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點與面:中國現當代文學史論
- 羅關德
- 2字
- 2025-04-22 16:40:27
上篇
第一章 魯迅小說的文學史價值
第一節 魯迅研究的歷史狀況
魯迅研究是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中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個案。魯迅研究不僅體現了大陸文學研究對魯迅認識的深化過程,而且從中亦折射出不同時代、不同理論角度研究文學的不同方法及其不同的價值取向。
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時期的作家的歷史功績在于:他們完成了對傳統文化的顛覆和鋪平了接納西方文學的道路,正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20世紀中國文學當中,魯迅開創了中國現代小說,郭沫若開創了中國現代詩,周作人則開創了中國現代散文,而曹禺奠定了中國現代話劇。魯迅由于其思想和文學創作的深邃性、領先性,又使他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第一人。對魯迅的研究,在研究生階段可能要注意的是魯迅研究的研究。這樣我們才能知道這個人在近百年的文學史中前人研究了什么,又是怎么研究的,從而對魯迅的了解有個循序漸進的認識過程。
魯迅于1918年5月在《新青年》發表短篇小說《狂人日記》,這標志著他小說創作的開始。也由此,《狂人日記》被認為是中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以小說創作為正宗的中國現代文學從而得以確立。在20世紀20年代,魯迅出版了他的兩個重要的短篇小說集,這就是《吶喊》和《彷徨》。魯迅發表這些小說在當時就引起了評論家的關注。比如吳虞就在1919年11月1日的《新青年》第6卷第6號發表了《吃人與禮教》的評論,以具體史實闡發魯迅《狂人日記》的強烈的反禮教觀點。還有沈雁冰、周作人對魯迅的《阿Q正傳》的分析。沈雁冰認為“阿Q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國人品性的結晶呀!”[1]周作人則認為這部作品“藝術無論如何幼稚”,但是在思想上、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卻有它很高的價值,[2]這大概是對《阿Q正傳》比較早的評價。
在20世紀20年代,茅盾對魯迅小說作了很多精要的評價。他在署名雁冰的《讀〈吶喊〉》一文中,記錄了讀魯迅《狂人日記》的感受:“這奇文中冷雋的句子,挺峭的文調,對照著那含蓄半吐的意義,和淡淡的象征主義的色彩,便構成了異樣的風格,使人一見就感著不可言喻的悲哀的愉快?!?a id="w3">[3]茅盾是20世紀20年代的著名評論家。他對當時的小說創作做了整體的研究。他在整體研究的基礎上,對魯迅創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茅盾寫于1921年的《評四五六月的創作》一文,從三個月全國報刊發表的120多篇小說的題材類型分析,提出“切切實實描寫一般社會生活的還是少數”,最少的卻是“描寫城市勞動生活的制作,只有三篇”;“描寫農民生活的創作也只有八篇”,而“描寫男女戀愛的小說占了百分之八九十”。認為大多數作家對于農村和城市勞動者生活是很疏遠的,“知識階級中人和城市勞動者,還是隔膜得利害,知識界人不但沒有自身經歷勞動者的生活,連見聞也有限,接觸也很少”。[4]而對于描寫鄉村題材的小說,也普遍存在“只見‘自然美’,不見農家苦”的現象。主張應向魯迅那樣真實地描寫農村,說“過去的三個月中的創作我最佩服的是魯迅的《故鄉》”。認為“《故鄉》的中心思想是悲哀那人與人中間的不了解,隔膜。造成這不了解的原因是歷史遺傳的階級觀念。《故鄉》中的‘豆腐西施’對于‘迅哥兒’的態度,似乎與‘閏土’一定要稱‘老爺’的態度,相差很遠;而實則同有那一樣的階級觀念在腦子里。不過因為兩人的生活狀況不同,所以口吻和舉動也大異了”。[5]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魯迅在20世紀20年代的時候,確實是一個有獨特個人風格的作家。茅盾正是看到了這一點。茅盾認為魯迅小說在主題上主要表現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張定璜則認為魯迅的小說充滿鄉土氣息。
