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全和趕到市立中學的時候，東方剛剛冒紅兒，市立中學校園的鐵柵欄大門已經敞開。在鐵柵欄校門和學校教學大樓之間的空地上，筑有兩個胖大的雪人，都有真人的兩倍大。東面的那個笑呵呵的，而西面的那個卻滿面愁容，古全和聯想到考生，他們好比是一個被錄取了，而另一個名落孫山。

古全和頭一個到校，一個人在教學樓兼辦公樓正廳外面的雪地上來回踱步取暖。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另一個中等身材的男生無聲地走進校門，并且主動和古全和搭訕：“也是來參加考試的吧？”

讓古全和感覺驚訝和離奇的是這個男生沒戴帽子，而是披著一頭長發，戴著兔毛護耳，圍著一條貴重的厚厚的毛茸茸的大圍巾。古全和頭腦中閃過一個猜想，那個男生不戴帽子可能就是為了展示他的這一頭長發，心想好美也要有一點兒犧牲精神。男生雙手插在馬褲式棉褲的褲袋里，無理地瞅著古全和，等著他回答。

古全和說：“是的。你也是來考試的吧？”

對方沒有回答。古全和感覺他有些傲慢。不過此刻古全和心里想的是往日考試的經驗和教訓，和自己應該怎樣應對面前的考試，以便不留悔恨和遺憾，而并不想和對方兒交談。

“我姓董，董成立。”對方兒說著，大方地把手伸給古全和。

古全和趕緊有禮貌地上前握著對方的手，再次感到驚奇和好笑，他發現董成立的手又小又軟，像一只小女生的手。沒等古全和回答，董成立繼續說：“我在圍城期間從這里的初中部畢業，在家里閑待了一年多，近來想到這里來念高中，然后報考北京大學考古專業。”口氣斬釘截鐵，就好像是在陳述既成的事實。

古全和不知如何看待董成立，相信他有這樣的本事。

董成立說：“敢問貴姓，怎么稱呼？”

“好說，姓古，古漢民。”古全和說，同時借著朦朧的晨光，打量著對方，見他雙唇癟癟的，像個女人，聲音也像女人，覺得他有點兒好笑，但是仍然不懷疑他說的話，相信他能考取市立中學和北京大學考古專業。

董成立聳起雙肩，點點頭兒，悠悠地重復著“古漢民”3個字，傲慢地一笑，說道：“男生念高中，只能來這里。市立中學是本市唯一的一所完全中學。聽說正在籌辦省立高中，不過今年他們怕是來不及招生了。”

“什么是‘完全中學’？”古全和隨口問道。

董成立無聲地淡然一笑，用教訓人的口氣說道：“同時有初中部和高中部的中學，就叫完全中學！這就和同時有初級小學和高級小學的小學叫完全小學一樣。”

古全和點點頭兒，董成立的回答讓他頭腦中閃過人們常說的“城里的孩子鄉下的狗”那句話，城里的孩子懂事兒，膽子大；而鄉下的狗厲害，會咬人，自己竟在這個剛剛認識的董成立面前露了怯，丟了人，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聽說報考的人已過60名，可是只取3名，不過本人不擔心落榜！”董成立說。

聽董成立這樣說，古全和的心里不由地緊張起來。他沒聽說報考的人這么少，更沒聽說只取3名，便反問董成立說：“消息可靠嗎？”

董成立說：“當然，就是20比1！我家有朋友在這里工作。”

董成立的回答加重了古全和的緊張情緒。他想，“總共取3名，而董成立在這里有熟人兒，說不定他就是內定的一名，那實際錄取的可能是兩名，要是再有一個考生在這里有熟人兒呢？”他不懷疑董成立的消息，但是仍然發誓般地鼓勵自己說：“就是只取一名我也要爭取！到了黃河我也不死心！”

董成立雙肩聳起，在雪地上晃來晃去，一派滿不在乎的樣子。他說：“這回招的是插班生，要求很嚴。要不是想念大學，我就報師范了。”

古全和感覺詫異，試探地問道。“師范不是更難考嗎？”

“那怎么會呢？！”董成立不以為然地瞅了古全和一眼，臉上又露出了鄉下人叫作“懂二大爺”或是“明白二大爺”的那種好為人師的神情，“市立中學是本市乃至全省最好的中學！師范學校算個啥？‘師范學校就是吃飯學校’嘛，念不起高中的人才考師范呢！有希望念大學的，誰會去報考那個畢業后要當‘孩子王’的破師范呀？師范名額多，要求的分數低！師范要收60人，小學教師奇缺，肯定還會擴招一些學生。”

古全和相信董成立的話，很后悔。“我為什么就不到處打聽打聽呢！為什么就想當然地認為師范學校難考呢！”而當他想到省立師范學校考試的時間比市立中學晚一周的時候，心情又平靜下來，心想：“再到街政府開一封證明信，去報考師范！”

