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卡羅爾的悖論與德勒茲的生成和事件》:純粹生成之悖論與身份問題
書名: 《意義的邏輯》與卡羅爾的胡話文學作者名: 徐文麗本章字數: 10737字更新時間: 2025-04-17 11:29:29
作為數學家和邏輯學家,卡羅爾是使用悖論和制造悖論的行家,可謂駕輕就熟,信手拈來。他對符號邏輯和形式邏輯很感興趣,也寫過相關專著。他的文學作品、智慧謎題,乃至寫給小朋友的日常信件都經常充滿荒謬的悖論。按照定義來說,悖論是自相矛盾的命題,如果承認這個命題成立,就可推出它的否定命題成立;反之,如果承認它的否定命題成立,又可推出這個命題成立。根據一般的理解,悖論往往就是與常識、常理相違背的東西,它們貌似合理,實則荒謬或矛盾。這些悖論對兒童讀者和一般的成人讀者來說是作品的幽默和風趣之處,它們無疑也是卡羅爾的聰明才智和深刻洞見的展示,更是語言學家和哲學家很感興趣并經常拿來探討的話題。德勒茲在《意義的邏輯》的序言中明確表示,卡羅爾在探索和展示悖論方面做得很出色,他的一些悖論會讓我們理解“意義”的重要作用:“他提供了關于意義之悖論的第一個偉大描述、第一場偉大的舞臺演出。”(1990:xiii)
美國精神病學醫生伯納德·派頓(Bernard M.Patten)在他關于邏輯和清晰思維教育的科普性著作之一《真理、知識還是胡扯》中說:“如果這兩本書除了娛樂小女孩外還有其他‘海豚’[1],那就應該是給予讀者邏輯與哲學上的樂趣。”他還指出,卡羅爾作品中的笑話和幽默“絕大多數都是邏輯規則的反轉與扭曲,或者說語言歧義的展現”。[2]卡羅爾文學作品中的悖論可以大致分為以下幾類:邏輯悖論、語言悖論、時間悖論和數學悖論。我們可以從讀者較為熟悉的兩本《愛麗絲》中挑選一些與這幾種悖論相關的典型范例,先來欣賞它們的幽默效果,品味它們對思維的挑戰,然后再看德勒茲對它們的分析和利用。
邏輯悖論:因為喝了奇境里的飲料或者吃了那里的蛋糕、餅干乃至蘑菇,愛麗絲在奇境里經歷了11次身體大小的變化,只有最后一次變化與食物無關。其中有一次(在第五章)她長出了長得不得了的脖子,遠遠地伸到了樹梢之上,被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鴿子當成了偷吃鳥蛋的大蛇,遭到了鴿子的攻擊和譴責。
“蛇!”鴿子尖叫起來。
“我不是蛇!”愛麗絲很生氣,“別碰我!”
……
“我剛在樹林里找到這棵最高的樹,”鴿子提高了聲音,像是在尖叫,“還以為終于擺脫它們了,可它們偏偏又從天上彎彎曲曲地下來了!呸!蛇!”
“我可不是蛇,我告訴你!”愛麗絲嚷道,“我是一個——我是一個——”
“那好,你是什么?”鴿子說,“我看得出來,你在編瞎話呢!”
“我——我是個小姑娘。”愛麗絲的口氣不是太有把握。她想起來了,這一天里變來變去,變了那么多次。
“編得還蠻像!”鴿子用無比輕蔑的口氣說。“我這輩子小姑娘見得多了,就沒一個脖子這么長的!不,不!你就是一條蛇,賴也沒用。大概你還會告訴我,說你從來沒吃過蛋!”
