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人的年輕時代，愛情是天，假如被愛情拋棄，天塌了，全世界都拋棄了她。

李霜在阿來失蹤的日子里，自帶林黛玉體質。總之，一條蟲子窸窸窣窣啃咬著她的心。

失聯五天后，阿來回來了。他說是執行了一個連續飛的任務，人很疲憊。他給她帶了瓶蘭蔻香水。李霜忽然想起，上次送她楊樹林的口紅套盒后，這是阿來第二次送她禮物。

她打開香水，想聞一下哪種味道。卻被突然冒出來的氣味頂的一陣惡心。原本要很有儀式感地說懷孕這件事，李霜也顧不得了，故作輕松說：親愛的你準備好，給你個爹當當。

未婚男人第一次聽到自己要當爹的心情，猶如一坨不明飛行物撞了腦袋。阿來沒頭沒腦問了句：誰的？

李霜賭氣說：小狗的。

一個多月前李霜喝醉了酒，阿來毫不設防地要了她，難道一次就中獎？阿來說：那晚你確定只和我在一起？

一句話把李霜打懵了。阿來對那晚的事還沒有和解，在他心里，他不相信李霜就輕易從浪女狼男堆里脫身。

李霜冷冷說：那我生下來做DNA，就知道誰的種了。

阿來趕緊哄她，給她道歉，說自己腦袋暈了。又羅列了一大堆理由，比如沒有房子沒有車子，突然來個孩子，只會讓兩人生活更狼狽……

李霜聽他滔滔不絕說理由，等他停頓的時候，問：阿來，你愛我嗎？

阿來很干脆地回答：愛。

有多愛？

很愛，恨不能把命都給你。可你才21歲，模特事業才剛剛起步，現在結婚生孩子，會把你害了。

遇上你之前，事業像明珠要摘。遇到你之后，事業是狗屁一個。阿來，你不是說生一支足球隊嗎？我要早生孩子，老了就湊不夠人數。

你總是小孩子脾氣。這就是你不成熟的地方。再說那晚你喝了酒，要是我們生個傻瓜隊長怎么辦？

總之一句話，你不想要這個孩子是吧。

是的。以后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肯定生一支足球隊。可惜這個孩子跟我們沒緣分。

李霜還想說什么，阿來把她抱在懷里，摸索著她的頭發，在溫柔的撫摸里，他給這件事迅速做了結論：我這幾天休息，陪你去醫院。

2

流產掏空了女人的子宮，還順便把女人的心掏空了。

李霜在清理完肚里的種子后，身體仿佛進入連綿雨季。她感到腹痛和惡心。她窩在家里，對阿來產生了嚴重的心理依賴，希望每天睜開眼，有滿屋子的陽光和一個心愛的他。

阿來休假的最后一天，李霜說自己想吃廣州酒樓的腸粉。以往她想吃什么，他總是帶她一起當吃貨。廣州酒樓打車十五分鐘就到，阿來一如既往當好好先生，為李霜覓食去。

阿來走后不久，家里的門鈴突然長久的響起來。李霜心想不會是那只覓食的鳥兒飛回來了，她從貓眼里看去，不是阿來，是個女人。

這陌生的女人誰啊，物業的？或者推銷的？李霜在遲疑間，就見房門稀里嘩啦開鎖的聲音，門很快打開，一個中年婦人一只腳進了門。

李霜大叫：你誰啊，擅闖民宅？

中年婦女抬眼看見一披頭散發的年輕女人，也吃了一驚，接著也大叫：你誰啊，在我家里。

李霜這幾天一直是病弱的林黛玉，這回秒變王熙鳳，潑辣勁來了，隨手拿了門邊一只紅色高跟鞋當武器，她揮舞著鞋子說：你出去，出去理論。

李霜從小被李三教育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一個突然闖入領地的中年女人，無論什么背景，都是一只危險的母老虎，先趕出去再應戰。

那個子嬌小的中年婦人毫不退卻，另一只腳也麻利邁進來，她像一個女戰士，披荊斬棘要深入腹地。她伸手去奪李霜那只虛張聲勢的高跟鞋，李霜一閃，也是故意襲擊，但紅色高跟鞋卻奔著臉而去，然后，應聲落地。

那女人捂著臉尖叫起來：阿來阿來，你上哪弄了只妖怪在屋里。

聽那女人叫阿來的名字，李霜后退一步。這時候，手機響了，是阿來的電話。還沒等李霜匯報家里的危險情況，阿來急吼吼說：寶寶，我媽來了嗎，剛才在出租車上接到我媽的電話，說要來看我。

