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經世主義是中國學術自先秦以來起伏跌宕卻不絕如縷的貫穿性線索。清代嘉、道以降,內憂外患,國勢日衰。面對危局,一批以“治平”為己任的文人學士和開明官紳,重振經世致用學風,探求紓解民困、匡救時艱的良策。他們“指天畫地,規天下大計”,舉凡理財、治河、漕運、海運、鹽務、水利、刑獄以及養民、邊政、海防、“夷務”等實政之學,皆為研討對象。而與陶澍、林則徐、賀長齡、龔自珍、魏源相并肩,張巖君所精研的包世臣(1775—1855),是這一時期經世派的佼佼者。
包世臣所處的時代,正值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前后,中國社會及其文化面臨近代轉型的大變局。這一變局包括文化的時代性轉換和文化的民族性因革兩個彼此關聯的內容。以往人們討論中國近代轉型較多關注西學東漸的影響,其實,僅論此端是很不完備的。西學東漸只是中國近代轉型重要的外力(無此外力,中國近代化不可能在19世紀中葉啟動),中國文化的傳統要素在近代轉型中也發揮重要內力作用(無此內力,中國近代化將呈現另樣類型),如包世臣等人的經世實學便構成中國文化從傳統形態向近代形態轉型的橋梁,無此橋梁,中國傳統文化難以到達近代文化彼岸。張巖君論著的一個貢獻,便是翔實展示了這一“橋梁”的真實狀貌。
乾隆后期至嘉道時期,清朝國勢由盛轉衰,官僚政治總體性腐敗,社會矛盾尖銳化。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子因應“世運潛移”和學術思潮發展,以包世臣、陶澍、賀長齡等為代表的士人、官吏,在嘉慶年間即興起以“經世致用”為求學問道方向的“致用之學”,他們從皓首窮經的古籍考證和玄學思辨等“主流”、“純學術”中抬起頭來,敏察時變,胸懷天下,奔走呼號,積極謀劃實政,致力社會變革,開一代風氣之先。這種順應時代呼喚的學術思潮,在其后的道光咸豐年間得到更大響應,產生一大批以此為志業的士子和封疆大吏,如林則徐、魏源、龔自珍、徐繼畬、姚瑩、黃爵滋、張際亮等,他們在各自領域奮發有為,對于晚清政治與社會變革產生重要影響。而包世臣正是從嘉慶經世派到道咸經世派承上啟下的關鍵學人。
包世臣才華橫溢,德學兼備,卻仕途坎坷,須為封疆大吏做幕僚,以“假手于人”的方式,間接實現經邦濟世的人生理想。包氏的遭際正是清朝后期人才選拔、使用等各種社會問題的集中體現。在嘉道時期經世士子與官吏的群體中,包世臣身雖不顯,卻聲名遠播,對當時河、鹽、漕、兵諸大政及社會管理均有著深入研究和豐富的實踐經驗,成為東南大吏每遇棘手問題要屈節咨詢的名士。且年齡長、出道早,除對具體社會問題的解決之外,對嘉道經世學風也有啟導之功。
由于種種原因,學界對包世臣及鴉片戰爭前夜經世實學的研究并不充分,這一時期的社會面目及士人在應對社會問題中所做出的反應仍顯模糊。張巖君正是從這一以往尚存缺憾的領域展開研究。她在前賢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以近代社會轉型理論為觀照點,對包世臣的思想進行細致梳理,對以包世臣為代表的傳統士人在近代前夜的思想狀態予以開掘,有助于加深對那一特定時代學術的認識。作者勤于搜集資料,論證邏輯較嚴密,本書是目前所見包世臣生平行事與經世思想論述較為充分的著述。當然,不足處在所難免,還留有廣闊的研討空間,張巖君亦有志繼續銳意精進。
梁任公把中國文化史進程分為“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三個階段。今之中國已經是“世界之中國”,但現代化進程仍然在行進路上?,F代化不唯指物質文明的現代化,更包括國家制度、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的現代化。而現代化不能只以“西方化”為指針,也應不斷從我們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智慧和能量。知識分子如何在社會變革和發展中發揮作用,政府如何海納百川不斷提升治理水平,本書介紹的包世臣等先哲的嘉言懿行對今天也有啟示。
作者曾隨我攻讀博士學位,并在武漢大學任教數年,有勤思精研之好。十多年前她調往深圳工作,曾與我言及“深圳學派”構想對其的感召。如今,張巖君在深圳快節奏生活、高強度工作之余,還能持之以恒地從事學術研究,其著作又在“深圳學派建設叢書”中出版,甚慰吾心。深圳是經濟發達之地,又重視文化建設,已然成為令人贊嘆的文化綠洲,本書的在深出版便是小小印證。以此而論,本書不僅僅是作者個人學術成果的展示,更以一滴水珠昭顯了深圳這座不同凡響城市文化抱負的光輝。
馮天瑜
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2015年9月30日于武昌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