“我當然吃過蛋,”愛麗絲是一個很誠實的孩子,“可你知道,小姑娘也經常吃蛋,就像蛇一樣。”
“我不信,”鴿子說,“要是小姑娘也吃蛋,那我只能說小姑娘也是一種蛇。”[3]
此處所引用的對話中包含三個邏輯問題,派頓對此提供了明白易懂的解釋。其一,鴿子根據長脖子來判定愛麗絲不是小姑娘,這顯然是錯誤的,因為脖子的長短并不是判斷她是不是小姑娘的標準,盡管她確實沒見過脖子這么長的小女孩。其二,鴿子斷定愛麗絲是蛇所用的三段論是錯誤的。她的推論簡要來說是這樣:蛇吃蛋;愛麗絲也吃蛋;所以愛麗絲就是蛇。這個推論中的大前提(蛇吃蛋)和小前提(愛麗絲也吃蛋)都是對的,但是為何結論是錯誤的呢?因為中詞“吃蛋”沒有至少周延[4]一次,也就是說,不只蛇吃蛋,其他動物也吃。因此,愛麗絲吃蛋并不排除她不是蛇的可能性。大前提說“蛇吃蛋”,但沒有說吃蛋的動物都是蛇。鴿子不承認她的推論錯誤,堅持認為“我只能說小女孩也是一種蛇”。這是第三個邏輯問題。為了使結論合理,她必須修改大前提。如果凡是吃蛋者皆為蛇,那么愛麗絲就是蛇。但即使她改變了大前提,其結論仍是錯的,因為“凡吃蛋者皆為蛇”這個大前提是一種概括,只需一個例外就能證明它是錯誤的。[5]
語言悖論:利用人們習以為常的詞語和語言慣例來制造悖論是卡羅爾很喜歡采用的一種寫作技巧,這類悖論也是語言學家的關注對象。卡羅爾的書中這類悖論比比皆是,《鏡中奇遇》中尤多尤妙。比如,愛麗絲遇到邋遢的白方王后,耐心地給她把頭發梳理整齊,把亂七八糟的別針重新別好:
“你看,你不是顯得神氣多了嗎?真的,你應該有一個侍女才對!”
“我非常高興讓你做我的侍女!”王后說,“兩個便士一星期,外加隔天(every other day)吃一次果醬,怎么樣?”
愛麗絲禁不住笑了起來。她說道:“我并不愿意你雇用我——再說,我也并不喜歡吃果醬。”
“我的果醬可特別好吃!”王后說。
“就算是這樣吧,至少我今天不想吃。”
“即使你想吃,你也吃不上,”王后說,“我的規矩是:明天有果醬,昨天有果醬——但是今天永遠沒有果醬。”
愛麗絲反對說,“總有‘今天吃果醬’的時候吧?”
“不,不會的,”王后說,“我說了,是‘隔天吃一次果醬’,而‘今天’不可能是隔天(other day),你明白嗎?”(2001:173)
白方王后這個著名的空頭承諾顯然是卡羅爾利用英語詞組“every other day”玩的一個絕妙的文字游戲,如果愛麗絲當了她的女仆,她將永遠都吃不到許諾給她的果醬。“every other day”按照字面來理解意思是“每一個其他的日子”,就此而言,“今天”就是今天,確實不是“其他的日子”。
愛麗絲后來見到了白方國王,他讓她看看他派出去的信使是否在路上,愛麗絲回答說“我看路上沒人”(I see nobody)。后來信使回來了,國王問信使:
“你在路上超過了誰?”國王繼續說道。……
“沒人。”信使回答說。
“很對,”國王說,“這位年輕的女士也看見他了。所以,沒人比你走得慢。”
“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了,”信使悶悶不樂地說道,“我肯定沒人比我走得更快!”
