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悖論與常識和理智
- 《意義的邏輯》與卡羅爾的胡話文學
- 徐文麗
- 7592字
- 2025-04-17 11:29:29
“悖論起初就是摧毀理智——即唯一方向——的東西,但它也是摧毀常識——即固定身份之分配——的東西。”(1990:3)德勒茲認為,愛麗絲的身份不確定是由其身體的生成和夢世界的種種悖論造成的。我們可以根據《意義的邏輯》第12系列(章)“悖論”中關于悖論與定見(doxa)的關系來具體分析和理解德勒茲的觀點。德勒茲認為,定見有兩個方面,即常識和理智。“理智(或曰良好判斷good sense)肯定的是在所有的事物中都有一個可以確定的意義或方向,但是悖論卻是對兩個意義或兩個方向的同時肯定。”(1990:2)理智“將時間之箭的方向定位為從過去走向未來;它在這個定位中給現在分派了一個指引角色;從而使預見功能成為可能;它挑選了那種靜止不動的分布類型”(1990:45)。“理智據說只有一個方向:它是獨一無二的意義,表達了對秩序的要求,根據這種秩序,必須選擇一個方向并保持這個方向。……其功能本質上是預見。”(1990:75)常識的功能是確認并識別,它將特定的多樣化納入自身,并將其與客體的特殊統一體聯系在一起,也就是說,常識分配固定身份,使人們對事物有比較統一和穩定的認識。這是對德勒茲復雜而具體的表述的一種概括,相關的原文片段如下:
理智的系統性特點如下:它肯定一個單一方向;它決定這個方向從差異最大的東西走到差異最小的東西、從異常的東西到正常的東西、從卓越的東西到普通的東西;它根據這一決定將時間之箭的方向定位為從過去走向未來;它在這個定位中給現在分派了一個指引角色;從而使預見功能成為可能;它挑選了那種靜止不動的分布類型,在這種分布中,前述的所有特點都被集合在一起。(1990:76)
常識被稱為“共同的”(common),是因為它是一個器官,一種功能,一種確認機能,該機能使總體的多樣化與大同之形式相關。常識確認并識別,一如理智之預見。從主觀上說,常識將靈魂的各種機能或者身體的不同器官納入自身,并把它們與一個能夠說“我”的統一體聯系起來。同一個自我感知、想象、記住、知道,等等;同一個自我呼吸、睡覺、走路、吃飯……沒有這個用語言表達并展現自己、說出自己所作所為的主體,語言似乎是不可能的。從客觀上說,常識將給定的多樣化納入自身,并將其與客體的一種特殊形式的統一體或者一個世界的一種個性化形式聯系起來。我看到的、聞到的、嘗到的或觸碰到的是同一個客體;我感知的、想象的和記住的……是同一個客體;當我遵循關于一個確定體系的種種法則,從一個客體走到另一個客體時,我在其中呼吸、走路、醒著和睡著的是同一個世界。在這兒,又一次,語言在它所標示的這些身份之外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們能清楚地看到理智和常識這兩種力量的互補性。理智如果不能朝著一個能夠將多樣性與一個主體的身份形式,或者與一個客體或世界的永久形式聯系起來的情形——你假定這種情形從頭到尾都存在——而超越自己,它就不能固定任何開始、結束或方向,就不能分布任何多樣化。相反,如果常識內的這種身份形式不朝著一個能夠借助一種特殊多樣性來決定它的情形而超越自己的話,它就會是空無的,這種多樣性會在這兒開始、在那兒結束,你會認為只要有必要確保其各個部分的平均化,它就會持續下去。必須立刻停止并測量、歸屬并確認特質。在理智和常識的這種互補中,自我、世界和上帝之間的聯盟被密封起來——上帝是方向的最終結果,是身份的至高原則。因此,悖論是對理智和常識的同時顛倒:一方面,它在變瘋和不可預見之事物的兩個同時意義或方向的偽裝下出現;另一方面,它顯現為丟失的身份和不可識別的東西的無意義。愛麗絲是個總是同時朝兩個方向走的人:奇境存在于一個總是被再分的雙重方向中。愛麗絲也是丟失了身份的人,不論是她自己的身份還是事物和世界的身份。(1990:78)……愛麗絲屈從于(也失敗于)所有關于常識的測試:對自我意識的測試是一個器官——毛蟲問“你是誰?”;對客體的感知測試是識別測試——那片被剝去了所有識別的樹林;對記憶的測試是背誦——“從頭錯到尾”;對夢的測試是世界之統一——在其中,為了一個宇宙(在那兒你總是別人夢中的一個元素——“你只是他夢中的一個東西,你很清楚你不是真的”)的利益,每一個個體體系都被破壞了。既然愛麗絲不再有理智了,她如何還會有常識呢?無論如何,沒有在其中表達或展現自己的主體,沒有要指示的客體,沒有分類、沒有根據一個固定秩序來意指的特性,語言似乎是不可能的。(1990:79)