從總體上看,20世紀20年代,評論家對魯迅的評價是以魯迅個人為基礎的,注重的是魯迅小說的個人獨特風格。尤其是茅盾,他在分析20年代小說創作的整體狀態的時候,評價道:當時的小說創作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寫男歡女愛的愛情小說,而相比之下寫工人、農民勞苦大眾的比較少。在這一方面魯迅的小說很具有表現力。也就是說,魯迅的小說已經把視野轉移到勞苦大眾身上了。而當時大多數的創作者,關注的還僅僅是知識分子自身的愛情及知識分子的一般生存狀態。以此亦彰顯了魯迅的不同之處。當然,我們也要看到,魯迅在1918年創作《狂人日記》的時候,他已經37歲了。而當時的許多作家都是年輕人。那么,魯迅作為一個37歲的成年人,他看問題的角度,顯然跟一般的作家大不相同。像魯迅寫的《傷逝》,在寫法上就跟當時大量寫愛情小說的作家不同。因為大部分作家寫的僅僅是男歡女愛,寫男女青年為掙脫父母包辦婚姻、掙脫傳統的羈絆,毅然決然地主張婚姻自由,沖破阻力,最后是皆大歡喜的完美結局。而魯迅《傷逝》的寫法則不同,他是從別人結尾的地方開始寫起。寫涓生與子君的戀愛過程,這個過程是簡短的,更多的是寫他們同居以后的生活,以及在生活中逐漸產生的物質和心理的各種阻力,最后則以悲劇的結局給人以警醒。因此,《傷逝》這部小說比之同時代的愛情小說在立意上便高出了一籌。在20世紀20年代,魯迅創作確實是很有自己獨特風格,也受到當時評論家普遍的好評。
大約到了1927年,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五四的第一個十年到第二個十年的過渡時期,國內興起了大革命運動。在大革命的浪潮中,進步作家、共產黨作家就逐漸地接受了俄國傳來的馬克思主義文學觀。因此,文學中的階級論思想就占據了評論的主導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早期的創造社、太陽社的一些革命作家開始對魯迅做出了一些非難。太陽社的錢杏邨在1928年3月寫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就是從革命文學的角度對魯迅作品作出的政治評價。指出魯迅的小說雖然也描寫了農民,但其筆下的農民都不具有反抗性,不符合現實,現實中的農民已經開始覺醒了,開始反抗了。但魯迅筆下都還是老一代農民的形象。唯獨阿Q喊了幾句革命的口號,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阿Q所謂的革命目的不過是取代“趙七爺”,娶上“吳媽”。創造社的成仿吾在《在〈吶喊〉的評論》一文中,就《吶喊》小說集中的小說一篇篇進行分析,說“前期的作品之中,《狂人日記》很平凡;《阿Q正傳》的描寫雖佳,而結構極壞;《孔乙己》、《藥》、《明天》皆未免庸俗;《一件小事》是一篇拙劣的隨筆;《頭發的故事》亦是隨筆體;惟《風波》與《故鄉》實不可多得的作品”。[6]認為在該小說集中最好的是《不周山》。以至于后來魯迅把《不周山》刪掉了,因為它是一篇不同寫作類型的作品,后來放進《故事新編》里了。作為創造社重要評論家的成仿吾,固然恪守著表現主義的成見,對魯迅等的現實主義小說評價失當,但是,在整體上,他對魯迅小說是肯定的。在文章開篇,成仿吾寫道:“近半年來的文壇,可謂消沉到極處了。我忍著聲音等待震破這沉默的音響到來,終于聽到了一聲洪亮的吶喊。”這便是魯迅的小說集《吶喊》。[7]“實際上,成仿吾對魯迅小說是作出高度評價的,只是面對好評如潮的時代,作者選擇了完美批評的角度,把魯迅放在世界文學這樣一種地位來予以評價。所以才有”以上的苛求。因此,成仿吾才在同一篇文章中提出:“我覺得《吶喊》確是今日文藝界一部成功的絕好的作品”的總體評價。對此,我們不應斷章取義。就整體來說,魯迅在20世紀20年代確實堪稱大家。反面的意見不過是從時代政治的立場或完美批評的角度以魯迅創作為例而作出的一種文學的政治闡釋和創作方法的闡釋罷了。
