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路燈的光還掙扎在黎明邊緣。
林昭一手拎著昨晚剩下的飯盒,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走在小區回家的路上。路邊的樹影斜斜地打在地磚上,像一排沒拉直的筆劃。他有點困,但不想打車。清晨的街道安靜,適合慢慢醒神。
回到住處,他照舊把鞋脫得整整齊齊,把鑰匙掛在門后的鉤子上,再把飯盒放進水槽。廚房里彌漫著一種“昨晚有點咸”的油煙味,他打開窗透了透氣,隨手點開手機,看見母親凌晨五點四十六發來的一條消息:
“你到家記得回個話。”
林昭回了條“剛到”,又猶豫了一下,點了語音通話。
電話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回來了?”媽媽那頭聲音輕些,可能在廚房。
“嗯。”他坐下,拉過毯子裹住腿,“你起這么早?”
“給你爸煮面。他最近說早上吃飯不香。”
“那就別早起煮了。”
“那他得更不香。”她頓了頓,“你值班還好嗎?最近天氣變了,晚上冷不冷?”
“還好,穿兩層。”
“你別光說‘還好’啊,你現在說話比你爸還省。”她語氣略帶笑意,“晚上忙不忙?”
“基本沒人。十點以后就跟倉庫差不多了。”
“那你是不是能看看書?”
“能。”林昭靠在椅背上,“昨晚剛看了一本,名字忘了,但內容還行,講夢的。”
“你又看這些稀奇古怪的。”媽媽輕輕嘆氣,“你大學讀書的時候就愛看那些什么心理學、意識流,現在也不往正道靠。”
“圖書館也沒規定只能看教材。”
“你要不再考個什么證,早晚也得往穩定崗位想一想。”
林昭沒接話,輕輕地嗯了一聲,語氣像泡在溫水里。
電話那頭傳來父親咳嗽的聲音,接著他爸接過手機,聲音有些含混:“你媽說你最近不太接電話,怎么了,忙?”
“就是白天睡覺。”林昭頓了頓,“我這作息跟你們錯開了。”
“你要不換班?我聽說有早班。”
“晚班安靜點,我還挺喜歡。”
“那也行。”父親的聲音低下去了一些,“你要是累了,就說。”
林昭應了一聲。他知道父母這些年其實習慣了自己的沉默。不是他們不在意,而是他們接受了兒子就是不太會表達那一類人。
“那早點睡吧。”母親最后又提醒一句,“吃點熱的再睡。”
“好。”
掛斷電話后,林昭坐了一會兒,沒動。他看著廚房窗外的天空從灰藍逐漸轉亮,像有人拿橡皮輕輕擦過鉛筆畫的線條。
屋子很安靜,只有老式冰箱偶爾響一聲。他起身洗了把臉,刷牙,換了件長袖,拉窗簾,準備睡覺。
他剛躺下,手機震了一下,是孟遲發來的:
“你上次說那本夢的書叫什么名字來著?”
林昭盯著這句話,過了幾秒才回:“我沒說過。”
那邊隔了一會兒,又發來一句:
“那我夢見你說了?”
他盯著屏幕,笑了一下。
沒回。
林昭醒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過一點點。
窗簾沒拉嚴,陽光斜著照在他床頭靠枕的邊緣,床單被壓出一道很深的折痕,像一道過期的時間戳。他盯著天花板躺了幾分鐘,腦子空著,像還沒下載完成的文件,加載緩慢,但并不痛苦。
他坐起來,頭發一邊貼著,一邊炸著。他不去管它,光腳下床,先去廚房接了杯水,一口喝完,像在給自己做系統重啟。
打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只有幾條外賣和課程推廣短信。
他從洗手間出來,靠在沙發背上坐了會兒,像在等生活自己啟動。他的生活沒有太多行程安排,偶爾讀書,偶爾記賬,偶爾看著天色變化——大多數時候,這些是可以互換順序的。
三點一刻,他才真正開始活動——下樓,買晚飯前的零食。
門口小賣部老板娘見到他,招了招手:“昨天沒看見你來。”
林昭停頓了一下:“昨天我休息,在家待了一天。”
老板娘哦了一聲:“可能是我看錯人了。昨天那人跟你穿得一模一樣,連口罩都戴得一樣。”
林昭沒接話,只笑了笑,拿了瓶酸奶和兩袋瓜子,掃了碼。
剛要走,老板娘又補了一句:“對了,我孫子上大學那會兒也像你這樣,每天下午三點多出來轉一圈。我說你們這代人生物鐘真奇怪。”
林昭應了一句:“可能是系統設定吧。”
他走出小賣部的時候,天剛好有點風。陽光不是很毒,街上的人不多。他繞著小區轉了一圈,沒有特別的目的,也沒有特別的思考,只是想走走。
他習慣觀察這些不重要的細節:誰家陽臺種了新的綠植,哪棟樓的門禁刷卡系統壞了還沒修,哪只小區里的貓最近胖了。他覺得這些事不值得記錄,也不值得討論,但它們的存在讓生活顯得比較“有版本感”。
回到樓下的時候,電梯門打開,孟遲站在里面,戴著耳機,正看手機。
她抬頭看到他,摘下一只耳機:“你也剛回來?”
