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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導言

準條約是中外條約研究領域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在近代,中外之間簽訂的各種書面文件,除了正式條約之外,還有大量合同、章程、協定等,有的是地方官與外國領事所訂,有的是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與外國公司所訂。這些合同、章程的內容雖多屬投資、借款之類,但亦構成對中國主權尤其是經濟主權的侵害,且與正式條約有密切關系。長期以來,研究者主要關注的是正式條約,對正式條約之外的章程、合同關注不夠。[1]

準條約不是一個新提出的概念,作為一個具有交叉學科性質的研究課題,學界目前對其進行的研究限于外債史、鐵路史或電信史等專門性極強的領域之內。如果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準條約的實體研究內容并不陌生,大體包括路、礦、債務、電信等。在各自的領域之內,無論是鐵路還是外債,均已經發表了數量眾多的研究成果,如果研究者循著專門史的路徑繼續深入,會發現其實留給后來者研究的余地似乎已經不多。但從另一個方面而言,這些專門性的深入研究,為從準條約角度切入這樣一個領域提供了極好的基礎。先前的研究雖然基本上是在帝國主義侵華史的框架內加以敘述,但具體史實的深入挖掘足可為準條約研究提供借鑒。

準條約具有條約的特征,即締結一方屬于國際法主體或具有締約的資格,但準條約又不是真正的條約,因為其締結的另一方不是國際法主體,不具有締結條約的資格。在近代中國,準條約可以分為兩類:一是中國國家與外國公司、銀行訂立的具有國家背景的章程合同;二是中國國家與外國公司、銀行訂立的不具有國家背景的章程、合同。[2]

準條約也可以稱為國家契約,國際法學界對其認識雖然存在分歧,但核心內容是相同的。李浩培的觀點比較具有代表性,他認為,這種契約是國家同外國的私法人在法律平等的基礎上訂立的,按照契約的條款,它不得由作為締約一方的國家單方廢止,以此點而言,類似于條約。由于該類條約界限的模糊性,即使是在當今的國際法學界,這仍是一個亟須加強研究的問題,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條約司司長劉振民也曾專門就準條約的范疇進行界定,指出準條約文件包括三類,其中所提的兩類文件與研究近代中國的準條約問題相關。第一類是非官方貸款協定,對方是非政府機構,而我方為政府機構;第二類是為執行有關貸款協定而簽訂的項目協定,對方是國際組織,我方是政府或法人。在法理學和法制史領域,準條約的探討一直在繼續,這些探討為研究近代中國的準條約問題提供了有益的借鑒。現有的研究表明,近代中國曾簽訂了種類繁多的準條約,深入研究這些準條約,必將豐富國際法學界對準條約的研究。

隨著史學界對不平等條約研究的深入進展,準條約研究的條件日益成熟。經過歷代學者的不懈努力,學界對不平等條約的概念界定、不平等條約制度的特權構成、近代中國廢除不平等條約的歷程均已有比較成熟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的推出,使得人們對近代中國的不平等條約有了比較準確的認識。然而,在此基礎上做進一步研究時,學者們會發現,在眾多的中外舊約章中,存在大量的界限模糊、性質含混的條約類文件,出于精細化研究的要求,很難將這類文件一概視為條約文件。這類文件的數量及影響如此之大,以至于其在歷史中的表現甚至多于某些真正的條約。在《近代中國的條約制度》一書中,李育民較早引入了準條約的概念。在分析列強在中國行使“準統治權”的條約制度時,明確指出其范圍并不限于中外間所訂立的正式條約,而是一個以條約為主干的體系,其中除正式條約之外還有大量的合同、章程、協定等。這些合同、章程、協定的內容多屬投資、借款之類,雖不是正式的國際條約,但對中國仍有約束力。在新近的研究成果《中國廢約史》中,李育民明確提出,準條約主要是體現資本輸出的路、礦及工業投資特權制度。

近代中國不平等條約的數目及評判標準是一個重大的學術問題,雖然已有相當多的文章和專著關注這樣一個基礎性課題,但關于評判標準問題仍需要繼續討論。條約的締結者必須是國際法的主體,這已經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國際法概念,但在具體運用過程中會面臨各種可能的情形,遠非簡單套用理論就可應對。問題的難度不僅在于去找出近代中國究竟簽訂了多少個條約文件,也不僅僅在于究竟什么樣的條款屬于侵犯中國的主權的條款,更為關鍵的是需要盡力從理論上弄清,究竟什么樣的文件不屬于條約的范疇。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在條分縷析眾多近代中國約章的基礎上提出了準條約問題。

準條約主要是關系國計民生的貸款、鐵路和郵電等類別的合同,這些合同的背后所附帶的對中國主權的限制往往超越合同的本身。王鐵崖在編纂《中外舊約章匯編》時,把這些合同輯入在內,正是因為這些合同侵犯了中國的主權,認為在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這些章程、合同、協定與正式的條約沒有區別,都對中國政府構成條約義務。系統研究近代中國的準條約無疑將促進不平等條約問題的整體進展,亦將更為準確地認識以廢除不平等條約為主要內容之一的近代外交史。

