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蒙太奇旋渦中的解離—聯聚—整體性作者名: 張暉本章字數: 2745字更新時間: 2025-04-22 16:37:23
第三節 假說與旨趣
基于以上描述的研究現狀我們可以察覺出一種可能性:在考察中人們可以采取另外一種觀察角度,即運用跨文化的文學比較的方法去證明以及更為深入地去探討由Otto Keller恰當指出的介乎《柏》的蒙太奇技法和德布林有關世界、人和語言的觀點之間的因果性。筆者的研究即以此為闡釋的出發點,著重比較德布林自己的哲學思考、文學手法和莊子的思想及藝術創作之間的相似性。但在這里必須要提前聲明,筆者的研究目的并不在于將可供證實德布林有意識地接受道家思想的證據逐一羅列出來。取而代之的是:本書將嘗試著通過比較兩位思想家之間非因果邏輯的相似性關聯,把《柏》中蒙太奇技巧的哲學基礎和美學效果置于莊子的道家思想的燭照之下,以便進行全新闡釋,并力求在交互式跨文化交流中客觀化并且深化對德布林蒙太奇小說的理解。
為實現該目的,筆者從莊子的思想寶庫中甄選出“卮言”這一語言哲學概念,并將它鍛造成本書的主要闡釋工具。關于這個核心概念,它首先將被理解為語言使用的“循環特質”(Kreislauf-Charakter):人們通過放棄受拘束的概念語言及其前提條件——人之過度膨脹的自我意識——讓語言超越尋常邏輯在一個循環不止的旋渦中自我“言說”(海德格爾:sagen),從而不僅使得存在的不可言說性與人作為“言說著的此在”的強制本性之間的矛盾得以被超越,而且使得人的自我保存和自我放棄之間的疑難困窘獲得消解。借助“卮言”這一理論,本書不僅將致力于描述德布林蒙太奇技法頗具道家色彩的悖論之特性,以及作者對此特性進行超越的努力嘗試,而且還將力圖揭示出:在永恒的語言“渦旋”(Wirbel-Kreisen)中既顯現且同時又被超越的兩價矛盾本性,實際上是德布林畢生的整體觀、主體批判、語言理論及小說詩學的思想性“同構”(Isomorphismus)內核。此外,筆者還將在分析中引入莊子給出的某些概念范疇——“象言”“寓言”和“重言”,以便借助這些理論工具把在《柏》中具體出現的蒙太奇片段置于多重視角之下加以分類并闡釋性地描述其輪廓。除上述這些語言理論之外,還有若干出自《莊子》的概念也將在筆者的考察中得到適度運用,譬如:萬物合道的運動模式——“大—逝—遠—反”;超越概念語言并可以遍觀現象世界整體過程的視角“明”;旨在說明萬物同一性或協調不同世界觀的“齊物論”;與德布林“去個人化”理論十分接近的“喪我”主體性批判;有關冥想和禁欲的“心齋”理論。屆時,它們在文章中都將有助于筆者對德布林式世界觀、人論的動態性格及悖論性格進行盡可能縝密而透徹的論述。
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每個概念的邊緣都是模糊的,我們可以“為了某一種特殊的目的”以不同的方式劃定其邊界,而無須找到“那一個唯一正確的”描述。[73]因此,本書力求實現的另一個重要目標就是:對作為現代文學中一種普遍現象的,而且在《柏》這一個案中充當著結構原則的蒙太奇概念進行補充性或修正性的重新描述。人們幾乎不會對如下這個結論提出什么異議:蒙太奇作家通過這種技巧的使用主動追求著一種共時性效果,其目的在于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他們關于“非同時之物的同時性”(Gleichzeitigkeit des Ungleichzeitigen)的時間設想,以及他們對“共時的整體性”(simultane Totalit?t)的深刻認識。有一種眾所周知的按照該設想對蒙太奇概念進行的描述在此值得一提,那就是由戈特弗里德·貝恩提出的“橙子風格”(Orangenstil):