“他不可能比你走得快,”國王說,“否則他就先到這兒了。……”(2001:201)
這幾句話是不是既非常荒謬又非常邏輯呢?盡管“沒人”這個詞看起來像專名一樣是某種存在物的名稱,但實際上它根本不是名稱。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沒人”和“有人”(somebody)語法功能很相似,誘惑人們把它當作“有人”的某種特定的、模糊的類型,但是如果把它用作人稱來用就會破壞交流,白方國王顯然就是把它視為一個實在的人了。鏡中世界的人物經常愛從字面上理解并使用約定俗成的語句、隱喻或抽象的東西,結果造成背離語言慣用法的悖論,這是卡羅爾慣用的文字游戲之一,其幽默和荒誕效果非常突出,蘊含的哲學洞見也很深刻。
時間悖論:在鏡子背后的那個世界中,會有同一個日子連續出現的情況,比如連續好幾個星期二;也會一次有好幾個白天和黑夜。這讓愛麗絲很困惑,她說:“我們那兒一次只有一天。”另一個例子是,就在關于“果醬”的談話之后,白方王后接著說,愛麗絲之所以不明白為什么“今天”永遠沒有果醬,是因為她不會朝后過日子(live backwards):“這樣過日子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那就是你的記憶可以朝兩個方向起作用。”她還說,她記得最清楚的事情是“下下個周發生的事情。比如說現在吧,王國的信使在牢里接受懲罰,對他的審判下周三開始。當然了,他的罪行是最后才犯的”(2001:174)。同樣讓愛麗絲不解的是,王后先是疼得大叫,說手指被胸針刺破,但實際上過了一會兒手指才真的被刺破。對于這些片段,胡話文學研究者斯圖爾特評論說:“文學胡話直接違反了胡塞爾所說的‘對時間的生活體驗’的三個法則:不同的時間永遠不能結合在一起;它們的關系是一種非同時性的關系;有過渡性,每一個時間都有屬于它的一個早先和一個過后。”[6]
數學悖論:在卡羅爾的小說里,此類悖論中最著名的是鏡子世界里的矮胖蛋(Humpty Dumpty)利用數學給自己賺來的“非生日禮物”。因為一年當中只有一天能得到生日禮物,而有364天可以得到非生日禮物。這個例子與卡羅爾著名的“壞鐘”悖論相似。該悖論說,有一只鐘每天慢一分鐘,還有一只壞了,根本不走,哪一只報時準?你選哪一只?他說他寧愿選擇那只壞了的鐘,因為它一天對兩次,而第一只鐘差不多每兩年才對一次。這兩個例子具有典型的似非而是性,在邏輯學上稱為“真言悖論”或“佯謬”,也就是說,一種論斷看起來好像肯定錯了,但實際上卻是對的。綿羊婆婆商店里的雞蛋五便士一個,兩便士兩個,但是如果買了兩個就必須把兩個都吃掉才行。此類悖論最具荒謬趣味的例子還是出現在《鏡中奇遇》里,紅方王后告訴愛麗絲鏡中世界多數時候是一下子連過兩三個白天或黑夜,冬天為了暖和經常五個晚上連在一起過,因為那樣比一個晚上“暖和五倍”。愛麗絲立即發現了這其中的悖謬:“由于同樣的原因,也應該冷五倍啊!”
——
卡羅爾的作品中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悖論實例。德勒茲無疑非常熟悉并擅長利用這些悖論。他首先用愛麗絲身體變化的悖謬過程來闡明他所稱的“生成”(becoming)悖論,這個悖論并非卡羅爾作品中現成的悖論實例,而是德勒茲在其中領悟到的一個與其哲學概念有關的悖論:
《愛麗絲夢游奇境》和《愛麗絲鏡中奇遇》涉及一個非常特殊的事物——事件,純粹事件——之范疇。當我說“愛麗絲變大了”的時候,我的意思是說她比之前變大了。然而,同樣類推,她比現在變小了。當然,她不是同時既更大了、又更小了。她現在更大;她之前更小。但是,一個人是在同一個時刻變得比之前大、比現在小。這就是一種生成的同時性,它的特點就是逃避現在。就此而言,生成不能容忍以前和以后或者過去和未來的區分,它的本質就是同時向兩個方向運動和拉伸:若不縮小,愛麗絲就不會變大,反之亦然。(1990:1)