從客觀上來看,由于太陽社和創造社對魯迅的批評,促成了魯迅自身對馬克思主義的了解。在論爭中,魯迅翻譯了俄國的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從而自覺確立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的階級論觀點,完成了個人思想的質變。從外部條件看,論爭受到了黨中央的關注。黨中央陸續派出一些人接近魯迅,像瞿秋白、馮雪峰、胡風、馮乃超,這些人都是當時中國共產黨文藝界的主要領導。他們都成了魯迅的好朋友。也就是在共產黨的積極爭取下,魯迅逐漸被挪進了革命的陣營。特別是在左聯的會議上,魯迅被選舉為七個常委之一,并作了《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也就是說,在20世紀30年代左聯成立的時候,魯迅實際上已經被推上了盟主(左翼聯盟)的地位。所以,左聯成立以后,魯迅的地位顯然就已經被抬高了,也就是說30年代的魯迅已經不是個人的魯迅了,30年代的魯迅已經成了無產階級的代表性作家。
而20世紀40年代以降占據支配地位的是毛澤東對魯迅作的“民族魂”的定評。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說:“二十年來,這個文化新軍的鋒芒所向,從思想到形式(文字等)無不起了極大的革命。其聲勢之浩大、威力之猛烈,簡直是所向無敵的。其動員之廣大,超過中國任何歷史時代。而魯迅,就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8]
毛澤東從政治家的角度看到了魯迅小說強烈的教育功能和深厚的情感震撼力,以三個“偉大”和六個“最”高度概括魯迅的文學創作。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把20世紀20年代具有獨特小說風格的“個人的魯迅”和30年代代表無產者的“階級的魯迅”上升到“民族的魯迅”的高度。毛澤東的這一論斷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成為中國現代文學教學的圭臬,這在北大二代學人王瑤、唐弢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教材中都體現了出來,并深刻影響了中國大陸半個世紀以上的魯迅評價。
盡管毛澤東從政治家的角度對魯迅作出的評價具有特定歷史的合理性和現實的必要性,但是,他畢竟是從文學外部作出的對魯迅的一種政治定評。而毛澤東的定評在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下,客觀上卻制約了對魯迅這一思想家和文學家個體的豐富內涵的多元闡釋,使魯迅的研究和評價一度徘徊于定于一尊的局面。在中國大陸的現代文學研究中,最早從文學的立場出發對魯迅作品作出系統評價的是陳涌。早在20世紀50年代,陳涌發表了《論魯迅小說的現實主義》(《人民文學》1954年第11期),該文從革命現實主義的視角解讀魯迅,改變和提升了毛澤東的魯迅論的單一性,亦由于其觀點與毛澤東的評價不沖突而被當時的社會所接受。
到新時期,隨著思想解放大潮和改革開放實施,魯迅研究開始迅速火熱起來。1985年5月,王富仁在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寫成的專著《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在《文學評論》上刊出,標志新時期魯迅研究的一個新的開端。王富仁的魯迅研究從“還原”真實的“魯迅”本體開始,發出“回到魯迅那里去”的呼吁,通過重新回到魯迅作品本文,凸顯了魯迅作為一個獨立的現代知識分子的思想意義。王富仁說:“魯迅所選取的人物典型主要不是以自身存在的價值的大小和自身行為的優劣為基準的,在很大程度上他們只是封建思想環境的試劑,誰能在更充分的意義上試出這個環境的毒性,誰就有可能進入魯迅小說人物形象的畫廊。他們不是讓人敬的,也不是讓人惡的,不是讓人效法的,也不是讓人排斥的。敬與愛魯迅自有評判,憎與惡讀者自有公允,但魯迅之所以把他們而不是把別種類型的人物放在自己小說的畫幅中,卻只是因為通過他們,魯迅可以使人們更深刻地感受到封建思想環境的吃人性質?!?a id="w9">[9]魯迅小說中知識分子扮演的歷史角色,注定了他們必然的悲劇性命運。他們作為從傳統文化中分離出來的現代知識分子,必然地對傳統的封建專制采取抵抗和拒斥。于是有了狂人的覺醒和發現,有了夏瑜的奮斗和悲哀,有了N先生的失望和憤激,有了呂緯甫的頹廢和自責,有了魏連殳的孤寂和復仇,有了涓生的重新尋找生路和子君的不歸路。他們以現代意識進行反傳統的主張,顯然是基于這樣一個不爭的前提,即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深患痼疾。然而,作為吸吮著傳統中國思想文化而成長起來的現代知識分子,又如何進行徹底的思想文化革命?對此,以陳獨秀、胡適等代表的多數知識分子揚起了西方文明的義旗,以為思想革命借著西方的外力可獲得預期的結果。