讓我們看一下我的工作吧!小說是——我請大家注意如下這段表述——以橙子風格構筑起來的。一個橙子由眾多相同、密匝、等價的小瓣、獨立的自然切瓣或人為的切瓣組成,不同的切瓣可能所含的果核有多有少,但它們都不會四分五裂地向外逃逸,而是趨向核心,向著我們在剝橙子時通常會扔掉的白且韌的橘梗輻輳。此韌梗即“表型”(Ph?notyp)、存在者,除它之外,不存在什么其他的關聯。[74]
當然,這個描述不應被看作是誤導性的,但在一定程度上可能的確有些缺憾。因為,這種靜態的、對稱的,或者與“輪輻窗/玫瑰窗”(Rosette)相仿佛的蒙太奇設想沒有充分考慮到一部蒙太奇作品中無數運轉不休的關聯。這些關聯的動力來自于蒙太奇要素千姿百態的推移:如“層疊、堆積、翻滾、轉徙”[75],而這些推移唯有在歷時的、過程性的時間維度中方可實現自身;同樣受到這種蒙太奇設想冷落的還有讀者的決定性角色,畢竟,讀者在蒙太奇藝術展開的過程中始終是積極參與的一員。本書將結合卮言理論論述由蒙太奇折射出來的現代文學時間觀的二律背反本質,并突出強調其常被遮蔽的歷時性、過程性的一面,以及讀者作為能動的一元之于蒙太奇歷時性的意義,希望借此能重新引起人們對蒙太奇之辯證時間性的重視。
如果人們把蒙太奇置于從宏觀到微觀的諸多層面上——蒙太奇小說?蒙太奇章節?蒙太奇段落?段落中的蒙太奇/不可再分的蒙太奇單子(Montagemonade)——進行觀察,那么每一種蒙太奇都可以被比作在不同尺度上旋轉著的“旋渦”(Wirbel)。這樣,一部蒙太奇小說無論如何都不應被視為一種靜止的“標量場”(Skalarfeld),而更應該被看作是一個湍流不息的“矢量場”(Vektorfeld)。在其內部,或大或小的旋渦形成了一種旨在超越悖論而發揮功能的“自相似結構”(selbst?hnliche Struktur)。有關旋渦狀宏觀結構Erwin Kobel已在其對《瑪納斯》作品結構的分析文章中予以了重視:“德布林的敘事性作品通過頻繁回顧關鍵情節事件從而具備了一種循環或螺旋狀的結構特征。”[76]這種由四個階段或“三次跳躍”組合而成的循環結構——如果我們將小說的起點和終點視為包含著這一組矛盾,同時又對此予以超越的統一體的話——同樣也存在于德布林的其他長篇小說中,例如《王倫三跳》和《華倫斯坦》。對于個案《柏》而言,它對以主人公弗蘭茨·畢勃科普夫為核心的主要情節零零碎碎的,但在總體上尚能向前推進的敘述可以與“層流”(laminare Str?mungen)作類比;相反,所有的平行插曲和以蒙太奇方式描寫的片段則匯聚成“湍流”(turbulente Str?mungen)。涉及本書所要解決的問題,這里將流體力學的理論引入了對蒙太奇動態特性和《柏》旋渦結構的思考之中。
從這兩種敘事流交替轉化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種循環可逆的“層流—湍流—層流”轉換機制,在此機制中蒙太奇旋渦旋生旋滅。于是,主要情節和蒙太奇部分的關系就變得一目了然了:主要情節?因果關系鏈崩解?以全部異質性碎片糅合成一混雜體(Konglomerat)?重建主要情節。對施加在主人公身上的三次命運打擊的敘述,按照上述這種推進模式,以多重蒙太奇段落構成了三個“主要敘事旋渦”(Haupterz?hlwirbel),通過這種方法,整部蒙太奇小說的宏觀結構看上去仿佛是德布林的敘事在一個巨大的循環中旋轉,并且在小說結尾處重又回歸到它的初始點,而實際上是進入了一個更高層次的頓悟境界。這樣,作者借助“旋渦”運轉模式在文本情節處理方面消解了源自進步論思想的“直線發展觀”和對此進行現代質疑的“永恒輪回”(Ewige wieder kehr)論之間的矛盾對立。《柏》的結構可如下圖所示:

圖1-1《柏》的小說結構
注:
H=主要情節;
M=蒙太奇;
Ma.ü=蒙太奇段落作為三次命運打擊之間的過渡;
BA als Vektorfeld=《柏》作為矢量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