“冷嗎？”董成立問道。

“還好。”古全和說。

董成立毫不緊張，古全和相信他學習成績好，在市立中學有熟人，不擔心落榜。古全和想到自己還可以報考師范，也不再擔心在市立中學考試失利，開始一心一意考慮怎樣面對眼前的考試。

隨著太陽的升起，教學辦公大樓門前的人漸漸地多起來。一個女生悄悄地朝董成立走來。她頭戴針織的紅色絨線帽兒，身穿鵝黃色的栽絨大衣，腳登鹿皮棉鞋，舉止瀟灑自如。董成立迎上去說：“郜艷華？你怎么也來啦？為什么不在你的母校升高中？”

女生淡然一笑，說道：“市立女中陰氣太重，是非太多。”

郜艷華的到來讓董成立活躍起來。他對古全和說：“活動活動，擘個活腕子吧！”

“什么叫‘擘活腕子’？”古全和問道。

“嗨，真是個書呆子，”董成立故作親近地說，同時透露出他對古全和的輕視，“坐著靠在桌子擘的是死腕子，站著自由擘的叫活腕子。擘死腕子憑的是力氣，擘活腕子得講究技術，一力破千斤，要用對方的力量戰勝對方。來，我來教你。”

古全和無心玩樂，可是董成立的盛情難卻，周圍又有幾十名男女同學等在那里看熱鬧，他不想在一大群男女同學面前當孬種，只好應戰。他把注意力轉向對方，認真地打量著已經拉好教師爺架勢的董成立，估計他的體重至多不過百斤，心里不免覺得好笑，不由地想道：“技術得有力量作基礎，就憑你這點兒分量也敢當別人的教師爺？”他按照董成立的指點，兩腳一前一后站成丁字步。當他握住董成立伸給他的女人般的軟軟的小手兒的時候，差一點兒笑出聲來，相信失敗的一定是面前的這個“教師爺”。

“記住：腳不能動！動了就算輸！”董成立一再強調勝負的標準。“好！開始啦！用力！用力！哎……你的腳動了，你輸啦！”董成立得意地哈哈大笑。

小個子贏了大個子，周圍一片掌聲和喝彩聲。郜艷華也笑了。

“再來，再來，3次定勝負！”得勝的董成立連連叫板。

董成立咄咄逼人的叫板轉移了古全和的注意力，讓他從報考省立師范學校和市立中學利弊得失的考慮中擺脫出來，開始打量他面前的對手，看著董成立單薄的身體，細細的脖子，細細的胳膊腿兒，決心戰勝他。他想起曾經在惠民國民學校任教的李老師。李老師老家河北滄州，是有名的武術家。他說，當年他老家設擂比武，勝者竟是一個只練過12趟潭腿中的前4趟的農民。為什么？因為他練得精，基本功到家，體力強。古全和有所感悟地想道：“決定勝負的是實力。考試、擘活腕子也是一樣。就憑你董成立這點兒分量，還談什么技巧？我一用力就能把你從地上提溜起來，甩到空中。”他拉出一個介乎丁字步和馬步之間的架勢，用鐵鉗般的大手抓緊董成立軟軟的小手兒，彼此就較起勁來。古全和穩如泰山，用力頂住董成立的左右晃動和前后拉動，最后把董成立用力的方向全部吸引到朝右的方向上來，然后突然往右猛地一帶，董成立就飛一樣地朝著那個愁眉苦臉的雪人撲過去，一頭扎進雪人里。古全和雖然相信自己能戰勝董成立，卻沒有想到董成立這樣無能。他趕緊過去把董成立從雪人中拉出來，幫他拍打身上的雪，連連說自己失手，一再表示道歉。

周圍一片叫好兒聲，郜艷華大笑著拼命鼓掌。

“沒關系。”董成立有些不好意思。“來，再來！”

“歇一歇，準備考試吧。”古全和說。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郜艷華走近古全和說道。

古全和點點頭兒。這時他才看清楚她有一張圓圓的臉，瞳孔兒比較小，而眼白兒卻顯得比較大，有一點兒像蛇的眼睛，叫人看著不舒服。她正在直直地注視著他，繼續說道：“有什么竅門兒嗎？”

古全和搖搖頭說：“可以說沒有。”

“那你是？”

古全和不想讓董成立難為情，就說道：“所謂技巧，或者說‘四兩撥千斤’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自己得有駕馭千斤的力量。要論技術，我遠不如董同學。我是靠塊兒大取勝，并不光榮。”

女生連連點頭兒，說道：“經典，太經典啦！”

像董成立這種志大才疏的同學，在公子哥兒中并不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