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豪獷哀頓是蘇詩風格的主要特征，但難于以之概括其全部。當你讀完《滄浪集》后，不僅有烈火般的激情在炙烤著你，山洪般的氣勢在沖蕩著你，也有泠泠作響的山間幽泉讓你諦聽，也有悠悠而來的余韻讓你品味。蘇舜欽一部分詩作中呈現的另一種風貌，便是多見于近體詩中的那種冷峻清幽、憂憤沉著的格調。這是一種冷卻了的、凝固了的激憤之情。清人劉熙載覺察到了這種變調的音響，他說：“子美雄快，令人見便擊節，然雄快不足以盡蘇。”[4]這種自身風格上的差異，是詩人生活道路的轉折及思想感情的變遷、深化在詩歌創作中的反映，同時，也是由于詩歌體裁不同而造成的某種差異。古體詩形式較為自由，如胡應麟所言“錯綜闔辟，素無定體”。適于抒寫奔騰不羈的激情，而近體詩限于格律，含蓄整煉，長于凝聚壓縮。豪獷哀頓是一部《滄浪集》的主旋律，而詩人也不時地彈奏出許多冷峻清幽、憂憤沉著的變奏曲。詩人有時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有時又徜徉于池邊林下，低回感傷。或如怒濤巨瀾、奔流直瀉，或如波底漩渦，憂懷彌深。“鐵騎突出刀槍鳴”的鏗鏘之音與“幽咽泉流冰下灘”的凝重低吟是交織匯流在一起的。后者從表面上看來較前者舒緩平和，內里輒如“地火在運行”。南宋詩人劉克莊稱蘇詩“及蟠曲為吳體，則極平夷妥帖”[5]，固然看到了蘇詩風格的不同側面，但還只是著眼于這類作品語言形式上的較為平穩，而未能認識其思想內涵的憂憤沉郁。

蘇舜欽這些貌似平緩、實則郁憤更深的篇什，多作于貶居吳中之時。這個時期詩人對現實有了更為清醒、更為深刻的認識，冷靜地諦視與思考社會、人生。貶謫生涯使詩人遠離了朝廷卻親近了大自然，吳中的山光水色、朝暉夕陰都源源地奔湊到詩箋之上；他心中的不平之氣又難于平息，常在自然題材的描寫之中透出憂憤的感慨，形成了冷峻沉著的格調：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淮中晚泊犢頭》）

這首詩是詩人遭貶之后，乘舟經淮水赴吳中途中所作。乍看上去，這只是一首色調明麗的寫景絕句，實際上卻寓含深意。“野草青青”反襯著“幽花一樹”，更顯其傲岸、倔強，獨擅其美。詩人似乎是借“幽花”的形象，抒寫心中對迫害他的權奸小人的蔑視以及那種雖被貶放卻自信自我人格的高潔光朗昭然可鑒的心情。而風雨觀潮，又形象地反映出詩人心靈深處的悸動，飽經政治風雨的顛撲摧折，痛定思痛，不免“夢覺尚心寒”。我們再讀另一首詩：

南灣晚泊一徘徊，小徑山間佛寺開。石勢向人森劍戟，灘光和月瀉瓊瑰。每傷道路入時序，但屈心情入酒杯。夜籟不喧群動息，長吟聊以寄余哀。（《晚泊龜山》）

在這清冷幽寂之中，詩人的心情難以平靜，他胸中的憂憤是深廣的。那向人“森劍戟”的狼牙怪石，不正是世上邪惡勢力的剪影嗎？詩的格調是冷峻而沉郁的。

《題花山寺壁》則寫得富于哲理，耐人尋味：

寺里山因花得名，繁英不見草縱橫。栽培剪伐須勤力，花易凋零草易生。

詩人托物詠懷，感憤于賢能之士常受迫害摧殘，而邪曲奸佞之輩卻易于得勢，在政治生活中由切膚之痛而得到的認識，都通過對花與草的詠嘆不露痕跡地哲理化了。詩人用滴血的心靈在呼吁：像剪伐惡草那樣芟除邪惡，像栽培鮮花一樣來扶植進步正義的力量。詩的寓意正在于此。

在描寫自然景物的作品中，由于某些物象觸發了詩人的身世之感，遂使有的篇什也染上了悲傷黯淡的色調：

嬌騃人家小女兒，半啼半語隔花枝。黃昏雨密東風急，向此飄零欲泥誰？（《雨中聞鶯》）

這首詩寫風雨之中聞啼鶯。鶯在風雨中的飄零觸發了詩人的傷感，他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坎坷遭際、貶放生涯，于是，便把這種時常涌出來的愁懷融進了鶯的形象之中。把鶯啼喻為“嬌騃人家小女兒”的嚶嚶泣語，真是絕妙至極。在暮晚、雨密、風急之中，鶯在飄零著，叫著，這是寫鶯還是在寫詩人自己？已經無法分清，物與我在這里已經高度融合了，飄零搖落的意緒滲透了優美可愛的自然形象，這時悲劇美又和優美糅合為一了。當然，這類詩在蘇詩中比重極小，在意義與價值上，無法與他那些大氣磅礴的政治批判詩相比，但它們反映出詩人思想性格的一個側面、藝術風格的一個側面。

然而，詩人沒有流于頹喪。“雄豪尚余勇”，他的詩仍閃著凜凜的寒光，在悲涼之中不失壯氣。如《覽照》一詩：

鐵面蒼髯目有棱，世間兒女見須驚。心曾許國終平虜，命未逢時合退耕。不稱好文親翰墨，自嗟多病足風情。一生肝膽如星斗，嗟爾頑銅豈見明。

這首詩不妨看作是蘇詩冷峻沉著風格的代表性作品。在詩中，我們看到詩人在貶謫之中愛國熱情并未稍減，意志依然是剛強不屈的。人們或許以為這位詩人被貶竄多時，一定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及至見了詩人必會吃驚：面容雖然未免憔悴，但雙目依然是那樣炯炯有光。我們由此而探視詩人的心靈，雖然飽經磨難，他的理想之火并未熄滅，堅信國家一定能戰勝外敵侵略，所可嗟嘆的是自己壯志難酬。正是由于這種堅定信念的支撐，詩人嘲笑那些庸人凡夫：你們是不能理解我心地的明亮光潔的。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詩人那種無論順逆之境都難以變易的性格美。

總起來看，這類詩作不再是奔騰澎湃傾瀉無余的，而是在言語之外，寄托了深沉的人生感慨，在凝練的筆觸之間，寓含了更大更重的思想與情感的容量，藝術風格更多地趨向于冷峻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