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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由都邑文學重心向地域文學研究傾向的轉移

地域文學研究,脫胎于大文學史的書寫。20世紀初期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對于文學的理解是傳統的,先述文字、音韻、訓詁,之后才論述文體之要,文學的架構是語言學與文體學的結合。吳梅《中國文學史》則以筆記體的形式,委婉敘述了自唐迄清間文學的發展,評述與賞鑒相結合,人物與作品為敘述的主體。這種方式很大程度上也成為后來文學史寫作的主要模式。以作家作品為主的敘述模式又體現出了不同的側重點,作家研究的進一步深化有了傳記之類的研究,而作品則突出了文本的本體地位,又朝向諸如詩、詞、曲、賦及小說等諸文體的進一步深入研究。作家與作品并不能截然分開,由作家而作品,以作品來反觀其人,這也是文風研究的一個重要特點。

地域文學研究也伴隨著作家作品研究的進一步深入而發展起來,如作家籍貫、游歷等問題雖與地域有關,但并不是凸顯在作品中的核心問題。都邑,尤其是漢唐之長安,南朝之建康,兩宋之汴京、臨安,較之其他城邑,在文學作品中占據了極大的比重。表現在文學作品題材上,都邑文學開始進入詩賦等文體中。漢代賦體文學中,都邑之繁榮有了濃墨重彩的渲染,《兩都賦》、《兩京賦》、《蜀都賦》等賦體文中,開始對都邑歷史沿革、地理形勝、樓閣建筑、閭閻風情進行了細致的描摹,而呈現出壯觀、雄奇的特點。唐初盧、駱的歌行體詩《長安古意》、《帝京篇》,以“賦體歌行”的形式對皇城長安做了描述:“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2]將長安之繁華夸飾得璀璨奪目。清人徐增以為“賓王此篇,最有體裁,節節相生,又井然不亂。首望出帝居得局;次及星躔山川,城闕離宮;次及諸侯王貴人之邸第,衣冠文物之盛、車馬飲饌之樂,乃至游俠倡婦,描寫殆盡;后半言禍福倚伏,交情變遷。總見帝京之大,無所不有”[3]。宋代柳永《望海潮》則描寫臨安城旖旎風光及富貴生活,復活了宋時杭州城的生活圖景。

樂府文學中,都邑生活也是一個重要主題。以漢樂府古題曲辭《長安有狹斜行》為例:“長安有狹斜,狹斜不容車。適逢兩少年,挾轂問君家。君家新市傍,易知復難忘。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無官職,衣冠仕洛陽。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大婦織綺纻,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琴上高堂。丈夫且徐徐,調弦詎未央。”[4]由鬧市兩少年問路,而引出君家的三子與三婦,借助人物側面描寫來顯示其社會地位及性格特點,文風質樸且清淺。西晉的陸機、南朝的沈約也熱衷于此一古辭的創作,喜歡用賦體鋪排筆法點綴帝京之壯麗與貴族之豪奢。如陸機之作:“伊洛有歧路,歧路交朱輪。輕蓋承華景,騰步躡飛塵。鳴玉豈樸儒,憑軾皆俊民。烈心厲勁秋,麗服鮮芳春。余本倦游客,豪彥多舊親。傾蓋承芳訊,欲鳴當及晨。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規行無曠跡,矩步豈逮人。投足緒已爾,四時不必循。將遂殊途軌,與子同歸津。”[5]帝京生活的極盡繁華與詩人內心的落寞孤單之感交相輝映,耀眼奪目的金飾華服外表下呈現出內心的彷徨無依之感。都邑主題中,皇城由于其政治中心的地位,吸引了諸多懷有將相理想的文人士子的到來,其文化色彩上熔鑄有太多的政治夢想,在與政治或遠或近的關系中,激蕩起了不同的情思,悲喜哀愁中都離不開對皇城的政治向往,而向往之中欣喜與焦灼憂慮交相作用,從終極體驗來看,焦灼之情又遠勝于短暫片刻的歡愉,故傷感之情成為古詩所主要寄托的情思。

