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民國時期直豫晉魯交界地區地域互動關系研究
- 程森
- 6016字
- 2025-04-22 17:16:21
一 本書的主旨與概念說明
以往研究對于交界地區的關注集中于北方農牧交錯帶、秦嶺淮河以南的南方地區,如鄂豫陜交界地區、閩粵贛交界地區、云貴川交界地區等,對于北方多省交界地區的關注相對薄弱。而且多數研究將交界地區視為一個整體,研究這個整體內的諸多問題,諸如移民開發、環境變遷、盜賊倡亂、行政管理和鹽業等問題,具體分析中缺乏交界地區各方內在的地理感或對交界各方地域關系的關注。交界地區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地理“框架”,成為研究者所探討問題的分析工具或問題之后的背景,對于交界地區內部各方的互動關系不甚關注。筆者認為,就行政區劃而言,交界地區不是一個完整的區域,而是不同區域(政區)的集合體,交界各方是一個個獨立的空間,具有各自功能的“地方”,各有差異,或者說各方都是有特點的。有差異和特點才會發生交流、互動或相互作用,交界地區的典型特征即是空間錯位性、邊緣性,在這種空間特征作用下交界各方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會形成各種互動,交界地區也就成為一個變動不居、異常活躍的空間,正因為這些互動才會產生上述研究者所關注的諸多問題。另外,在傳統時代,“界”的影響根深蒂固,各行政區內部地域人群對之十分明了。交界雙方恪守著彼此之界,各分畛域,從而在應對政治、經濟、軍事、交通等諸問題上產生了諸多矛盾和糾紛,甚至爆發沖突,這是由交界地區上述空間特征所產生的。
因此,本書通過對明清民國時期直豫晉魯交界地區的考察,探討交界地區內在的地域互動機制,包括交界各方因何產生互動、如何互動,互動產生了怎樣的結果,以及在互動過程中哪些因素(力量)在起作用等。具體來講,本書運用歷史地理學、社會史與社會學等學科方法,從交界地區政區設置與調整、動亂防護、水利開發、災害應對、交通設施管理、信仰文化擴散等方面來討論交界地區的互動關系。
本書研究交界地區的地域互動,涉及一些需要說明的概念。
直豫晉魯交界地區。本書所指交界地區是多個高層政區接壤或毗鄰地帶,它由各高層政區邊緣的次級行政區域(統縣政區)所構成的特定地理空間。政區界限[3]犬牙相錯是這種行政區域接壤地帶最主要的空間特征。地理學上行政界限是指一個國家內部的各級行政區劃之界,“其特點有如下幾點:客觀存在性、人為性、普遍持久性和等級特性。一般而言,高層政區所搭界政區越多,周邊環境越復雜”。[4]當高層政區彼此界限犬牙相錯時,交界地區的整體形狀特征越突出,界的作用也就越明顯。本書所涉及的幾個行政區域是明、清至民國時期的山西、河南、直隸(明代為北直隸、民國初年為直隸省,后為河北省)、山東四省接壤地區。一般來講,中國高層政區沒有四省彼此接壤的情況,至多有三個高層政區彼此交界,但學者一般也將與這三個高層政區中之一、二接壤之第四個高層政區加入,稱為四省交界地區或界鄰地區。[5]此外,目前經濟學者對于行政區接壤地帶之經濟學研究提出了“行政區邊緣經濟”的概念,亦不僅僅限定在兩個或三個省區交界地帶,而是將與其毗鄰之第四省區邊緣也納入進來,以探討多省交界地區經濟邊緣性和脆弱性。[6]因此,本書仍以直豫晉魯交界地區為題。
由于自明王朝所形成的政區格局,此四省接壤地帶政區界限犬牙交錯,地理特征明顯,成為黃河以北一個特殊的地帶,明清民國時期這種政區界限極少變動,可以說是一個“穩定”的交界地區。這個接壤地帶以明代政區而論,包括山西東南部澤、潞二州,豫北懷慶、衛輝、彰德三府,北直隸南部順德、廣平、大名三府,山東西部與北直隸鄰近的東昌府、兗州府所屬部分州縣,相當于現在的山西東南、河北南部、河南黃河北部和山東西部四省接壤、毗鄰地區。華北地區一直以來持續地作為我國政治中心地帶,諸多問題保持著內在的連續性,華北的研究“既是長時段研究,也是‘知識考古學’研究”。[7]本書雖以明清民國時期為時間段,但部分問題的探討將上述更早時期,在一個連續的、長時段的時間尺度中考察問題的發展過程。
