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在寫我
林昭五點醒來,醒得莫名其妙。
他沒有做夢,或者說,他記不起任何片段。只有一點不合邏輯的空——像原本有一頁紙,凌晨三點那段,被什么人從他的記憶里撕掉了。
他坐了很久,沒有點燈。只是讓晨光順著窗簾縫慢慢鋪上房間的墻角、書桌、腳邊的地磚。
他看向書桌上的那本綠色封皮書。封皮有些泛白,像是顏色褪了層,但他記得——它一開始是藍的,幾天前,剛被放在桌上那晚。
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記錯。
這不是第一次了。他的錯覺越來越具體——不是頭疼、不是眼花,而是他會記得某些還未發生的事情。比如窗外那輛會經過的送奶車,比如電梯里那個總會出錯的樓層按鈕。
他試著把這些歸類為“無意義的夢境殘留”,但他也知道,很多夢不會留下任何語言。他記得這些,反而顯得不正常。
他翻開筆記本,昨天自己寫的字條還貼在首頁:
【你是林昭。今天是周五。你沒有夜班?!?
他讀完,盯著那句話看了幾秒,像等那幾個字自己修改成別的什么東西。但它沒有動。
林昭合上本子,把水壺接滿,放在灶臺上煮。他沒有開燈。整個房間就只有水快要沸騰前輕輕響起的聲音,像是某種舊錄音的底噪。
他沒有感到恐慌——他的性格,不允許表現恐慌。他只是覺得哪里不對,但又沒有確鑿的對錯可供判斷。
就像屋子里藏著一個他沒見過的人,那個人不出聲,也不動,只是坐在他看不見的角落,像他自己過去某個版本的影子。
他不敢轉身。
水燒開后,他甚至忘了去泡茶,只是盯著杯子出神。
陽光順著窗臺慢慢推移,落到書頁邊緣,一格一格,像緩慢翻頁的秒針。
他一動不動,像在等那個影子自己說話——或者等自己先忘記現在這個早晨。
林昭到圖書館時,八點不到。
城市的顏色還沒完全醒來,像是圖像渲染進度卡在了某個模糊的百分比。街道干凈,紅綠燈準時切換,快遞員在送貨,早餐店排隊,一切都像往常一樣。
只是……沒人說話。
空氣里有種奇怪的靜默,不是安靜,是“沒有語言”的感覺。像是夢里——所有人都知道彼此在做什么,不需要確認,不需要解釋。
圖書館門口排著五六個人。他們不看彼此,連偶爾的點頭都沒有。前排一位中年男人手里拿著借書證,反復摩擦邊緣,像在確認它是真的。排在最后的女孩頭發披散著,手里抱著一個布娃娃,衣服有些舊,眼神定定地望著館門上方的電子時鐘。
那時鐘靜止在 07:59,像是忘了繼續。
林昭從他們中間穿過去,沒有人抬頭。
館內空無一人值守,借閱區大門敞開,燈已亮。進門時他注意到前臺的花瓶空了,昨天下午那枝百合被誰拿走了——或者說,它本來就沒存在過。
他穿過借閱區,準備直接去三樓檔案室。走到樓梯口時,他在玻璃反光里看到后方一名老人。
那人站在落地窗前,側身望著街道。
他穿著整齊,衣角壓得干凈,手里拿著一張紙,像是某種證件。
林昭停下腳步。
老人喃喃地說:“我想起來了……我以前坐這個車站。”
他說的是窗外街口的一處公交站。但林昭知道,那站牌早在去年城市軌道改建中被拆了。更重要的是,那位老人說話的語氣不像在敘述,而像在確認自己還在被允許記得。
林昭正準備轉頭,下一秒——
那老人消失了。
沒有聲音,沒有形變,連紙都沒掉。
只是,原地空了。
陽光照進來,在地板上留下了他的影子一瞬間的殘留,像膠片燒壞那樣閃了一下,然后也沒了。
林昭站住,握著欄桿的指節在輕微顫動。
他不是沒見過“消失”這件事。在夢里發生過不止一次。但這一次,他沒有醒。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邊的影子——還在,跟著陽光緩慢滑動。他有一瞬間想起那張貼在本子上的字條,又想起那個永遠不會響起的電話聲。
他很冷靜。
冷靜得過分。
可他知道,剛才的畫面是真的。他看到一個人從這個世界“被剪除”,像從一頁紙上被悄無聲息地擦掉。
這不是夢。
也不是現實。
這是某種“正在成為夢的現實”。
林昭忽然覺得自己像被什么東西看了一眼。
那種感覺像是:他不是在觀察這個世界,而是他被世界當成了某種……注釋,在被翻閱。
【記錄標注:第三大區·映折組/鏡律序號FLR-13】
【入城時間:09:22】
【任務目標:封閉舊版本夢象投射節點】
“他們不是在找人。”蔽語站在主控車外,低聲說,“他們在試圖把這座城市翻成另一頁?!?
三名隊員分布在塔樓西口、舊報亭區、廣場中央,各自激活折光儀,標定夢象殘留點。他們本以為這次和上次一樣,只需短時間清頻、同步收束,但這次不同。
整個城區的夢象密度在二十分鐘內突破了標準閾值。
折文語調壓低:“蔽語,外環信號同步點斷開了?!?
“重復?”
“不是信號丟失,是那段路……不見了。”
此刻城市地圖投影像被人撕開了一角,整個C區片段從感知層剝離,只剩一個“黑白蒙版”的空白塊。
“敵方使用的是復寫層夢構技術?!辩R律十號聲音冷靜,“主夢源仍未顯形,極可能藏于夢象折射最低區?!?