德勒茲的闡述切中要害。他所引用的這些例子上文已經介紹了。愛麗絲的身體變化沒有方向,或者說它同時有兩個方向,愛麗絲無法預見它。這種生成是一種悖論,它是對兩個方向的同時肯定,它逃避現在,難以把握。愛麗絲在兩個奇怪的夢世界里遇到的種種事件都是違反常識和理智的;很多問題沒有答案,很多悖論無法解決。從小說中我們確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愛麗絲頻繁地求助于她的常識和理智來解決她的身份困惑,也在多次的失敗之后發現她的常識和理智根本無法用來理解夢世界的怪人怪事。愛麗絲依賴的常識和理智包括:自己的身體特點(比如頭發是什么樣子,身材有多高),熟悉的人(保姆、家庭教師等)和寵物,學業知識(數學、地理、教育性的兒歌等),生活經驗,邏輯思維。只是作為一個七歲的小孩子,她有限的常識和理智壓根敵不過奇境和鏡中世界荒謬和強大的怪誕邏輯和語言暴力,她既無法做到識別和確認,也無法預見。抽著水煙的毛蟲是洞悉變化、指點迷津的智者的化身,因為他自己就是變化的終極典范,他對自己終將羽化為蝶的過程并不感到困惑。因此,作為確認和識別的權威代表,他有資格以超然的、高高在上的姿態詢問愛麗絲“你是誰”。是他告訴愛麗絲他身下那朵蘑菇的一邊會讓她變大,一邊會讓她變小,讓愛麗絲找到了控制自己身體大小的方法。可是蘑菇是一個無法確定起點和終點、無法確定方向的圓,要在沒有參照物的情況下分清它的“兩邊”是不可能的,“哪邊是哪邊呢?”愛麗絲只好伸長雙臂,抱住蘑菇,兩手各自掰下一小塊蘑菇,然后冒險嘗試兩塊蘑菇的功效:她啃了一口右手拿著的那塊,結果“猛然感到自己的下巴一下子撞上了什么,原來是下巴頦砸在了腳上!……因為自己的身體正在迅速縮小,她立刻張口咬了另外一塊。偏偏下巴緊緊壓在腳背上,差點張不開嘴……”(2001:44)在鏡中世界那片沒有名字的樹林中,各種存在物的本質區分隨著專名和通名的全部喪失而蕩然無存,愛麗絲無法認識任何的客體,也失去了主客體的劃分。乘法表、說教性的詩歌等東西本來已經成為其知識的一部分了,但在奇境中,它們莫名其妙地變成了錯得離譜的胡說八道,記憶完全背叛了愛麗絲。鏡中世界的歷險究竟是誰的夢?現實和夢境的分界線在哪里?常識告訴愛麗絲她是真人,但是對對兒兄弟的非常識告訴她,她只是別人夢中的一個虛構。終究,她認為她既是自己,也是別人的創造物,也就是說,她既是自我也是他者,這就是悖論。正如德勒茲所說,悖論就是對兩種事物(兩個命題、方向、意義)的同時肯定。
卡羅爾的替身們在理智之外表現了變瘋的兩個意義和兩個方向。我們首先來看《愛麗絲》中的瘋帽匠和三月兔這一對兒:他們每個人都住在一個方向中,但這兩個方向是不可分的;每個方向都把自己再分成另一個方向,以至于在每個方向中都能發現這兩個方向。要成為瘋子,“兩個”是必需的;一個人總是合伙(in tandem)發瘋的。瘋帽匠和三月兔在他們“謀殺了時間”的那一天——亦即毀掉了計量法、壓制了把特質與某個固定的東西聯系起來的暫停和靜止的那一天——一起發了瘋。他們倆殺死了不再幸存于他們之間(除了在受他們折磨的同伴睡鼠的睡眠形象中)的現在。但是,這個現在不再存續,除了在那個被無限再分為過去和未來的抽象時刻,即下午茶時間之外。結果就是他們現在無休止地換地方,總是遲到又早到,同時處于兩個方向,但永遠不準時。在鏡子的另一邊,三月兔和瘋帽匠又以兩個信使的身份被再次提及,在綿延時間(Aion)的兩個同時方向的基礎上,他們倆一個去,另一個來,一個尋找,另一個帶回。在指向他們房子的岔道上,對對兒兄弟證實了兩個方向的不可識別性和每個方向中兩個意義的無限再分。但是,就像替身使生成的任何限制、特質的任何固定以及因而理智的任何行使都成為不可能一樣,矮胖蛋是高貴的簡單性,是詞語的主人,是意義的給予者。他破壞了常識的行使,因為他分布差異的方式是這樣的:沒有固定的特質、沒有衡定的時間能夠與一個可確認或可識別的對象聯系起來。