這一地區分屬四個高層政區,各具特點,卻又因地理原因保持著內在的聯系。首先,晉東南地區地勢最高,農業生產落后,各種物資大多要仰賴豫北河內地區,如山西文獻稱“太行片石,帶土無多,麥菽瓜葫,半仰給河內”[8];“土瘠食艱,河南田肥地闊,往來貿易,時通有無”[9]。在文化上則又聯系緊密,有“上黨與河內一體”之說[10]。這里也是黃河北部地區幾條重要河流的發源地,晉東南生態環境狀況良好與否直接影響到河北地區河流的含沙量和徑流量變化,影響直魯地區的漕運航道通暢與否。[11]甚至清代高層在河北地區河流汛期時期都要考慮這個地區的雨水情況。如乾隆五十九年(1794)七月初六日,皇帝諭曰:“據吳璥奏,六月二十二三四等日,大雨傾注,晉省山水陡發。沁、丹諸河,同時異漲……丹、沁二河,俱來自山西,今既遇雨盛漲,下注豫省地方,俱被淹浸,則晉省之水必亦甚大。……即行查明晉省山水下注及河流泛漲情形,有無漫溢淹浸之處。迅速據實覆奏。”[12]河谷、隘口所形成之“陘”,成為太行山東西往來的交通要道,太行“八陘”之南四陘即分布于此。加之明清時期交通主干道與鄉村小道的配合,使得太行山東西的交通并未受到多少限制,反而更易于交流。[13]其次,豫北又處直南、魯西上游,是明清重要的漕運、防汛管理區,這里不僅有漕運補給之重要水源——衛河,還有防汛之河流——黃河、沁河。從漕運管理來說,豫北地區衛河支流的農業用水量勢必影響衛河水量的豐歉,故而官民用水發生矛盾,豫北地區用水管理逐步納入漕運管理之內,這是豫北地區與直、魯地區之地域聯系。最后,直豫晉魯交界地區成為北京以南政區格局最為犬牙交錯之地,明清民國時期這一地區“盜賊”屢發,各高層政區行政管理各分畛域,鞭長莫及。一旦出現動亂,交界地區各方如何協調、防控成為一個重要的現實問題。
地域互動。所謂“地域”與地理學的“區域”概念頗為類似,都是指一定地理范圍內自然、人文諸要素的集合體。區域是地理學的專有概念,劃分某區域要求區域內部諸要素整體的均一性,以之區別于其他區域。換言之,每個區域都是不同的,有特點的,區域之間是有差異的。盡管近二十年以來“區域”社會史取得了長足發展,但“地域”則較早與歷史學聯系起來,地域社會史研究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成為日本史學界最熱門的前沿,隨后傳入我國。地域社會是指“擁有一定具體地理領域的社會”,也是指“人們生活的基本‘場所’(場)”,[14]日本學者森正夫最先構建了此理論。[15]“地域”更強調場所之“人性”,這些人是具體的而非抽象的。而在地理學中“區域”雖集合著自然與人文兩大因素,但其間的“人”卻是抽象的,常以“人類活動”“人類”稱之。由于本書著重關注在交界地區內地理環境影響下具體的社會、人群及其相互關系,故使用“地域”概念,而代替地理學上廣泛使用的“冷冰冰”的“區域”概念。
本書所謂互動,包括社會互動與空間互動。
不同地域之間除了空間關系還有社會關系。社會關系就是人們在互動中所形成的關系。馬克思說:“社會——不管其形式如何——究竟是什么呢?是人們交互作用的產物。”[16]社會互動(social interaction)由馬克斯·韋伯在理論上最早強調,喬治·米德是最早將它付諸實施的系統研究者之一。盡管有關社會互動的理論派別之間互有爭論,卻都在認真討論“人類生存的中心組成部分”,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17]社會互動就是行動者對其他行動者行為的回應行動。