本書明確提出了準條約這樣一個問題,并將其置于近代中國不平等條約研究的大歷史背景之下,探究其背后所具有的學術價值和意義。近代中國的準條約是一個較少被學術界注意到的學術問題,以往學界即使涉及這樣一個概念,也未系統展開論述。以條約法的相關概念界定準條約是否存在于近代中國,這是本書的立題所在,也是本書的基本內容之一。作為本書的理論準備,首先明確的是,準條約在國際法發展史上的地位和現狀,弄清楚該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并小心處理其適用于近代中國的特殊情形。作為近代中國的準條約與條約相比有何特征,二者之間有何關聯。為了提出準條約概念,先期系統考察近代中國的約章是一項必須提前完成的任務。只有完成先期調查工作,才可以小心地提出對準條約的認識。本課題的研究是建立在對《中外舊約章匯編》所輯錄的章程、合同進行全面考察基礎之上的。

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本項研究注意探討準條約與中國近代化的關系,準條約與近代外交的互動等較為前沿的學術領域。對于涉及的電信、鐵路、借款等領域的問題在借鑒學界已經存在的較為成熟的研究成果基礎上,以準條約的角度切入,提出以往并未被注意到的問題,典型的如企業外交的問題,以及作為企業外交研究延伸領域之一的企業社會責任問題。

晚清時期,準條約視角下所論述的企業外交行為不同于民國時期出現的商人外交或民間外交。這種不同,根源于企業所具有的特殊身份。以中國電報局為例,其身兼國家職能部門和具體企業經營部門的雙重身份,使其對外交涉往往不屬于上述單純的兩種行為之一,而是一種復合的行為,這種復合行為的本身源自其自身機構性質的復合性。電報局的對外交往屬于涉外經濟關系,其所擁有的管理者和經營者的雙重身份是進行理論分析的出發點之一。企業社會責任的概念雖然起源于歐美,但是就研究的實質內容而言,在近代中國亦存在類似的企業行為。以中國電報局的企業行為作為分析的出發點,由于其具有電信管理部門的身份,因而使其原始的社會責任表現形式更多地讓人看到的是“國家責任”或“政府責任”。企業是官辦或官督商辦,在這樣的組織形式下,股東利益最大化的合理性無疑會被國家利益最大化的合理性所抵消。電報局是清政府應國防需要而設立,雖因資金不足和招股商辦,但“商辦”僅是資金不足而已,清政府對電報局經營活動的關切遠超一般政府意義上的監管,這一點在電報局成立后的歷史活動中是顯而易見的。電報局與大東公司、大北公司的電信合同雖然體現了公司的經營行為,但也貫徹了清政府的意志,如果這些合同還有公司自身經營的特點,與朝鮮的電信條約則純屬于國家行為,是為清政府的整體外交政策服務的。

準條約締結雙方一方為中國國家,這是一個國際法主體,另一方是非國際法主體的外國的法人或自然人。近代中國國家政權的更迭當然會影響到其作為國際法主體的地位,不同的政權之間在簽訂準條約時面臨著不同的社會歷史背景,而新政權對上一屆政權所訂立準條約的繼承問題當屬理論研究中的重點之一。晚清政府締結準條約主要是為了解決何項問題,出于一種什么樣的考慮,從第一批準條約開始,中國締結的準條約有何發展和變化,其背后是什么樣的原因在起作用。上述問題都在本研究中得到探討。對中國國家這樣一個國際法主體的研究是認識近代中國準條約問題所必須完成的科目,相比較而言,由于外國法人和自然人的不固定性,前者尚屬檔案材料比較集中的研究對象。對于準條約締結者的法人或自然人而言,重點在于闡述其具有何種國際法上的身份。

本書囊括了近代準條約的主要類別,按其出現的先后順序,分別探討了電信類、鐵路類、借款類、礦務類、軍事類等不同類別,有助于認識準條約發展歷程的全貌。準條約是在洋務運動過程中出現的,伴隨著中國近代化而蘊含于近代中國的條約體系之中。如果拋除其侵犯中國主權的政治性質,其主要特征是具有近代特質的路、礦、電信等實業。其最初的形式,是通過有線電報合同展現出來的。雖然清政府最初同意創辦電信并非為民生,而是出于國防需要,但客觀上的效果絕非當時執政者所能預料。近代中國電信事業的興起,對于促進中國社會經濟的近代化是一項基礎性工程,影響深遠。從19世紀70年代起,直至20世紀40年代,都可以在中國的條約體系中找到電信類條約的身影,在某些歷史階段,甚至構成最主要的準條約類別。中國電信事業,從有線電報到無線電報,從有線電話到無線電話,大部分重要文件,多以準條約的形式出現,國外公司的身影總是伴隨左右。