蔽語轉頭:“啟動追影協議,擴大滲透偵測范圍至L2.5?!?
十號卻遲疑了一下。
“發生什么了?”
十號盯著前方街區,聲音忽然沉下來:
“——我看見我自己正往這邊走來。”
蔽語猛然轉頭,已來不及。遠處街道另一端,一名與十號外形完全相同的倒影體正沿著不合理路徑逼近,步伐與十號同步,表情空白,面部無明顯光源反射。
折文拔出“靜息鏡核”,準備感知凍結。
卻忽然意識到——那個影像不只是復制,它比他們更早到達這里。
那不是偽裝,是錯頁中的“他們”。
一秒后,三名鏡律小組成員的感知圖譜同時斷裂。
他們的軀體并未倒地,而是被城市整體系統“拒絕”,像一段無法解析的編碼——
視網膜消光、影像不顯、語言失引,全程未發出一句話。
他們從這頁城市里被抹除,不留痕跡。
幾分鐘后
空氣忽然變冷。
不是溫度下降,而是視覺層的灰度比迅速提高。所有光影對比趨于單色狀態,色彩失真,物體邊界開始退化為結構圖層。
遠處某棟樓的玻璃幕墻開始自動收縮,露出一整面全息防投界面。
一行黑字在感知層浮現:
【映折組任務失敗·灰度組接替處理】
【接管編號:E-21-GRAY】
【降維干預將于十秒后展開】
十秒內,城市所有的“回音”消失。
不是寂靜,而是聲音被概念消除。周圍空氣不再傳導語言,風停了,鳥鳴斷了,連時間本身也像變成一格格的截圖。
灰度組出現得毫無征兆。不是“進入”,而是“直接寫在這頁之中”。
七人步出街口,全員著灰白防干擾作戰服,胸前嵌入灰裁介質識別器。
最前方那人——隊長——身形修長,步伐異常輕緩,每一步踏下去,地面似乎都比一秒前暗了一點點。
他的代號是:
【HELIOS】
【秩序系 L3·灰度組統領·影守】
【注釋:具備向下覆蓋任意職業一級能力的感知主權。】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不帶瞳孔結構,像一枚被封存的鏡頭。他只是看了一眼那片折射層廢墟——
所有殘編會遺留的夢象代碼,瞬間凍結,灰化,斷鏈,脫離。
他沒有開口,所有命令由視線下達。
遠處林昭站在圖書館三樓的窗內,隔著玻璃,看見了這七人,看見了那位隊長。
他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身體里某個舊記憶似乎對那個身影……本能感到壓迫。
沈硯白降臨之時,夢不敢動
【記錄者身份:觀測系 L1·灰度組成員/燭衡】
我本以為今天就是我們解編的日子。
三個小時前,E區的鏡律小組全滅,一點波動都沒留下。不是殉職,是“被現實刪掉”。他們的編號從總部的數據庫里消失了,檔案文件頁腳變成了一行淡灰色文字:
【此記錄未曾存在?!?
那之后我們接到代號“E-21”的接管指令。調度署沒有給任何作戰簡報,只留了一句任務說明:
【此區域已失控,任何非灰度配置將被夢象自動覆蓋?!?
我們就這么進城了。
我們是灰度組,第三大區東分部的影調部隊。我們不是主力,不算正式戰斗單位。我們只負責“打掃”。
可當我們走進這座城市,我第一次懷疑,我們是不是也撐不了五分鐘。
—
我記得那是一條廢棄街道,舊郵局、花店、畫廊,還有一扇半掩的鐵皮卷門。
那里沒有風,也沒有人聲。時間像被擰緊的齒輪,遲遲不愿流動。
我們沿路部署折光反投裝置,探測殘編會留下的夢象投影層。我親眼看見一個紙盒從路邊慢慢“長出文字”,像是倒放的印刷過程。
寫的是:“你是后來寫上的。”
我背脊發涼?;仡^時,發現我們的五號失蹤了。
他的位置空著,耳機有雜音,但頻道沒人應答。我們曾一起訓練半年,我記得他生日、血型、簽過的請假條,但現在我連他的代號都想不起來。
—
然后他來了。
沈硯白。我們灰度組的隊長。
我從沒見過他真正戰斗。
他話不多,行動前從不訓話,也不鼓舞人心。他只是站在那里,冷靜得不像是“正在同現實失控對抗的人”。
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夢就不敢亂動。
他走在我們前面,手里沒有任何武器,甚至沒有戴感知儀。他身上的灰白作戰服沒有編號,沒有標識,只有一條細細的縫線,沿著左肩延伸至指尖。
那是“刪寫線”。
他不是清除夢。他是裁定它們是否應該存在。
—
我們進入“斷象區”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五條錯層夢象向我們撲來,像粘稠的涂改液試圖覆蓋視網膜。
我以為我們全要化為亂碼了。
但他只抬起頭。
那一眼,像是把世界看作了一本結構失調的小說。
我不知那眼神是否在看我們,也許他只是確認“這一頁是否還值得留存”。
夢象全部靜止。系統校正條恢復,折光點回歸,數據流被寫回正確軌跡。現實重新裝訂回邏輯序列。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站著。
但我第一次有種……活下去的感覺。
—
遠處有個什么人在看我們。
我們沒動他。他也沒動。他應該只是個普通人——但隊長在他面前站得很久,目光靜靜地望了一下。
像是他知道,這人也許不是讀者,而是下一頁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