這是《意義的邏輯》開篇第一段,表面看來這似乎不過就是關于愛麗絲變大變小的一種辯證說明,但在德勒茲這里,這一段指出兩本《愛麗絲》涉及“事件”范疇,呈現了生成之悖論,奇境中愛麗絲身體的變化就是一種具有同時性的生成,也就是一個純粹事件。要理解“事件”概念,就需要先看看德勒茲的“生成”概念是什么,它與什么東西有關。為了說明這個概念,德勒茲首先對柏拉圖的二元論進行了評價(或曰批判)。他指出,柏拉圖試圖區分有限的固定事物和純粹生成:
(柏拉圖)請我們區分兩個維度:(1)有限的、測定的事物之維度,固定的特質之維度,這些永久或暫時的特質的前提條件總是停頓和靜止、對現在的固定和對主體的分配(例如,一個特定的主體在一個特定的時刻具有一種特定的大或小);(2)一種無限度的純粹生成,一種從不停歇的、名副其實的發瘋。它同時朝兩個方向運動,總是避開現在,導致未來和過去、更多和更少、太多和不夠在一件叛逆性事情的同時性中同時發生。(1990:1—2)
但是這兩者是無法分開的。這種二元論是摹本(copy)與仿像(simulacrum)之間的區分,無限的純粹生成逃避觀念之行動,同時對抗模型和摹本,所以它是仿像。簡單地說,被我們理解為物質現實的東西其實是虛擬之物的仿像。純粹生成隱含著身份意義:
這種純粹生成之悖論具有逃避現在的能力,它是無限身份之悖論(同時有兩個方向或意義——未來和過去、前天和后天、更多和更少、太多和不夠、主動和被動、起因和后果——的無限身份)。固定限度(例如,過度開始發生的那個時刻)的是語言,超越限度、把限度恢復到一種無限生成的無窮等價的也是語言(“如果你握的時間太長的話,一根通紅的撥火棍會把你燙傷;如果你拿刀子把手切得太深,通常手就會流血”)。因此,構成愛麗絲歷險的是各種顛倒:變大和變小的顛倒——“變大了?還是變小了?”;前天和后天的顛倒,現在總是被避開了——“明天有果醬,昨天有果醬——但今天永遠沒有果醬”;更多和更少的顛倒:五個夜晚比一個夜晚熱五倍,“但是由于同樣的原因,它們也冷五倍”;主動和被動的顛倒:“貓吃蝙蝠嗎”幾乎和“蝙蝠吃貓嗎”一樣;因與果的顛倒:在犯錯之前就受到懲罰,在刺傷了自己之前就大叫,在把蛋糕分好之前就端給人吃。(1990:2—3)
我們不妨看看德勒茲列舉的這幾個例子在愛麗絲故事中的具體出處,這樣也許能夠更容易理解德勒茲引證它們的用意。在《奇境》第一章,愛麗絲在昏昏欲睡中看見一只穿著背心、從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懷表的兔子,它還說著“我要遲到了!”愛麗絲好奇心起,跟著這只兔子跳下了兔子洞。安全墜落在一個四周都是門的大廳之后,愛麗絲發現桌子上有一個小瓶,上面的標簽上印著“喝我”。愛麗絲是一個有常識的聰明孩子,她說,“我得先瞧瞧,看看上面標沒標‘有毒’”(2001:10)。因為她以前看過一些故事書,其中的小孩有的被燙傷了,有的被野獸什么的給吃了,因為他們沒有好好記著那些“簡單的規則”,也就是德勒茲引用的關于撥火棍和小刀的規則。德勒茲巧妙地利用了這個幾乎沒有哪個讀者會認真對待的小片段,用人盡皆知的小“常識”來例證他所說的生成和無限身份:燙傷和流血發生的那個“限度”在哪里?燒紅的撥火棍握到多長時間會被燙傷?小刀割到多么深手指會流血?語言是狡猾而含混的,它用“太長”和“太深”來表達這種無法衡量的、處于生成過程的“度”,這個“度”在太長和不夠長、太深和不夠深之間游走,正是由于這種悖謬的特質,與其相關的各種反轉現象才會發生。語言對生成的表達也是后文德勒茲關于意義和事件的闡述的一個重要部分。