本書全面勾畫了準條約的發展脈絡,指出準條約在近代中國的發展受多種形勢的影響,走過了一條曲折的路線,總體上自甲午戰后呈現出弱化的趨勢。甲午戰爭改變了準條約的發展方向,此后準條約的發展與政治形勢緊密相關,隨著經濟管理專門化的發展,準條約出現了一種弱化的趨勢。伴隨著劃分勢力范圍,各國在華掀起了爭奪路、礦特權的高潮,為了應對新的政治和外交形勢,清政府嘗試著進行了一些變革。義和團運動、官制改革等一系列政治事件對晚清社會經濟的影響是直接而深刻的。晚清的經濟發展與近代工礦業的引進存在著密切關系,雖然準條約范疇內的工礦、路、電信合同并不是晚清經濟發展的全部內容,但顯然是主要內容,其對經濟現代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此一時期,準條約的發展集中于路、礦等類別。在原有發展的基礎上,電信類準條約隨著國有政策的實施,仍然有所發展。在清王朝的最后時刻,簽訂了一系列財政借款類準條約,包括幣制借款和軍事借款。

本書特別論證了清末民初過渡時期準條約研究的一些基本理論問題。民國成立后,全面繼承了晚清政府遺留下來的條約和外債,并宣布對所有外國人既得利權一體保護,準條約當然在此范圍之內。在民國政府尋求列強承認的過程中,就列強所提承認條件而言,準條約特權的繼續維持是主要內容之一。然而雙方在此問題上存在一定分歧,民國政府為了獲得承認,基本上全盤接受了列強所開具的承認條件。民國初年的準條約在原有基礎上出現了軍事類、民政類等新的內容,而借款問題則和鐵路問題成為主要內容。財政窘迫的民國政府為取得列強借款,曾作出過積極努力,幾經周折的《善后借款合同》最終得以訂立。該合同所借款項并未用于近代化的實業建設,而主要是行政費用。從民國成立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短短的3年之中,民國政府訂立的準條約并未有明顯的改變,在訂立新的種類的準條約應對形勢的同時,原有的類別并未因政府的更迭而有所變化。日本借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機,力圖稱霸東亞,獨占中國。相比于此后的武力侵占,日本曾推出西原借款等經濟侵華的方式,這些借款有些具有準條約的性質,而有些則屬于商業性質的借貸,其在中國近代化進程中所起的作用甚微。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期,準條約的弱化趨勢突然加劇,除無線電類準條約一枝獨秀外,其他類別的準條約逐漸消失。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南京國民政府的最后時刻。

外交史研究一度是國內史學界的主要研究內容之一,吸引了大批頂尖學者參與。那時的外交史研究受到了時代的限制,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帝國主義侵華史是主要的研究內容,后來逐漸擴展至雙邊關系史。自21世紀以來,學者們提出要研究外交與內政的互動,研究外交史的學者應關注外交與內政的互動,同樣的,研究政治史的學者要關注內政與外交的互動,而不是簡單的互為背景參考。[3]

外交與內政本就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獨立進行的研究,主要是為了方便掌握相對單一領域內的某個問題的全貌。當這一問題初具規模后,精深的研究需要全方位的探討。事實上,很多外交案例仍然缺乏深入的探討,甚至很多史實也不是很清楚。在外交檔案缺乏的情形下,研究者曾經從內政的角度切入外交,強調內政之于外交的影響。這樣的趨勢早已存在,且具有歷史的合理性。民初,在袁世凱總統府任秘書的張一麐說:“八國聯軍之后,一切內政無不牽及外交。”[4]時人的認識,從另一個角度驗證了內政與外交之間的密切互動關系。

兼顧內政與外交固然重要,但兩個方面的獨立研究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從理論上而言,很多外交機關之間的具體事務層面的活動并不一定牽扯內政,即使該活動有內政大背景的影響,但在具體操作上仍局限于專業部門內部。外交部與駐外使領之間的政策調研或許是由國內政治機關決定的,但調研過程則是獨立的行為。還有另外一個需要密切注意的問題,即內政的范圍需要拓寬,不應僅僅限于政治斗爭。經濟問題、社會問題同屬內政,且與政治問題存有密切關系。如果將外交與內政的互動范圍不局限于政治問題,則能在外交史研究上呈現出不同的圖景。作為一種對上述思考的實踐,筆者在論述近代中國準條約的過程中,盡可能將思維的方向擴散開來,由準條約聯系到其涉及的企業外交、國民外交等相關領域的概念。將中國的近代化歷程,通過準條約的展現,給人們一種不一樣的思考。

注釋

[1]參見李育民《近代中外條約相關概念和理論述略》,《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5期。

[2]參見侯中軍《近代中國不平等條約研究中的準條約問題》,《史學月刊》2009年第2期。

[3]參見金光耀《中國近代外交史研究的新生機與新希望》(

[4]張一麐:《古紅梅閣筆記》,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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