社會互動要求必須發生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或群體之間;個人或群體在互動中產生相互依賴性的行動,這種依賴性可以是直接的或間接的;是親和的,也可以是排斥的。社會學認為社會互動包括幾種類型:順從型互動,是指行動者之間發生性質相同或方向一致的行動過程,這是日常生活中普遍的社會現象,有暗示、模仿和從眾三種形式。合作型互動,是人們合力完成目標、分享報酬的活動,分為社會交換和援助行為形式。沖突型互動,是人類社會中互相反對的互動方式,按照沖突的程度可將其分為競爭、斗爭、戰爭和恐怖主義幾種形式。[18]
社會史學界較早關注過社會互動,而且是其研究的重要內容。唐力行指出:“將社會互動的理論推而廣之,可以指社會結構之間的雙向互動。從社會互動角度探討國家、地方、民眾的互動與社會變遷的關系,就要求人們不只是從國家對于地方、民眾的正向關系來看待歷史問題,還要從地方、民眾與國家的反向關系來觀察社會歷史現象,從中找出更加全面的符合客觀歷史的真實規律來。”[19]“社會互動依其性質可分良性互動、惡性互動、中性互動。國家以中央政府為代表,強調以義為其核心價值。地方的內涵豐富,是連接國家政府和廣大民眾的重要環節。地方政府、士紳和民眾都以功利為價值取向。三者所關心的重心有所不同,在考察國家、地方、民眾互動關系中要特別注意。三者利益相合則相贏,促進社會發展,反之,則沖突不斷,影響社會的穩定和發展。”[20]因此,社會史所關注的社會互動主要是從垂直方向看國家、地方、民眾之間的互動關系。當區域社會史日益發展的時候,集中于一些區域的孤立的研究又為社會史學界所檢討,于是開始了區域社會比較研究、區域互動研究。唐力行也指出:“區域互動可劃分為溝通、相互作用、知覺三個層面,它們是相互聯系的一個統一體。區域互動的主要內容包括經濟互動、文化互動和人的互動等方面。例如蘇州與徽州之間的互動給兩地社會帶來了一系列共性的和個性的變化。”[21]
考慮到社會互動中的空間尺度問題,本書主要對交界地區不同地域之間的合作型互動和沖突型互動展開討論。筆者認為交界地區各方地域社會、自然環境的不同,或因各自階層、資源控制力等的不同,久之將發生交流和互動。就合作型互動來說,可以是對交界地區動亂防護中各方的合作;也可以是河流、灌渠上下游不同政區之間、村落之間因水資源管理、分配而發生的互動,最終確立合作型用水秩序。互動并非完全平等的,也可能是不合理、不平等的,于是便產生沖突型互動。例如河流上下游地區用水不均,而舊的用水秩序卻在“固化”這種不均,從而不可避免地發生不同區位之間水利社會的沖突等。沖突型互動產生的結果需要交界各方的控制與協調,若仍不起作用,則要來自地方之上的官府、國家進行干預。歸納起來,交界地區社會互動包括合作、援助、協調、競爭、沖突等內容。
空間互動包括水平互動和垂直互動,導源于兩種空間關系。哈特向在《地理學的性質》中的主要結論就是:“作為一門學科的地理學之明確目的,可以用空間概念來定義。它宜稱,地理學家的任務就是用空間來描述和分析現象的相互作用和加以綜合。”[22]根本而言,地理學始終要研究兩種空間關系——水平關系和垂直關系。地理學家著重于“現實”世界中現象和過程之間的關系和相互依賴性,而任何位置或地點的特征是由這些現象和過程所決定的。地理學家還尋求了解地方之間的關系:例如,使差異性或相似性增強的人流、物流和思想流。地理學家研究決定地方特征的“垂直”綜合性,也研究地方之間的“水平”聯系。地理學家還著重研究這些關系(在時間和空間兩方面)的尺度問題。[23]約翰斯頓也說:
