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民國時期直豫晉魯交界地區地域互動關系研究
- 程森
- 5395字
- 2025-04-22 17:16:21
二 學術史回顧
社會史學界較早將社會科學的理論引入歷史研究中,這也是新史學發展的強勁動力。社會史邁入區域社會史后,又開拓了另一片天地,其后各種區域社會史論著不斷出現,蔚為大觀。不過,區域史論著的大量出現也使學者們反思——單從區域研究而忽視區域比較、區域互動之弊病,也應從區域之外看區域。1996年,中國社會史學會曾在上海召開區域社會比較研究的國際學術討論會。2004年8月在山西太原又舉辦了首屆區域社會史比較研究中青年學者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結集為《區域社會史比較研究》。[28]這些學術會議的出現表明了社會史學界對區域研究的自覺反思。其后,區域社會互動研究漸次展開,開始注重地方、民眾、社會、國家的互動研究。2002年8月16—18日在上海召開中國社會史年會“國家、地方、民眾的互動與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在2004年出版了該年會論文集——《國家、地方、民眾的互動與社會變遷》。該書代序由唐力行、吳建華、張翔鳳共同寫作,序中稱:“經過近二十年的發展,中國社會史的研究已由萌芽成長為茁壯的大樹。在中國社會史研究已與國際接軌、已為史學界所認可、接受,并逐漸成為史學界的主流時,為了更好地實現社會史的整體史研究目標,將地方、民眾的研究與國家的研究結合起來加以考察,研究他們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這種互動與社會變遷的關系,應當說是中國社會史研究進一步發展的方向。”[29]此次會議從社會互動角度探討國家、地方、民眾的互動與社會變遷角度占據重要內容。
如果說從國家、地方、民眾等的互動研究是縱向垂直互動的話,區域社會之間的互動則為橫向(水平)互動。2007年,唐力行等人又撰寫了區域互動、比較研究的論著——《蘇州與徽州——16—20世紀兩地互動與社會變遷的比較研究》[30]。在該書中唐力行認為,在不同區域的比較中,尋找區域社會發展的“類型”,這種比較,其前提是歷時性的,在時間坐標上進行社會歷史變遷的縱向比較,但主要應在地理空間上進行橫向的比較,即共時性比較。這就主要涉及三個層面的問題:區域與環境的互動關系;區域與國家的縱向互動關系;區域與區域的互動關系。他指出,任何區域都是在國家權力的制約之下,因此從事社會史的研究不能從一個極端(只看中央不看地方)走向另一個極端(只看地方不看中央)。“區域史研究必須要放到縱橫結合的歷史坐標上去,在縱向的時間與橫向的空間坐標中找到它的位置。小至一人、一個村、一族,我們總要看到它在一縣、一區、一國的時空位置。明清以來,中國開始受到西方的沖擊,因此就有必要把區域史研究放到世界的大局中去考察。”[31]這種研究思路是對區域研究中地理、空間因素的逐步強調,不僅關注區域內自然環境與區域形成之間的關系,還注重區域與區域之外環境的橫向交流,在不自覺地考慮地理聯系中的水平關系與垂直關系。唐力行還指出,在區域比較研究中,必須以關注區域互動為重點。任何區域的發展都不可能是孤立的,必然會與其他相關區域發生人員、經濟、文化等的交往與互動。一方面,各個區域的地理、物產、區位、交通、文化乃至經濟社會結構都有其自身的特點;另一方面,區域之間的互動互補也是各區域形成并保持這些特點的必要條件。
與中國學者相比,日本學者的區域、空間選擇更為微觀,甚至關注日常空間。稻田清一對清末江南鄉村地主柳兆薰的日常生活空間的范圍與結構深入分析后認為,中國社會不可能純粹是由村落或者是宗族及其他某種特定組織組成的,而是人們從本身的特殊條件出發相機地進行著諸多團體間的協調工作。[32]平田茂樹等認為,日常空間是“多樣的現實與意識相互關聯的具有流動性并帶有復雜性質的‘場’”。關注不同空間尺度內人們日常生活空間及其交流、互動,“圍繞物質和文化的交流進行分析,論述地域統合、信仰圈及多層次的文化性質”[33]。這實際上是繼承了地域社會的“場”的研究,而又強調了空間交流、互動。不過,社會史研究已形成了學科內部的一套研究體系、框架和話語,諸如宗族、士紳、國家與社會等,主要關注社會結構、社會變遷和社會互動,從空間關系上考慮區域之間的互動、區域比較類研究較為少見。一些區域社會史論著只關注問題本身,缺乏明晰的地理感和空間感,“區域”往往只是作為學者們所要解決問題的“所在”而已。而且區域互動的資料需要努力挖掘,研究者自身還需要強化地理學的學科理念,研究難度相對較大。唐力行主編的《蘇州與徽州——16—20世紀兩地互動與社會變遷的比較研究》中也是更多地關注家庭—宗族結構、女性、基層社會控制、社會保障等,僅在民間信仰、市鎮經濟和風俗習尚中強調了商人群體在蘇州與徽州兩地互動中的作用。