這瓶飲料沒標“有毒”,于是品嘗之后愛麗絲就把它喝了,結果她的身體就像單筒望遠鏡被縮折起來那樣變小了。我們且先不論天真的愛麗絲忽視了標簽的欺騙性,沒有標記“有毒”的東西未必肯定沒有毒;我們只看她對經驗或知識的過度推及。因為前一次喝的飲料使她身體變小,所以當她看到一塊用葡萄干拼著“吃我”的小蛋糕時,她不僅毫不猶豫地吃了,還根據前一次的經驗推斷身體也會發生變化,就急不可待地自言自語道:“變大了?還是變小了?”她把一只手放在頭頂上,想摸一摸自己的個頭是變大了還是變小了。愛麗絲的做法明顯是違反邏輯的,因為一個人不能通過把手放在頭頂上來看自己在變大還是在變小,除非她的脖子在變長。德勒茲和維特根斯坦都引用過這個例子,維特根斯坦關注的是確立身份和相似性的標準,而德勒茲關注的是“變化”——他所稱的“生成”——的同時性和悖謬性。“貓吃蝙蝠”和“蝙蝠吃貓”的疑問發生在愛麗絲從兔子洞往下墜落的緩慢過程中,她覺得迷糊犯困,想到了自己的小貓,就自言自語地問:“貓吃蝙蝠嗎?”過了一會兒這個問題就成了“蝙蝠吃貓嗎?”因為她并不知道這兩個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么,所以誰吃誰都不重要。前天和后天、更多和更少、因與果的顛倒中涉及的悖論都出現在《鏡中奇遇》里。蛋糕沒切開就分給別人吃,這個典故是這樣的:愛麗絲一個勁兒地切著一個蛋糕,卻發現切完后蛋糕總是自己又合到一起了。于是獨角獸教她說:“你不懂怎么切鏡子中的蛋糕。你應該先把它分給我們吃,然后再把它切開。”(2001:208)按照《鏡中奇遇》的總體文本邏輯來說,鏡子中的一切都是反的,所以其中的種種顛倒是合理的。
德勒茲特別指出,“當它們出現在無限身份中時,所有這些顛倒都有一個后果:對愛麗絲身份的質疑和她的專名的喪失。專名的喪失是愛麗絲的所有歷險中一直重復的那個歷險”(1990:3)。德勒茲說得太對了,身份是《愛麗絲》書中一個無處不在的關注,愛麗絲似乎總是面臨著身份危機。她問自己“我是誰?”別人問她“你是誰?”“你是干什么的?”“這是誰?”這些問題在兩本書中重復出現。這一點也是《愛麗絲》的文學評論者們所認同的,是卡羅爾學術研究中一個無處不在的關注,雖然他們和德勒茲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和闡釋角度不同。在故事中,愛麗絲曾被當作女仆、蛇、火山、快要凋謝的花、怪物等,她的身體變化使她自己都質疑自己的身份。在《奇境》第二章,當愛麗絲的身體經歷了第二次變化,長到了三米高時,她不由得思考起了自己還是不是原來的自己這個問題:“我還是像今天早晨醒來時那個樣子嗎?我怎么覺得有點不一樣呢?可如果我和今天早上一樣,那么下一個問題就是,‘我到底是誰?’啊呀,這真是一個大難題!”于是,她開始想自己是不是變成了她認識的幾個年齡相同的小孩之一。“我肯定不是愛達,因為她的頭發一直是卷發,有那么長,我壓根不是卷發;肯定也不是梅布爾,因為我什么事都知道,而她,哎呀,她知道的事就那么點!再說,她是她,我是我,噢——天哪,這事也太奇怪了!”為了檢驗自己還是不是原來那個什么都懂的愛麗絲,她開始試著回憶她之前應該都會的那些東西:先是背乘法表,結果顯然都不對,“四乘五等于十二,四乘六是十三……”再試試地理:“倫敦是巴黎的首都,巴黎是羅馬的首都……”再試著背誦經典童詩《小蜜蜂多忙碌》,“這些詞肯定不對,說到底,我肯定成了梅布爾了……要是成了梅布爾,我就在這底下[7]待著不走了。就算他們把腦袋伸下來,說什么‘再上來吧,親愛的!’那也沒有用。我就把頭一仰,說,‘那么,我是誰呢?你們先告訴我,然后呢,要是我高興當那個人,我就上來;不高興的話,我就一直待在底下這兒,等我成了另一個什么人再說。’”(2001:15—16)愛麗絲一邊想象著這種情景,一邊自言自語,不由得淚如雨下,盼望能有人把腦袋伸下來,因為她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里實在是待夠了。