只有李大釗和魯迅等個別知識分子意識到了中國文化的根本問題。特別是魯迅,他憑著思想家的敏銳透視和革命家的道德熱情,感悟到了這場思想精神革命的深刻危機,感到“透過思想與精神革命去治療中國人的精神病癥。然而,一個思想和精神上深患重病的民族如何能認清它的病癥的基本原因是它的思想和精神呢?”[10]這體現了魯迅思想的深邃性和反傳統的徹底性。
而王富仁的另外一部專著《魯迅——中國文化的守夜人》則是從文化學的角度來分析魯迅,認為魯迅是“中國文化的守夜人”。說:“魯迅自己好像也是把自己視為一個守夜人的,他曾經說他是徘徊于明暗之間的,這就是說他認為他處的是個文化的暗夜了,在夜間而能夠知道自己是在夜間,說明他還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昏睡過去,他自己還是清醒著的?!?a id="w11">[11]而魯迅的歷史價值既在于“守夜人有守夜人的價值,守夜人的價值是不能用走路的多少來衡量的。在夜里,大家都睡著了,他醒著,總算中國文化還沒有都睡去”。[12]魯迅正是以其站在黑夜中的“吶喊”與“彷徨”,為中國文化尋找新的支點。特別是在五四時期,守衛中國文化最好的辦法就是反叛與改造。因為作為中國文化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他必然傳承自己本民族的文化,他也以傳承本民族文化為己任。而在吸收西方文化之時,其最終目的依然是重建中國文化。王富仁對魯迅做文化學的研究,從先秦諸子百家的角度觀察魯迅,認為其有儒家的成分、道家的成分、墨家的精神、法家的色彩,當然也蘊含著多樣化的西方文化元素。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的精神結構與〈吶喊〉〈彷徨〉研究》,則是從哲學的角度來研究魯迅的,汪暉著重探討魯迅精神世界的獨特性。他以“歷史的中間物”作為魯迅的核心意識。采取回到個人的方法,通過對魯迅自身經歷的研究,從魯迅的生活、個性心理,來把握魯迅獨特的思想和哲學觀念。以及如何形成反抗絕望、絕望抗爭的思想。汪暉在探討魯迅精神世界的時候說:“感性經驗和理性觀念的沖突構成了心理分裂和理性的矛盾,但是,這種分裂和矛盾恰恰也是魯迅不斷地探索,尋找歷史真理的內在動力。魯迅懷疑自己的個人經驗,于是他試圖從更為廣闊的理論視野觀察世界、歷史、個人;他迷惘于自己的理性觀念,于是他不斷地從自身和歷史的經驗中尋找理性與歷史更為真實的契合點。他迷惘了、惶惑了,甚至絕望了,于是他開始了新的求索。對于一個充滿活力和生命的創造者,內在的矛盾性正是創造性的源泉?!?a id="w13">[13]魯迅及其筆下知識分子的心理,突出體現的正是20世紀現代化過程中,作為“歷史的中間物”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普遍心態。
汪暉在《反抗絕望》中還說:“當魯迅用‘中間物’來自我界定時,這一概念的含義就在于,他們一方面在中西文化沖突過程中獲得‘現代的’價值標準,另一方面又處于與這種現代意識相對立的傳統文化結構中;而作為從傳統文化模式中走出又生存于其中的現代意識的體現者,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傳統文化存在著某種‘留戀’——這種‘留戀’使他們必須同時與社會和自我進行悲劇性抗戰。”[14]
汪暉對魯迅的“歷史中間物”意識的界定、對“反抗絕望”的“在”而“不屬于”的存在主義人生哲學的分析,將魯迅研究從文學層面推向哲學層面,從社會學、歷史學層面推向存在論、本體論層面,并以此反觀魯迅的文學世界和精神世界,發現了魯迅充滿悖論性的思維方式的精神內核。從而打破了魯迅研究中長期存在的單一、靜止的闡釋方式,還原了作為個體性存在的魯迅,再現了魯迅心靈世界的復雜矛盾性,從而在文化哲學的高度上來把握魯迅。
此外,錢理群的專著《心靈的探尋》,從魯迅的思維、心理、情感方式和意象學、語義學等的多維角度來研究魯迅,對魯迅做了很多精到的評價。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從心理學層面對魯迅復雜心理的發現,尤其是對魯迅心理陰暗面的透視,特別獨到。而李歐梵的《鐵屋里的吶喊》則從意象學的角度來建構魯迅特定的時代背景和復雜的心理世界,亦頗有新意。