與社會史學界相比,歷史地理學界很早就已關注社會互動(從地理、空間角度)、區域互動,這是歷史地理學學科性質的內在要求。如在關注某一地域內環境變遷,要考慮更大尺度地域之外的環境擾動行為[34];地域人群移動與社會文化變遷[35],等等。2003年,吳松弟在《論區域經濟開發過程中影響生態環境的諸因素》一文中指出:“同一區域內部的諸生態環境因子互相影響,形成互動變遷鏈,任何一個方面的變化,勢必帶動其他因子的變化……由于河流、氣候、生物、土壤等自然物質的跨區域流動,任何一個區域的生態環境變化,必然要對相鄰甚至不相鄰的區域的生態環境變化產生影響,有的甚至成為這些區域生態環境的主導因子。……我們在探討歷史上區域經濟開發對生態環境的影響時……還要討論來自鄰近區域的因子。”[36]這可謂是對歷史地理前輩學者多年區域互動研究實踐的學理歸納。
然而與區域社會史研究類似,歷史地理學界目前的研究也多被稱為區域歷史地理研究。區域歷史地理注重區域內在各要素分級、分類的分析,但最終目的在于區域綜合;除了強調區域分界,也注重區域整合、區域互動。“任一區域都有其鄰近的區際關系,此處分解,此處整合,反之亦然,兩種情形交織構成區域發展過程”。[37]只是目前區域歷史地理研究者大多選擇一定區域,在區域內部尋找“問題”,這些問題又何嘗不是“少為人知”的“地方性知識”?真正對區域內部各要素綜合分析后,得出區域特點,貢獻區域歷史地理認識的研究則較為少見。限于“區域研究”的主旨,區域歷史地理研究因而較少關注區域之間的互動、區域整合。即使文化地理研究應關注的文化整合,學界也是探討不多。雖然學者們都認為行政區劃對于文化整合作用非常明顯,但這種整合機制是什么?區際文化如何互動、整合?目前還不明晰。這與老一輩學者所奉獻的學術理念似漸行漸遠,區域歷史地理研究也面臨著“支離破碎”。
與單一區域不同,交界地區地理環境更為復雜多樣,各種因素非常活躍。明清以來,交界地區成為王朝政治統治極為敏感的地區,這些地區內部的社會互動、區域互動也非常復雜,成為塑造交界地區敏感、動蕩、活躍的空間特征之根本因素,需要深入研究。
目前來看,對于交界地區的研究以北方農牧交界帶和秦嶺淮河以南地區為多,尤以南方數省交界地區為著。嚴格來說,農牧交界帶與本書所謂的高層政區交界地區還不甚一致,因為農牧業兩種經濟行為的界限很難與政區界限一樣清晰,多數情況下只是有“寬度”的過渡帶。學界對農牧交錯帶的研究多在北方省區交界地帶著力,故而這里仍列舉一二。如燕山以北農牧交錯地帶,鄧輝曾從區域歷史地理學角度探討該地區從自然景觀向文化景觀過渡的時空過程,將研究范圍定為“北方農牧交錯帶東段的冀、遼、內蒙古交界地區”,指出這一研究是“關于一個特殊地方的區域歷史地理研究的專門著述”。[38]也就是說,將此交界地區看作一個整體,然后進行區域歷史地理研究。主要運用了歷史地理學“橫剖面法”和“文化景觀論”,并試圖建立區域歷史地理研究的方法論。這一研究在運用多個時間剖面展現文化景觀的變化時,不同剖面的聯系和變化之原因不甚清晰,對每個剖面上共時性的景觀結構、驅動因素較少談及,而是大量探討了一定時期文化景觀的收縮情況。約翰斯頓曾批評這種方法說:“這些橫斷面分析在許多情況下最終被區域化,而各個斷面則由關于所研究各時期之間的變化的敘述聯系起來;但多數側重于斷代研究,對資料可分析而不可解釋。”[39]王建革曾對清代內蒙古地區農牧業、生態與社會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40],作者運用了大量滿鐵調查資料、檔案資料,從生態學角度予以解釋,成為該領域的力作。因其主要關注整個內蒙古地區,故而于內蒙古地區與內地省區交界地帶非其討論的主要內容。李智君則從文化地理角度對西北地區邊塞農牧文化的互動與地域分異做了探討[41],可謂農牧交界地區的文化互動研究。