在都邑主題的選取上,國都、皇城相對別的城邑而言有更重要的地位,很大程度也是文學作品產生的地理空間,漢唐的長安即成為文人留戀的實現人生政治理想的家園,由此政治家園又衍生出了一系列的情感,而更豐滿了這一理想碰撞現實的土地。同時的洛陽、開封等地則附屬于京邑,文化上的地位并不如長安顯赫。而都邑文化研究中,國都之重要性也在城邑之上,由此形成由國都而輻射外圍城邑的文化研究視角。霍松林先生在《唐詩與長安》[6]一文中,對唐詩與長安的關系做了深入探求,也啟發了后來學者的研究思路。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文學在漢唐文學發展的主線上占據了重要位置,也成為一個研究熱點。曹道衡先生的《關中地區與漢代文學》[7]、《西魏北周時代的關隴學術與文化》[8]、《東漢文化中心的東移及東晉南北朝南北學術文藝的差別》[9]等系列論文,對長安之文化學術特點進行了探索。此后,劉躍進先生承襲門軌,在《秦漢文學論叢》(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一書中,對秦漢各地區的學術與文學發展進行了論述。洛陽作為長安的陪都,是漢唐文學論述的另一個中心,不同于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文化,洛都所形成的是河洛文化圈。對漢唐洛陽文學與文化的研究并不如長安深入,高進旗《論河洛文學的道家文化語境》[10]一文,以歷史發展所形成的文化印記追憶洛陽,在大傳統中與小傳統中分析河洛文學的道家文化語境。劉保亮《洛陽王都與河洛文學》[11]一文,以洛陽城、上陽宮、北邙來解碼河洛文學,認為由之所構成的視覺圖像,召喚歷代“流動凝視”的登臨者對其進行意義編碼和文學創生,等等,多是從大的文學發展的粗線條來分析洛陽與河洛文學的關系。

都邑文學的研究,也進一步帶動了以其為中心的區域文化圈的研究。《尚書·禹貢》篇將天下分為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九州,而劃分的背景是“隨山浚水,任土作貢”,可見自然地理形態是九州劃分的基本依據。《史記·貨殖列傳》中有了山西、山東、江南、龍門、碣石的具體地理位置,且言“夫山西饒材、竹、谷、img、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錫、連、丹砂、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12]。以土產來區分不同的區域特點,又云河東、河內、河南三河之地“土地小狹,民人眾,都國諸侯所聚會,故其俗纖儉習事”[13]。三河的劃分顯示出了與民風民俗相關的一面,有文化的印記,凸顯出人文的色彩。漢以后史書專列《地理志》卷,所列行政區劃經歷了郡、國、道、路等名稱的變化,也體現出了以自然地理為基本構圖,又充分具備了各自民風民情的人文特點。

自然地理是人文地理的基礎,而人文地理的形成又進一步促成地域文化形成張力。在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地域文化三個橫斷面上,所體現的是人類文明的作用力,也是一個由客觀展示到主觀呈現的動態形成過程。在自然地理的層面上,自然是本位的,也是獨立存在的。而人文地理的確立則經歷了人類對客體自然界的再認識過程,文化形態上以民風民俗等人文景觀為直接表現對象。地域文化則立體地呈現出了鄉土背景,且以鄉土為基點,在時空上展開了充分探求,更多地凝結了對區域間文化差異的體認,又將這種差異性作為特點。對于地域文化的研究者而言,往往將地域賦予濃厚的人文色彩,在歷史的觀照中將地域與政治、經濟、藝術及文學等結合起來考察,在客觀的自然地理背景中融入了主體的情思,又將主體的情思進一步折射出或主觀或客觀的人文認同,從而確立了地域文化或者文學研究的意義及價值所在。

于唐文學南北之別而言,最著名的論斷莫過于魏徵《隋書》所論及的:“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14]清綺與氣質之美分別歸屬于江左與河朔,由之體現出南北文學不同的特色和功用,南人重修飾而流于歌詠之喜好,北人則明理而重實用。于南北詩歌之差異,明人王偁以為:“南人學詩講用字,故精于煉句;北人學詩講用意,恒拙于謀篇。南人之所不能者,北人能之者亦少;北人之所不能者,南人能之者或多。蓋北人性笨,南人性靈之故。然則詠物之作,北人斷不及南,而考據吊古之詩,南人或遜于此。”[15]從詩歌之體上區別南北文學之異、地理之別、風土民情之異、各體文學之差異,古今文人皆喜談,且市井百姓也津津樂道。

在南北兩個相對較大的地域范疇之外,更為細致的地域之別也為學者所重視。清末學者梁啟超在系列地理著作中,曾就人文地理學的地域特征等特點做了闡釋。以《中國地理大勢論》、《地理與文明之關系》、《亞洲地理大勢論》等為代表的著作,觀點新人耳目。諸如其論中國南北哲學派別之異:“吾國學派至春秋戰國間而極盛。孔墨之在北,老莊之在南,商韓之在西,管騶之在東。或重實行,或毗理想,或主峻刻,或崇虛無,其現象與地理一一相應。”[16]經學亦區分南北,北人最喜治三禮,南人最喜治易;佛學北土極盛天臺、法相、華嚴,而禪宗獨起于南;辭章上南北風格也大異,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楚多放誕纖麗之文;美術,北以碑著,南以帖名。帖為圓筆之宗,北碑為方筆之祖等等。《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更以十八行政區劃分節[17],細述各個政區清代學術之特點。如述直隸及京兆地區,“直隸京兆今之畿輔而古燕趙也。自昔稱多慷慨悲歌之士,其賢者任俠,尚氣節,抗高志,刻苦,重實行,不好理論,不尚考證。明清之交多奇士,乾嘉以降,漸陵夷衰微矣。”[18]又如浙江地區,提出浙西與浙東各自有其文化特色。浙西——杭嘉湖之學風,與江蘇——蘇松常如出一轍,事實上,應認為一個區域。故章實齋浙東學術篇以黃犁洲代表浙東,而以籍隸江蘇之顧亭林代表浙西等等。