這段文字無疑也包含有趣的邏輯問題。愛麗絲認為,知道一個女孩是愛達就是知道她的長發有發卷;她認定自己不是愛達所用的推論形式是:“如果我是愛達,我的頭發就會有卷;我沒有發卷;所以我不是愛達。”愛麗絲在這兒的推論做得不錯。但在推定自己“肯定變成了梅布爾”時,愛麗絲犯了錯誤。這個新的論證過程是這樣的:如果我是梅布爾,那么我知道的東西就很少;我知道得很少,所以我是梅布爾。這就好比說:如果用石頭砸雞蛋,那么雞蛋就會碎;這個雞蛋碎了,所以,它是被石頭砸的。但是,這個情節更為嚴肅的問題涉及身份的判定,它描述了愛麗絲本人對自己身份的質疑。而來自她自身之外的質疑則更為嚴肅,甚至殘酷。白兔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仆瑪麗·安,打發她去房間給他取手套和扇子。愛麗絲想象自己以這種新身份回到地面上會發生什么,想到自己的貓咪黛娜也會對自己發號施令,她也許會被指派替黛娜看守老鼠洞。白兔對愛麗絲身份的誤認這個片段可能是幽默性多于嚴肅性,但是后來毛蟲對愛麗絲身份的直接質問則值得深入思考。在《奇境》第五章,身高變成了大約三英寸(她的第五次身體變化)的愛麗絲看到一株和她差不多高的蘑菇,上面坐著一只正在抽水煙的毛蟲。兩個人眼對眼地互相看了一會兒,毛蟲懶洋洋地開口問道“你是誰?”愛麗絲表示“我——幾乎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是誰。可是打那以后,我想我已經變了好幾次了。”她解釋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只好說“我現在不是我自己”(2001:38—39)。她還告訴毛蟲,她覺得自己已經變了,是因為以前能記住的東西現在都記不起來了,她知道背出來的《小蜜蜂多忙碌》全都不對。于是毛蟲建議她背一背《威廉老爹你老了》,結果背完后毛蟲肯定地說,“從頭到尾都錯了”。更讓愛麗絲感到挫敗和無助的是,她本來希望從毛蟲這里得到理解和共鳴,因為毛蟲也是要經歷變化的:“唔,也許是你還沒有那種感覺,但是當你不得不變成蛹的時候——你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變成蛹的——然后再變成蝴蝶,我想你總會覺得有點奇怪吧?”但毛蟲卻干脆地回答說:“一點兒也不。”來自他人的第二次質疑出自同一章,即上文提到的鴿子。鴿子不相信長著巨長脖子的愛麗絲不是蛇,她質問愛麗絲,“那你是什么?”既然愛麗絲承認她確實吃過蛋,那么對鴿子來說愛麗絲和蛇確實沒什么不同。僅僅通過“吃蛋”這一個行為就能定義一種生物,這其中有一種特別的邏輯,這種觀點的新鮮性使愛麗絲啞口無言,也讓讀者看到了奇境世界所顯露出來的邏輯潛臺詞,這種潛臺詞不斷地對愛麗絲傳統而稚嫩的推理提出挑戰,其侵犯性嚴重威脅了愛麗絲對永恒身份的假定。
在鏡中世界里,愛麗絲也被里面的人物當成不是她本人的別的東西。剛進入鏡子后面時,愛麗絲在壁爐的爐灰里發現了幾只棋子,其中有紅白兩方的國王和王后,而她身后的桌子上有一只白方小卒倒在棋盤上哭喊起來,原來是白方王后的女兒。王后于是拼命地沿著壁爐圍欄往上爬,急切地要去幫助自己的女兒。愛麗絲便拎起王后,將她放在她哭鬧的小女兒身邊。王后被突然且高速的空中飛行驚呆了,提醒灰堆里的國王當心火山,說正是火山把她吹上來的。鑒于棋子們似乎既看不見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對其身份的這一錯誤認識完全合理。在第二章里,當愛麗絲走到會說話的活花花園時,那里的花兒把她當作了一朵會走路的花,對她評頭論足,說她的花瓣(應該是指她的頭發)四處披散著,認為她已經開始凋謝了。愛麗絲雖然不喜歡它們的評論,但這一次誤認也沒有給她造成困擾。第七章,愛麗絲遇見了《獅子與獨角獸》中的獨角獸,“他碰巧看見了愛麗絲:立即轉過身來,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中流露出一種最深切的厭惡。”