矮胖蛋(他的腰和脖子、領帶和腰帶無法區分)缺乏常識,就像他缺乏可區分的器官一樣;他是由變換的、“令人不安的”特異性獨特構成的。他不會認出愛麗絲來,因為在他看來,她的每一個特異性都同化在器官(眼睛、鼻子、嘴巴)的普通安排中,都屬于一張太過平常的臉的平常之地,因為她的臉排列得跟別人一樣。在悖論的奇異性中,什么都沒開始或結束,一切都朝著既是過去又是未來的方向行進。就像矮胖蛋說的那樣,協同防止我們長大總是有可能的,一個人不會變大,如果另一個人不縮小的話。悖論是無意識之力量,這個事實中沒有什么令人吃驚的東西:與理智相反,它總是出現在意識之間的空間中,或者與常識相反,出現在意識的背后。(1990:79—80)
德勒茲在這一段文字中進一步利用了來自《愛麗絲》的實例來闡述悖論的特點。我們不妨還是通過細讀小說來解析德勒茲的闡述。瘋帽匠和三月兔是地下奇境中的人物,他們出現在小說的第七章“瘋茶會”中。在見到他們之前,愛麗絲曾向柴郡貓打聽附近住了哪些人,貓一揮右爪,告訴她“在那個方向,住著一個帽匠”;它揮了揮左爪,說“在那個方向,住著一只三月兔。你愿意去哪邊就去哪邊;他們都是瘋子”。[1]愛麗絲很快就看見了三月兔的房子,心里還擔憂它會不會瘋得太厲害,覺得自己也許還不如到帽匠那里去,但是很快她就發現,說是他們倆住在兩個方向,其實都在三月兔的房前樹下喝下午茶。也就是說,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在同一個方向上,而且似乎要永遠待在一起,因為帽匠在紅桃王后的音樂會上唱《一閃一閃小蝙蝠》時“謀殺了時間”[2],所以“時間”不再為他做任何事情,永遠停在了六點鐘。所以,他倆和總在睡覺的睡鼠(瘋子三人組)就不得不沒完沒了地喝下午茶,沒有時間洗茶具,就只好圍著餐桌轉圈挪位置,用完這套茶具接著用下一套。對于愛麗絲的疑問“回到起點的時候怎么辦呢?”置之不理,立即轉換話題。這里的悖論是:表面看來他們永遠停留在現在,但這個現在不是暫停的、靜止的;就喝茶這件事而言,“六點鐘”是一個瞬間時間,一個抽象時間,它迅疾流淌而去,只把一個非物質的存在留存于“現在”中。他們不停地挪著座位,總是喝完了茶卻又沒開始喝;總是既遲到又早到,永遠不準時,他們永遠抓不到“現在”。在《鏡中奇遇》里,三月兔和瘋帽匠以白方國王的信使的身份再次出現,名字分別叫“海阿”(Haigha,hare的諧音)和“海塔”(Hatta,hatter的諧音)。按照國王的說法,他必須要兩個信使,“一個來,一個去”,“一個送信,一個取信”(2001:199,200)。其實,送信的必定是先去送了再回來,取信的必定要先去取了再回來,所以他倆總是走在兩個同時的方向上。
對對兒兄弟是英國傳統兒歌里的兩個人物,他們是雙胞胎,出現在《鏡中奇遇》的第四章。愛麗絲走出沒有名字的樹林之后,發現了一條路,每到分岔的地方,必定會有兩個指向同一條路的路標,一個寫著“通向對對兒哥的房子”,另一個寫著“通向對對兒弟的房子”,顯然這兩個方向不具有可分辨性。愛麗絲終于明白過來了:“我肯定他們倆住在同一所房子里!”(2001:153)矮胖蛋(Humpty Dumpty)也是一首兒歌(謎語兒歌)的人物,“矮胖蛋,坐墻頭,/一個跟頭摔下來,/國王的騎士,國王的馬,/都無法把它在扶上墻”。謎底就是一只蛋。矮胖蛋出現在《鏡中奇遇》的第六章,他是《愛麗絲》中最吸引哲學家和語言學家注意的人物,維特根斯坦、唐納德·戴維森、邁克爾·達米特、勒塞克勒等哲學家都關注過這位鏡中語言學家的觀點和言論。除了關于悖論的這段文字之外,《意義的邏輯》在關于意義、詞類、無器官的身體等概念的論述中也數次論及矮胖蛋,我們會在下文的相關部分再詳細討論矮胖蛋。小說中關于他的那一章幾乎值得全文引用,但此時我們先看看德勒茲所談到的這些細節的出處。第一部分“領帶和腰帶”與“合伙長大”:
“七歲零六個月!”矮胖蛋若有所思地重復道,“這種年齡太不舒服了。要是當初你來征求我的建議,我就會對你說‘就停留在七歲吧’——但是現在已經太晚了”。
愛麗絲氣憤地說:“我從來不向人征求關于成長的建議。”
“是因為太驕傲嗎?”矮胖蛋問道。
這種想法讓愛麗絲更加氣憤了。她說:“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沒法不長大!”