華北內部交界地區的研究較為少見。高敏曾就嘉慶滑縣天理教起義策源于滑縣之原因進行過探討,他認為滑縣處于數省交界地區,環境復雜,行政管理不力,這些是天理教眾活動于此的根本原因。[42]這是較早從交界地區行政管理“邊緣性”角度探討動亂問題的研究,直接涉及直豫晉魯交界地區。中國臺灣地區學者于志嘉早年關注南方地區尤其是江西地區的明代衛所研究,近期對北方地區衛所研究用力甚深,先后發表了《從〈辭〉看明末直豫晉交界地區的衛所軍戶與軍民詞訟》[43]《犬牙相制——以明清時代的潼關衛為例》[44]等論文,從衛所軍戶、衛所屯田與交界地區州縣關系入手探討了明清軍事衛所與地方社會犬牙相錯之影響,這些研究對本書啟發甚大。美國學者裴宜理對皖北、豫東南、山東南部交界地區的環境考察之后認為,當地民眾在此環境基礎上形成各種生存策略,這些策略包括侵略性、防衛性和掠奪性策略,成為該地區1845—1945年間捻軍、紅槍會等動亂的根本原因,頗類似于地理學曾關注的基于某一地理環境之上的民眾生活方式研究。[45]彭慕蘭關注山東西部與直隸、河南交界的“黃運”地區,以之探索清末民初華北內地的社會、經濟和生態變遷。他闡述了當地的金融、農作、交通、稅收和農民的反抗斗爭,并分析了不同階級、地區和性別的因果關系,他的研究總體上仍屬于區域社會史的研究范疇,而對“界”之探討不夠。[46]胡英澤曾對晉陜界河——黃河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擺動與兩省地方社會紛爭進行關注。由黃河擺動造成兩省灘案、界爭出發,關注這一地區的區域社會問題。實則包含了晉豫民眾的地域互動,地方民眾與生態環境互動、國家與地方社會的互動,是區域社會史的理路。他指出:“因為黃河是山、陜兩省的界河,行政區劃邊界線等級最高,那么沿河兩岸的村、縣、府之間的灘案與界爭,不論其規模大小,都屬于省界之爭,很快就上升到國家的層面予以解決。這樣就出現了國家與地方社會的關系,地方社會、國家的行政系統與自然環境系統的關系,相互關聯而又交相互動,可以說地域變化明顯,社會矛盾復雜,多種關系交叉。”[47]
南方交界地區的研究最多。政區研究較為少見,如靳潤成《明代鄖陽、南贛兩巡撫轄區考》[48]、郭聲波《由虛到實:唐宋以來川云貴交界區犬牙相入政區格局的形成》[49]、唐立宗《明代南贛巡撫轄區新探》[50]等。其中,郭聲波認為“川云貴交界區作為政治邊緣地區——漢夷交界地區,犬牙相入格局的形成除了政治軍事原因而外,還較多地摻雜有民族因素在內”,這實則指出了交界地區形成中的非政治因素,暗含著地域互動(漢族與非漢族、王朝與地方)的因素在內。國內其他有關交界地區的大部分論著主要集中于移民開發與生態變遷、移民與動亂、人口遷移、鹽業等方面。如張建民《明清長江流域山區資源開發與環境演變》[51]、樊樹志《明代襄荊流民與棚民》[52]、鄒逸麟《明清流民與川陜鄂豫交界地區的環境問題》[53]、李昭賓《清代中期川陜楚地區流動人口與川陜楚教亂(1736—1820)》[54]、賴家度《明代鄖陽農民起義》[55]、葛慶華《近代蘇浙皖交界地區人口遷移研究(1853—1911)》[56]、劉秀生《清代閩浙贛皖的棚民經濟》[57]、曹樹基《明清時期的流民和贛南山區的開發》[58]和《贛閩粵三省毗鄰地區的社會變動和客家形成》[59]、黃志繁《賊民之間:12—18世紀贛南地域社會》[60]、宋惠中《區域發展與生態環境變遷——清代前期閩浙贛交界地區的個案分析》[61]、唐立宗《在盜區與政區之間——明代閩粵湘贛交界的秩序變動與地方行政演化》[62]、黃國信《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63]等。總體上,南方交界地區的研究將交界地區作為一個所討論問題的“場”,關注這個場在長時段歷史中的諸多問題,對于研究場內交界各方要素的相互作用與問題之出現等相對薄弱。也有學者透過交界地區的研究反思“區域”與“界”之固定性,黃國信指出:“區域根據時空、人群、場合的差異而產生動態的變化……區域因而是一種歷史過程,是一種觀念,動態而彈性”,而“界”本身也非絕對的線性,是模糊、變動的。[64]近年來,魯西奇以南方高層政區交界地區為例,對于中華帝國內交界地區的空間特征給予了富于創建的歸納,他認為交界地區是中華帝國內部核心區以外統治力量的薄弱地區,是“內地的邊緣”,中華帝國內部也非均一的同心圓似的統治空間結構,而是因這些“內地的邊緣”的出現千瘡百孔。[65]
總之,在以交界帶地區為研究對象時,學界多集中于北方農牧交錯帶、秦嶺淮河一線及南方低山丘陵地帶,而華北內陸地區較少關注。出現這樣的區域研究差異,應當主要是因為學者首先考慮交界帶地區的地貌一致性、生態脆弱性和歷史時期人文環境的復雜性,形成了學術研究由內地走向邊緣、由平原過渡山區的趨勢。其次,是與學者自身的研究旨趣密切相關。筆者認為,高層政區交界地區的多個區域組合特點使得區域之間發生著內在的互動,這些互動是造成交界地區邊緣性、活躍性,產生諸多問題的關鍵,需要加以研究。交界地區不能僅視為所要解決的問題之所在,而是存在內在的互動機制,需要歸納和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