然后問道,“這是——什么——東西?”(2001:205)國王的信使告訴他“這是一個小孩兒”,獨角獸表示,他過去一直以為小孩是想象中的怪物,他還問愛麗絲是不是活的。聽說她是活的,而且還會說話之后,他又用命令的語氣說:“說話,孩子。”獅子看見愛麗絲之后,也問“這是什么東西?”“你是動物——植物——還是礦物?”獨角獸搶先回答他說,“她是想象中的怪物!”(2001:206—207)這個片段的有趣之處通過愛麗絲對獨角獸說的話表現出來了:“你知道嗎?我過去也一直以為獨角獸是想象中的怪物!我從來也沒見過一只活的獨角獸!”于是,兩人達成一致,“既然我們彼此看見了,那么,如果你愿意相信有我,我也愿意相信有你。可以成交嗎?”(2001:206)當然,這個片段被某些讀者和論者視為表現了成人和兒童(尤其是在卡羅爾時代)在彼此眼中的形象:“怪物。”但是,她有幾次遭遇的身份問題真的可以被稱為是身份危機了,其中蘊含的哲學意義很深刻,是哲學家和文論家們都很感興趣的關注點。
走出鏡子背后的房子之后,愛麗絲發現鏡中世界原來是一個巨大的棋盤,它的地面被小河和樹籬分割成許多整齊的方格。紅方王后允許愛麗絲以白方小卒的身份(代替那個白方王后哭鬧的小女兒)參加棋賽。在愛麗絲走到第四格的時候(第三章),一只蚊蚋和她談起了名字的用處,并且告訴她前面有個樹林,里面的東西都沒有名字。后來,愛麗絲果然看到一片陰暗的樹林,心里還在想進去之后她的名字會不會出什么事,結果進去之后她真的連“樹”這個名詞都說不上來了,只能說“我走到了這個——這個——走到了這個下面……嘿,它肯定沒有名字!”接著,她又自言自語道:“這件怪事竟然真的發生了!現在想想,我是誰呢?我會記起來的,只要我能記起來!我一定要想起來!”(2001:151)但她絞盡腦汁,也只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是L開頭的。一只小鹿走過來,它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愛麗絲摟著小鹿的脖子,兩個“人”友好地一起穿過了樹林。就在這時,小鹿從愛麗絲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我是小鹿!天哪!你是人!一個小孩!”(2001:152)它突然顯得很驚恐,立刻頭也不回地跑開了。人類用語言給自然萬物貼上名稱標簽,旨在區分并認識它們。但是,這種標簽并不簡單,它們攜帶著關于事物本質屬性的信息。沒有名字的小鹿呈現出生物的“純潔”狀態,即沒有受到人類闡釋和區分的狀態。沒有了名字的愛麗絲就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人”了,她與動物之間的界限不復存在;她丟了自己的名字,也就失去她作為“人類孩子”的身份。有了名字后,“鹿”這個標簽表明它是溫和、軟弱、怕人的動物,而“人”這個標簽則表明了鹿的異類、鹿的獵殺者等屬性。
對愛麗絲身份,乃至存在的質疑或打擊緊跟著出現在第四章,這時愛麗絲已經走入第四格。這里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對對兒兄弟(Tweedledum and Tweedledee)的地盤。愛麗絲聽到一陣巨大的聲音,像是蒸汽機發出的排氣聲,她有點害怕,以為附近有獅子或老虎,對對兒弟說那不過是紅方國王在打鼾,于是兄弟倆把她帶到了國王睡覺的地方:
“他正在做夢呢,”對對兒弟說,“你認為他在夢見些什么?”
愛麗絲說:“那是誰也猜不到的。”
“嘿,他正在夢到你呢!”對對兒弟得意地拍著手,叫喊起來,“如果他沒有夢見你的話,你以為你會在哪兒?”
“我當然就在現在這個地方啦。”愛麗絲說道。
“才不是呢!”對對兒弟輕蔑地反駁說,“你哪兒都不會在。哼,你只不過是他夢里的一個東西罷了!”