“一個人,也許不能,”矮胖蛋說,“但是,兩個人就可以。在適當的幫助下,你是可以停留在七歲的。”
“你的腰帶真漂亮!”愛麗絲突然這樣評價起來。(愛麗絲想,他們已經對年齡這個話題談得夠多了。而且,如果他們真的輪流選擇話題的話,那現在也該輪到她了。)轉念一想,她急忙糾正自己說:“至少,我本來是想說,你的領帶真漂亮!——不,是腰帶,我是想說——噢,請你原諒!”愛麗絲沮喪地補充了一句,因為矮胖蛋看上去徹底讓她給得罪了。她開始想,要是不選這么倒霉的話題就好了。她暗自想道:“我怎么知道哪兒是他的脖子,哪兒是他的腰!”
很明顯,矮胖蛋氣壞了,雖然他有一兩分鐘時間沒說一句話。當他終于開始說話的時候,他發出的是深深的怒吼。
“這真是——豈有此理!”他終于說道,“居然有人連腰帶和領帶都分不清!”
“我知道,我實在是太無知了。”愛麗絲的語氣是那么謙卑,矮胖蛋聽了之后變得溫和了一些。
“這是一條領帶,孩子。你說得對,它是一條美麗的領帶,是白方國王和王后送給我的禮物,現在你明白了嗎?”(2001:189—190)
矮胖蛋是“兩個方向”的悖謬運作的絕佳范例,他圓滾滾的形狀決定了他的頭和身子、腰和脖子無法區分,它們之間的分界線處于朝兩個方向走的無限的不可確定中,所以常識在他身上無用武之地,因而對于他扎在身上的帶子,愛麗絲確實不知道該說“領帶”好,還是說“腰帶”才對。而且,他的“反常識性”最為有力的證據是,他所認為的“大秘密”對愛麗絲和聽過關于她的那首兒歌的所有人來說根本就是常識,他卻毫不自知。愛麗絲見到他時,他像兒歌里說的一樣坐在一堵又高又窄的墻上。出于好意,愛麗絲提醒他那堵墻實在太窄了,認為他待在地面上會安全得多。但是傲慢的矮胖蛋根本不領情,他說,“就算我萬一摔下來,國王曾經向我保證過——對,親口保證的——他會——他會——”顯然,他不想把這個秘密告訴愛麗絲,但愛麗絲忍不住說,“派出他所有的騎士和所有的馬”。結果矮胖蛋勃然大怒,指責愛麗絲“你一定偷聽過我們的談話……否則,你不可能知道!”(2001:187)當然了,因為他對他預先注定的命運的無知(對聽過兒歌的人來說他的結局也是常識),他終將從高墻上摔落,碎得萬劫不復。
關于“長大”的問題愛麗絲不愿談下去,根據加德納的說法,“這是《愛麗絲》書中最微妙、最嚴酷、最容易被遺漏的妙語。難怪迅速明白了其隱含之意的愛麗絲改變了話題[3]”。“停留在七歲”意味著在七歲死去,還有人認為矮胖蛋的“適當幫助”甚至隱含著謀殺的含義。精神分析學派的評論者會說,矮胖蛋實際上是在隱晦地表達戀童癖卡羅爾的愿望,他想讓愛麗絲停留在七歲,停留在兒童期,而不想讓她長大成為一個女人,因為他只喜歡小女孩。但是,德勒茲顯然不是這個意思,他的意圖仍然是比喻性地說明生成的辯證和悖論:如果現在的愛麗絲變大了,那么原來的那個她相對于此時的她就是縮小了。
第二部分“沒有區分性的臉”,這個話題發生在愛麗絲和矮胖蛋道別之時:
“再見!希望有機會再見到你!”