近代史學家陳寅恪在論述隋唐政治制度淵源時,提出了江左、山東、關隴三大地域[19],并在此基礎上分析了各個地區所承襲的文化脈絡,指出隋唐制度不出三源:一曰(北)魏、(北)齊,二曰梁、陳,三曰(西)魏、(北)周。基于此,從政權更替、文化流轉的大背景下,指出北齊所承襲的主要是漢、魏、西晉之禮樂政刑典章文物,及東晉至南齊間所發展變化的成果。同時指出北魏、北齊文化中亦含有西涼文化。能夠代表北魏、北齊的即是舊史所言“山東”地域板塊;又指出梁、陳之一源,而未被北魏、北齊所吸收,乃輾轉流傳至隋唐才漸被接納,所代表的是“江左”地域板塊;而西魏、北周文化有別于山東文化特異之處,或承襲魏、西晉之遺風,或為六鎮鮮卑之野俗,從地域而言,乃關隴區內保存之舊時漢族文化,以適應鮮卑六鎮勢力而產生的混合品。

另一學者饒宗頤先生在《論戰國文學》中曾專門提及了“戰國文學的地域性”[20]問題,以秦、晉、齊、楚、燕為五個重要單位,從各地音聲之異及士人、士風之特點談及文學特征之區別,認為周地多以歌詩為主,與戰國時商業重鎮的地位相聯系;燕、代居于北方邊境之地,其音多以悲歌慷慨聞名;秦地充分接受周文化,文體繼承較為全面;楚國多楚方音,人文蔚盛,指出其地寓言、說理文及賦體文的代表性,同時又有天學的闡發及懷疑精神的發揚;古趙國匯聚諸法家,而法家深抑文學,故中州文風,不及齊楚,文章亦樸質無華等等特點。各處小論點謹小深邃,周恰合宜。這些論述穩扎穩打,可見老一輩學者良好的史學、地理學根基,古文淵雅有源而顯示出文學上別具一格的鑒賞力。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地域文學研究開始走向繁榮,一方面對地域、地域文化及地域文學的理論探討趨向深入,對地域文化板塊的劃分在原有基礎上也更為細致。如梅新林在《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與演變》一書中,將文學地理分為“內圈”的燕趙、三秦、中原、齊魯、巴蜀、荊楚、吳越、閩越八大區系,和“外圈”的東北、北部、西北、西南四大文學區系,且內圈的八大區系在輪動、演化中不斷擴散且內外互動,經過各代的文學“拓邊”而形成了“外圈”的八大區系。[21]王祥《試論地域、地域文化與文學》一文則對地域文學提出了三個不同層面的理解:首先是地域的概念。地域是一個空間的、文化的概念,因此必須具有相對明確而穩定的空間形態和文化形態,這是理解地域和地域文化的基點;地域是一個歷史的概念,因而涉及時間和傳統;地域是一個比較性的概念,因此必定要有某種可資比較的參照物或參照系;地域又是一個立體的概念,自然地理或自然經濟地理之類可能是其最外在最表層的東西,再深一層如風俗習慣、禮儀制度等,而處于核心的、深層的則是心理、價值觀念[22]等。另一方面,在區域范疇的區分更趨細密的前提下,各地域文化與文學研究之作層出不窮,這些學人或出于對鄉土的思戀之情,或者出于對地域文化差異的喜好之情。總體上看,初出茅廬的一批學人多仍在門徑處徘徊,觀點及論述的邏輯、精準度及結論的妥帖并不如已成熟起來的學者,而這些文章又占據了期刊論文的大部分,多給人以遍地開花而質量不精之感。然地域文學研究的興起已是當前學術研究的必然趨勢,在批判的同時也應給予鼓勵幫助,輔助學科及學人的健康成長。

作為文學研究的基本維度——作家與作品,都滲透了濃郁的地域因素。而都邑又集中地體現了地域文化,且將這種凝聚力播撒在都邑文化的各個角落。就作家作品的擴張力而言,都邑尤其是京邑又具有最強的表現力,作為外圍的區域文化又間接地傳遞著文化意識。從作品的現有形態來看,所形成的是自內而外的文學表現力,由京邑—都邑—區域構成了一個作品發生的漸弱擴散途徑。而從作品之所以形成,文學風氣之所以形成表現力來看,又是一個由區域—都邑—京邑,逐漸凝聚起來的聚合過程。前者自內而外,揭示了文學作品的作用力;后者則自外而內,演示出作品所以生成的內在地域文化訴求。地域文學的研究從外表看,是不同于文學史、作家作品研究的一個新問題,而內在則訴諸文學本質問題的深入探討,所力求解決的方向仍舊是對作家作品的深入認識與探析,從這一點上看,仍舊脫不開文學史學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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