“要是躺在那里的國王醒來了,”對對兒哥補充說,“你就會——噗的一聲——像蠟燭那樣熄掉了!”
“我才不會呢!”愛麗絲氣憤地大叫,“再說,如果我是他夢里的什么東西,那么我倒想知道,你們是什么東西?”
“一個樣!”對對兒哥說。
“一個樣!一個樣!”對對兒弟叫道。
他叫得這么大聲,愛麗絲忍不住說:“噓!你這么大聲,會把他吵醒的!”
“得了,你只不過是他夢里的一個東西,你來說會不會吵醒他有什么用?”對對兒哥說,“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并不是真的。”
“我是真的!”愛麗絲叫道,忍不住哭了起來。
“你就是哭,也不能把自己變得更真一點,”對對兒弟評論說,“沒什么值得哭的。”
“如果我不是真的,我就不可能哭呀……”愛麗絲說道,她帶著眼淚笑起來,因為這一切顯得那么荒謬可笑。
對對兒哥用極為蔑視的口吻打斷她說:“我希望你不會認為那些眼淚是真的吧?”
“我知道他們在胡說八道,”愛麗絲心里想到,“為這種事情哭真是太傻了。”……(2001:164—5)
我們都知道,整個的鏡中世界和愛麗絲在其中的經歷其實都是愛麗絲夢中的東西,她醒來后和她的小黑貓說,她要認真思考一下到底是誰做了這場夢,“一定是我或者紅方國王做的夢。當然,他是我夢中的一部分……但是,我也是他夢中的一部分”(2001:251—252)。這個經常被人引用的片段富含深意。首先,愛麗絲夢見正在夢見她的紅方國王,這種類似于“雞生蛋、蛋生雞”的無限回溯就像兩面對放的鏡子,彼此映照。美國數學家和科普作家馬丁·加德納在一本關于邏輯和悖論的書中將其稱為“愛麗絲與紅方國王之悖論”。加德納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愛麗絲》注解者,他在該片段的注解中寫道:
關于紅方國王的夢的討論把可憐的愛麗絲投入了嚴酷的形而上學之水中。對對兒兄弟為伯克利主教(Bishop Berkeley)的觀點辯護:所有的物質對象,包括我們自己,都是上帝頭腦中的“各種東西”。愛麗絲采取了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常識性的立場,約翰遜認為他通過腳踢大石頭而反駁了伯克利主教。當羅素在一次關于《愛麗絲》的廣播討論會上論及紅方國王的夢時,他說:“從哲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非常有益的討論。但是,若不是因為它的表達很幽默,我們就會覺得它太痛苦了。”[8]
注釋
[1]也就是“目的”。這兩個詞是諧音詞,出現于《愛麗絲夢游奇境》第十章“龍蝦四方舞”中,說的是海里小魚如果沒有海豚(目的)跟著哪里都不會去。
[2]原著名為Truth,Knowledge or Plain Bull,臺灣黃煜文譯本書名為《是邏輯,還是鬼扯》(2008年),本書的譯文依據黃版譯文第292頁。下文對該著作的引用仍依據黃版譯作,在個別地方會稍有改動。
[3]《愛麗絲夢游奇境;鏡中世界》,何文安、李尚武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5—46頁。本書引用的兩本《愛麗絲》譯文均依據此譯本,有些地方會有改動,例如本段把原譯文中的“長蟲”改為“蛇”。下文的引用將只標注頁碼。
[4]周延,邏輯學術語,指一個判斷直接或間接地對其主項或謂項的全部外延作了斷定。
[5]伯納德·派頓:《是邏輯,還是鬼扯》,黃煜文譯,(臺北)商周出版社2008年版,第304—305頁。
[6]Susan Stewart,Nonsense:Aspects of Intertextuality in Folklore and Literature,Johns Hopkins Univers ity,1978:146.
[7]之所以說“在底下”,是因為她跟著白兔跳下兔子洞,此時是在地下世界里。
[8]Martin Gardner and Lewis Carroll,The Annotated Alice:The Definitive Edition,2000,p.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