“就算我們有機會再見,我也不會再認得你。”矮胖蛋用一種不滿意的口氣說,同時向愛麗絲伸出一根手指頭,讓她握。“你跟別人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一般來說,是根據面孔來區別人。”愛麗絲沉思道。
“我抱怨的正是這件事,”矮胖蛋說。“你的臉跟所有人的臉一模一樣——兩只眼睛,長在這兒——”(他一邊說,一邊用拇指在空中表示眼睛的位置)“鼻子長在中間,嘴巴長在下面,總是一樣的。要是你的兩只眼睛長在鼻子的同一邊,比如說——或者嘴巴長在上面——那還能有點用。”(2001:197)
乍看之下,矮胖蛋的這句話頗有道理;如果深究,又是一個關于差異和同一的哲學和邏輯問題,是大有話可說的。矮胖蛋本人是典型的“無器官的身體”,分明是他自己缺乏特異性,但他反而認為愛麗絲的臉缺乏特點。作為一個無任何分界的平滑的身體,他的特異性“令人不安”,但他反而認為愛麗絲的特異性都同化在器官的普通安排中。卡羅爾隱含其中的幽默反諷不言而喻。很多讀者從幽默、諷刺、批判等文學分析的角度來理解這些充滿悖論和荒誕的片段,把它們視為卡羅爾高超的文學手法。這固然不錯,但是如果將理智、常識、悖論三者的關系放在《愛麗絲》的整個語境中去看,那么這兩本書的意義就不止于語言游戲和邏輯游戲所產生的含義了。愛麗絲以現實世界的理智和常識去理解夢世界的種種努力都以失敗告終,她失去了對事物的認識和把握,也失去了常識,或者說對常識產生了深深的質疑;她不再有判斷能力,甚至對自己的身份和存在也產生了困惑;她無法預見自己的歷險會走向什么結局,因為那兩個世界從人物到語言到事件都破壞了常識的運行。那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不確定、不可知、不可理喻的:瘋帽匠讓她猜的謎語“為什么渡鴉像寫字臺?”是根本沒有謎底的;奇境的賽跑和槌球比賽是沒有(真實世界的)規則的:前者是大家可以隨時隨地開跑,最后每個人都是獲勝者,都可以拿到獎品;后者的球棒、球和球門到處亂跑(因為它們是分別由火烈鳥、蜷起來的刺猬和彎著腰的撲克牌士兵充當的);在鏡中世界的某個地方要拼命快跑才能保持在原地;綿羊婆婆商店里的雞蛋五便士一個,兩便士兩個,但是買了兩個就必須把兩個都吃掉。所以德勒茲說,夢世界里的愛麗絲既沒有了理智,也沒有了常識,他暗示奇境和鏡中世界隱含著一種認識論和本體論恐懼,威脅著要毀滅愛麗絲的主體性。如果把《愛麗絲》上升到哲學角度,我們可以說它們展現了一種與正常現實的認識論和本體論的分裂,這種分裂最終迫使愛麗絲遭遇到了那種康德式的先驗之恐怖:“一個有理智的人幾乎被逼到精神錯亂的邊緣”[4]的那種經歷。雪上加霜的是,那些人都是有意無意的語言霸權者,愛麗絲永遠“說”不過他們,她在語言理解和表達方面永遠是失敗者,她安慰自己的唯一方法是“我知道他們在胡說八道”。這些內容不僅有好玩的意義,還有語言哲學和存在哲學的意義:理智和常識能夠讓我們理解世界和自己嗎?語言和他人在我們的身份認同中起著什么作用?語言能夠讓我們達成與別人的交流嗎?還是說語言和常識在我們認識世界、認識自身、認識別人方面壓根就是無能為力的?人類世界本來就是荒誕的、存在本質上就是虛無的?多數時候,卡羅爾作品暗示的答案都是后者。
注釋
[1]根據加德納的注解,瘋帽匠和三月兔來自卡羅爾時代的兩個成語“瘋得像帽匠一樣”和“瘋得像三月兔一樣”。帽匠在制作帽子的時候經常接觸水銀,因而可能會出現水銀中毒現象,發生肢體顫抖乃至出現幻覺。而三月兔發瘋的來歷是,根據民間說法,公兔在三月處于發情期,因而行為癲狂。
[2]“murdering the time”意思是唱錯了歌曲的節奏。
[3]Martin Gardner and Lewis Carroll,The Annotated Alice:The Definitive Edition,2000,p.211.
[4]Peter Heath,Philosopher's Alice,1974,p.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