在地球表面(大多數地理學者關注的是大陸表面)的任何地方都存在著垂直的和水平的兩種關系:垂直關系把同一個地方的不同因素聯結起來,而水平關系則把不同地方的各種因素聯結起來。……在垂直課題方面,人文地理學者們研究人與環境(有些人認為天然環境與人為環境是不能分開的)的相互關系。在水平課題方面,他們研究地方之間的相互關系,把重點放在遍布地球表面的人類創造物和人類本身的流動上。整體的或綜合的課題則把這兩方面糅在一起,強調組成一特定地方的各種相互關系的總體。(地方的規模或尺度影響著這個總體的性質。在某些尺度上一定的關系是垂直的,在另一些尺度上它們卻是水平的;在一種尺度,是垂直關系的區內貿易,在另一種尺度上則可能表現為水平關系的區間貿易。)[24]
空間互動或相互作用實際上就是不同空間的上述兩種關系所產生的。地理學從早期的地圖編制技術,對區域的描述傳統,到了19世紀初開始發展出兩個新傳統,即“人與環境的關系”(man/milieu relationships),其后大行其道。在20世紀50年代之后,逐漸對距離、空間和系統分析感興趣[25],關注空間組織。此前,地理學一度被稱為研究區域差異的學科,尤其是自哈特向以來,區域學派興盛一時。在此影響下,地理學家多只研究區域地理,選取一定的區域進行觀察,“區域地理學者們幾乎是千篇一律地首先描述有關自然環境的事實,然后描述人類活動的事實,暗示著兩者間密切的因果聯系”,[26]至于區域之間如何聯系、組織則很少考慮。自20世紀20年代“功能區”(functional region)的概念被提出,即所謂的“區劃”思想,它對地理學家進行研究的方式產生了巨大影響。起初,地理學家們把注意力集中于容易觀察到的、明顯與自然環境有關的自然現象上,如地形、作物和聚落等。區劃是以內在的一致性作為劃分基礎,如地形、作物或者甚至是不太明顯可見的標準如人口差異、收入或種族。“功能區的思想就是將聯系加入到均質性中作為區別區域的基礎”。[27]早期區域地理學家多研究形式區域,盡管哈特向曾預見了另一種概念——功能區域的重要性,但當時并未得到研究。迪金森(Dickinson,1947)在其《城市區域和地方主義》中雖承認對“區域均質性”的界定,但他認為只有“通過分析區域關聯的特性、強度、范圍、相互關系以及區域在空間上彼此連接和分離的方式”,區域均質性“完整的意義”才能被發掘出來。他的理論受克里斯塔勒的中心地理論的影響,為功能區、區域相互作用理論的提出奠定了基礎。此后,人們開始思考“區域如何作用”或“區域如何組織”的問題。于是,地理學家在長期關注的社會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以及某一地區內地理現象的分布又加上了一個地方和地方之間的社會、空間組織。對聯系和各種“流”的重要性的認識已經導致人們更加關心所有地理尺度上的地方之間的相互依賴和區域互動問題。
因此,從地域聯系的角度考察不同空間之間的相互關系完全符合地理學的內在視角。本書所指空間互動指不同行政區之間、河流上下游區位之間的“水平互動”,以及影響地方州縣的不同重要作用力量或因素(軍事組織、國家、士紳等)之間的“垂直互動”。政區作為一種(政治)功能區域,因各自歸屬、自然與社會資源的不同,從而形成不同的特點,各高層政區交界地帶內部各方形成一種內在的聯系,發生諸多互動行為。這些交界地帶或因地處山地,或因政區界限犬牙錯處造成行政管理鞭長莫及,成為傳統政治空間之“邊緣地帶”。筆者認為,交界地帶作為邊緣區并不是一片“混沌”之地,而是存在著內在的空間互動行為,這種空間互動甚至比其他區域之間的互動更為顯著,需要加以研究。
交界地區的空間互動通過河流上下游、交通線路之間及其他各種“流”(人流、物流、信息流等)之間的互動關系而形成。這些互動關系歸根結底則要落實到交界地區社會、人群之上,也就是說空間互動通過社會互動來實現,或者說通過社會互動來考察空間互動,二者互為表里。因此,選取一個恰當的概念去考察交界地區社會、空間兩種互動方式是問題的關鍵。本書采取“地域”概念正是基于此,將交界地區內社會、空間互動稱為“地域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