“下樓買點吃的。”
“你睡夠了嗎?”她問。
“夠了。你呢?”
“上完課。小孩今天寫了三頁作業,全錯。”她一臉淡定,“我一邊講一邊在想,他是不是在測試我有沒有邏輯耐心。”
“你過了嗎?”
“我自己也開始錯。”
林昭笑了笑,跟她一塊進了電梯。
孟遲側過頭,看著他:“你房間那本綠色封皮的書,是你新借的嗎?”
“哪本?”
“就那本沒有書名的,放在你沙發邊上。”
林昭回憶了一下:“不是我借的,別人還書時投錯了格,我留著準備明天送去處理。”
“我昨晚好像夢見我在那本書里翻到了自己的名字。”
林昭看了她一眼:“你夢得也太具體了。”
“所以我起來就想來找你。”
“找我干嘛?”
“確認一下,夢是不是也能算借閱行為。”
電梯叮地一聲到達他們的樓層。門緩緩打開,光線從走廊另一側斜射進來。
林昭沒回她那句話。他只是先走了一步,說:
“你想看的話,等下我給你拿。”
—
屋里落地窗半掩著,陽光落在書頁邊緣,一格一格像緩慢翻頁的秒針。
孟遲把那本綠色封皮的書放在茶幾上,坐得很隨意,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搭在沙發邊緣,像個準備吐槽小說設定的讀者,而不是在閱讀一份來歷不明的手稿。
林昭把書翻開,指了指書頁下角:“你夢到名字是在哪一頁?”
“應該是第五頁右下角。但我夢里它是藍皮的。”孟遲接過,翻了翻,“現在變綠了。”
“可能是你記錯了。”
“也可能是夢里色覺有偏差。”
她停頓了一下,指著一行字:“——‘記錄編號0743-A,重復夢象描述:始終在同一棟樓反復按錯樓層,每次電梯門開,都會看見自己昨日剛離開的背影。’”
“你覺得有意思嗎?”林昭問。
“很有意思。”她點頭,“雖然邏輯本身不新鮮,但敘述視角很特別——不是夢見‘未來的自己’,而是夢見‘被昨天的自己提前離開了’。”
林昭沒說話,只翻過一頁。
“你帶的那個學生怎么樣?”他換了個話題。
“挺聰明的,就是太聰明了。”孟遲撇撇嘴,“很多題不是不會,是不屑做。他媽找我其實是想讓我讓他‘有點人味’。”
“家長是誰?”
“秩序管理工程部的工程師。”她咬了一口酸奶蓋子,“國家級那種,管社會信息預警模塊的。”
林昭挑了下眉:“那不挺重要?”
“很重要,但她本人很……怎么說,‘有體系感’。”孟遲放下酸奶,“說話每句話都帶結構,比如你問她‘孩子最近狀態怎么樣’,她會說‘生理層面穩定,情緒未見突增,互動表達率略低于月初’。”
林昭笑了:“聽起來像個機器人媽媽。”
“我感覺她對兒子是愛惜的,只不過那種愛惜是‘把人當系統’的方式。”孟遲頓了頓,“她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印象很深。”
“哪句?”
“她說:‘在當前環境下,太容易情緒化的孩子,長不長得大是概率問題。’”
林昭沒回應,指尖在茶幾邊緣輕輕扣著,像在整理一句回話。
“她家里什么風格?”他問。
“極簡,全白,門沒有把手,用語音喚醒。”孟遲說,“那個孩子跟我說,他做夢最常夢見的場景,是整個家變成一個計算界面,然后他找不到‘退出程序’的按鈕。”
她笑了一下,補了句:“不過他也夢見過把我從樓上扔下去,所以我沒怎么放心上。”
林昭點點頭,視線落回書上,指節貼著紙面輕輕滑過。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只聽得見樓下偶爾傳來的快遞車轱轆聲和對講門響了一聲又斷掉。
“你說這本書為什么沒有目錄?”孟遲忽然問。
“可能它不希望別人一開始就知道順序。”
“你是說,它希望被‘隨便翻’?”
“也許。”林昭說,“也許它自己也記不清哪一頁是開始。”
孟遲把書重新合上,指腹在書脊上滑了兩下。
“你發現了嗎?”她低聲說,“這本書沒有頁碼,但我們剛才翻的過程……還是知道了哪是前一頁,哪是后一頁。”
林昭看著她,沒有說話。
“就像我們默認了它有結構,即便它自己沒有。”
“這大概就是閱讀。”他說。
“那夢呢?”她問。
林昭頓了頓,回了一句:“也許夢不是沒有結構,只是它還沒決定讓我們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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