、墨翟更值得信賴。孟子在“性與天道”方面的言論遠多過孔子,似乎應該引起傳教士們更多的注意,但問題在于,孟子生活于一個傳統信仰崩壞解紐的時代,從“神本”轉向“人本”是那個時代的主流思潮;孟子就心言性,主張仁義內在,即便敷衍天道,也為指陳人事,其引述《尚書》《詩經》中“上帝”云云,大抵用意如此。所以,《孟子》言“天”愈多、愈細,滿腦子基督上帝的傳教士便愈發現孟子之“天”游移不定,跟他們自己的上帝觀念愈加捍格難通。這是傳教士們有意無意重孔輕孟的內在原因。
另外,孟子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升格”運動跟宋代理學的興起同步[19],要而言之,孟子思想中的心性論、工夫論內容迎合了理學家們重建儒學以辟佛的時代需要;孟子的“升格”,其實是道德本體和心性主體在宋代的升格。而傳教士們已敏感到理學的所謂無神論和唯物主義傾向。他們在研讀理學文獻時發現,理學聚焦的“理”“太極”等概念在先秦原始儒學那里并不重要,而原始儒學經常提及的“上帝”“昊天”在宋代理學那里已幾乎喪失了所有人格神含義。在耶穌會士們看來,理學家們歪曲了原始儒學的教義,而這種歪曲又跟佛教的影響息息相關。所以,即便主張“適應”的耶穌會士,也強調區分原始儒學和宋代理學,他們編譯《西文四書直解》時寧愿選用張居正的注釋也不用影響更大的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可能與此有關[20]。耶穌會士們排斥的理學既然與《孟子》有如此深的關聯,也就難怪他們面對《孟子》時要退避三舍了。
16、17世紀之交,在譯介包括《孟子》在內的儒家文獻時,早期傳教士的不同教派、修會在中國傳教問題上已經形成了涇渭鮮明的分野。如果說耶穌會主要選擇了取徑原始儒學文獻而迂回傳教的路線[21],那么同屬天主教的多明我會、方濟各會(Franciscan)和巴黎外方傳教會(Missions Etrangères de Paris)則站在了耶穌會的對立面,他們強調儒學在根本上獨立于基督教信仰之外,宋代理學跟原始儒學之間的差別也遠沒有耶穌會士描述的那么大;他們發現,中國士人即使皈依了基督教,仍然服膺而不是拒絕理學思想。依照多明我會和方濟各會的看法,傳播基督教根本無須取道原始儒學,耶穌會采取適應、遷就路線只是在無謂地耗費時間和精力。在17世紀上半葉,耶穌會靠著先入為主的力量,利用大量出版物在歐洲占據了傳教路線的話語主導權,但隨著修會內部分歧以及不同修會之間分歧的擴大,“禮儀之爭”逐漸升級,耶穌會的話語權也逐漸旁落。到17世紀中葉,耶穌會的競爭者們就已跟耶穌會旗鼓相當、勢均力敵了。
至17世紀末,西方傳教士、來華游客在歐洲出版的以介紹中國為主要內容的著作已經為數眾多,舉其要者,也超過50部[22],它們從不同側面建構了西方人的中國認知。就傳教士的著作而言,不管各派別傳教士在中、西文化間注重求同還是強調辯異,他們皆視中國文化和社會為一了不起的存在,激烈反對耶穌會傳教路線者如閔明我,也津津樂道于中國浩如煙海的歷史和學術文獻。因此,不能簡單化地認為耶穌會親近中國而多明我會、方濟各會敵視中國,并就此遽下褒貶。對于早期來華傳教士遺留給歐洲的“中國印象”,仍需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歷史的發展充滿吊詭。他們介紹的《孟子》在接下來的18世紀歐洲將要發揮何種影響,并不由他們的本心所能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