21世紀以來,魯迅研究在整體上出現了“歷史化”和“學術化”的趨勢。學者們更加注意“還原魯迅”了,同時也更注重學理性的魯迅研究,注重實證和細節,并強調合理性的邏輯推論。此外,從跨文化的視角建構“東亞魯迅”形象,也成為21世紀魯迅研究的一個新亮點。
在國外的魯迅研究方面,日本的魯迅研究一向比較活躍。因為魯迅和日本有著很深的淵源關系。日本的魯迅研究也一度特別發達,形成了不同的研究學派,汪暉的《反抗絕望》就是從日本學者竹內好那里汲取了“反抗絕望”的命題,而以哲學的視角闡釋魯迅悖論式的思維特征。汪暉在《反抗絕望》中論及魯迅的存在主義思想,也受到日本的竹內好魯迅研究學派的啟發。
還有海外華人學者的魯迅研究。1961年美籍華人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站在世界文學的立場對魯迅進行了片面而深刻的分析,被海外華人所稱道,亦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大陸20世紀80年代以降的魯迅研究。夏志清在20世紀50年代末,就發表了很多單篇論文,對中國現代文學做了整體的考察。這中間也涉及魯迅研究。在20世紀60年代初他寫下專著《中國現代小說史》,對魯迅做了很多精到的評價,他自稱是站在世界文學的眼光來看中國現當代作家,因為他有海外的經歷,跟我們國內學者相比較來說,在當時我們國內學者受到時代環境的影響更多地是從政治的、階級的角度來進行分析研究的,到今天這種格局仍有余緒。而夏志清特別注重西方的多元的批評方法。夏志清是從世界文學的眼光來看魯迅的,夏志清在他的專著《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肯定了魯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人的地位,但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剛剛產生之初,魯迅的創作固然比較成熟,然而,從世界文學的眼光來看,魯迅的創作也確實存在種種的不足,他缺少大師的胸襟和氣度。魯迅的民族主義情緒非常濃厚,這不是壞事也不是好事,正像一個學者所說的,民族主義濃厚的時候與愛國主義詩人、愛國主義作家大量出現的時候,往往是我們國家不幸的時候。就好像忠臣出現了,是因為這個時代的不幸;愛國主義人士出現了,是因為我們處在一個落后挨打的境遇,這個講法是有一定道理的。魯迅當時的民族主義情緒非常濃厚,這與中國處在落后挨打的局面有關。而西方人最看不慣我們的民族主義情緒。如果從世界文學的角度看,所謂大師一定要有全人類的胸襟與氣度、全人類的悲憫情懷、全人類的眼光。從這一點來看,魯迅可能不夠。當然,我們不能因此而非難魯迅,因為這是受時代、文化與個人經歷影響的。夏志清強調魯迅很偏激,這一點我卻不能認可,因為如果站在魯迅的時代來看,他那種偏激是時代的選擇。在這一點上,李澤厚在《中國現代思想史》里面也做了詳細的描述,五四時代那些偏激的人,在我們中國講究中庸、講究禮教的國度,怎么會占據主導地位?這是因為我們處在一個變革的時代,在變革的時代要采取一種矯枉過正的方式。變革的時代不強調中庸,中庸是做不成事情的。一旦到了和平年代,孔子就被抬出來了;一旦到了變革時代,往往又會出現打倒孔子。因為變革的時代需要偏激。李澤厚在分析這批文化界人士的時候,他在強調,因為當時中國是一潭死水,中庸思想、封建禮教根深蒂固,那么這個時候只有采取偏激的手段才可以徹底地摧毀它。而由于摧毀孔教的都是一批飽學中國文化的傳統知識分子,使他們的偏激取得了一種矯枉過正的效果。所以,五四時期的偏激是一種策略。李澤厚在《中國現代思想史》里面說,正是由于這種策略,我們才有了一個新的起點。我們徹底粉碎了封建道德觀念,但這只是暫時性的,封建禮教觀念延續了兩千多年,不能那么容易粉碎掉。到今天我們每個人還都是亦儒家、亦道家的。正因為有了五四打倒孔家店,才有我們今天一個新的起點,才有我們對西方有限的接納。所以要明確偏激是一個策略,魯迅的做法是個策略,在這個意義上看,魯迅當時完成了新文化運動,成為新文化運動的干將,完成了時代的轉折。
其實我們回過頭來看,魯迅自己也是很儒家化的、很傳統的,一直到最終,仍然是一個很恪守儒家仁義道德的人。夏志清對魯迅總體評價是肯定的,從世界大家的角度看魯迅也確實存在許多局限性。我覺得,它對我們國內魯迅研究起到了一個很好的參照作用。海外學者研究的介入,亦成為國內20世紀80年代魯迅研究火熱的一個重要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