李霜愣在那里，方知道擅闖民宅的女人原來是阿來媽，而她一時魯莽，居然拿高跟鞋糊了準婆婆的臉。

她也急急說：剛到剛到，我給媽媽倒水喝。然后不等阿來說什么，她立馬扣了電話，要給準婆婆請罪。

3

同居半年，阿來居然沒有跟媽媽說他名草有主，有了女朋友，李霜心里帶著失落，認真給阿來媽道歉解釋。

阿來媽本來膚色黑紅，仔細一看，右側臉頰還膚色略深。

阿來媽帶著房子主人的憤怒，一路把行李帶到臥室。滿床是小兩口的被窩子氣息，她轉身對李霜說：今晚我睡哪里，以前我都是睡大床的。

李霜語氣低低說：好的阿姨，我和阿來睡沙發就是，沙發打開就是床。

李霜想到阿來是大長腿，睡沙發腳丫子多余，恨不能拿鋼鋸鋸掉。好在只是一晚，阿來就要上機了。兒子走后，難道媽還待在這窩里？

只聽阿來媽說：阿來可以睡大床，我自己生的兒子，多大也是孩子。

李霜只當自己做錯了事，是阿來媽說氣話而已。她不知道怎么收場子，好在阿來很快回來。

阿來回家了，這個黏合劑鄭重跟媽媽介紹：媽，這是我女朋友李霜，我們剛認識沒多久，挺聊得上來，就住一起了。還想著等過一陣跟您吱一聲呢。您老的風格就是一陣風，說來就來，哈哈。

阿來媽說：這是我自己家，快一年沒來了，還不興我回自己家啊。

阿來賠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去接您一下。

阿來媽說：你要是提前做好接待工作，我就不知道我兒子現在的生活是個啥子樣，這樣挺好，我最起碼知道你女朋友啥子脾氣。

李霜臉忽的熱了，她很害怕這個看起來精瘦卻渾身棱角的準婆婆跟阿來告狀，畢竟高跟鞋打準婆婆事件，經由自己嘴巴在恰當時候說出來會比較妥當。

阿來媽忽然轉向李霜：姑娘，還沒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搞武打的嗎？

李霜剛想說：模特。但阿來朝她使了個眼色，搶先一步說：李霜是一名空姐，但我們不在一家航空公司上班。

大約空姐這個頭銜給李霜加了一些分，阿來媽看李霜的眼神沒有那么帶刺了。

李霜卻被阿來的一番介紹給驚著了。阿來不敢跟媽媽說女朋友是模特，在他們母子眼里，模特是個什么鬼呢。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職業感到自卑。

她不去拆穿，先把自己開始弄糟的關系修補下吧。

晚飯上桌。沒有李霜想吃的腸粉。原來阿來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出租車還沒到廣州酒樓，眼看前方堵車，阿來就在中途下車，在另一家餐飲店買了媽媽愛吃的菜品。

四川人無辣不歡，李霜看見滿桌子飄著紅辣子的菜，她的肚子又疼了。阿來跟她道歉：霜兒，遇上堵車了，去個廣州酒樓趕上飛機從南到北了。下次再買。

阿來好像忘了，她剛經歷了一場藥物流產，一個指頭肚子大的小東西讓她疼了個天翻地覆，如果這就是生孩子的感覺，生一支足球隊太他媽痛苦了。流產經驗豐富的菜鳥打電話來，囑咐她小月子大養，出了滿月要帶她去泡個溫泉。現在，她要承受無辣不歡的晚餐。為了彌補那個高跟鞋的過失，她努力表演一出端莊的大戲。

在這個戲劇里，她是配角。

夜來了，還有讓李霜更驚掉下巴的事。阿來媽真的把大床占了，她說自己腰肌勞損，睡沙發跟受刑一樣。仿佛鳩占鵲巢這事，是李霜一開始搞錯了。

阿來把沙發攤開，是一張一米五的床，勉強夠兩個人睡。阿來整理沙發床，李霜從臥室里搬家。等她去抱阿來的枕頭時，阿來媽說：阿來的就放在這里吧，他明天就飛了，我又好久沒見到我瓜兒子了。

李霜不放心地問了句：阿姨你真的跟阿來睡一張床？

阿來媽表情淡漠說：娘倆睡一張床怎么了，他是我從小摟大的。再說他大長腿，沙發床也睡不過來。

李霜抱著自己的東西默默出來，小聲問阿來：今晚當個媽寶男還是寶馬男啊？

阿來一邊鋪床一邊說：寶寶，抱歉你自己睡，有事喊我一聲。以前我媽經常來這里，這里是她的另一個家。

李霜小聲撒嬌說：可是，夜里沒人給我揉肚子怎么辦。

阿來說：我媽對突然有個漂亮兒媳婦不習慣，等你倆相處一陣，她喜歡上了你，不用我說，一定會讓出大床給咱倆團聚。明天我上機，正好有人在家照顧你。你吃什么盡管給她說，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熱心腸呢，還會做很多好吃的。

4

第二天清早，阿來臨走前去樓下買了早餐，他匆匆吃了幾口就去上班了。

兩個女人坐到餐桌上前，阿來媽邊吃邊說：心疼我兒，吃不了幾口飯就上班，飛機餐能好吃到哪里。李霜，你應該學會做飯，不要阿來老吃外面的，你看阿來瘦的，真是心疼死個人呢。

李霜盡量扮演好兒媳，語氣輕松說：阿姨，我倆在家經常做飯吃。阿來做蛋炒飯的水平，堪比三流廚子。

阿來媽說：你會做什么？你是幾流廚子？

我嘛，也就末流廚子，會煮面，會西紅柿炒蛋，有一次我炒西紅柿把糖當成鹽了，我倆吃了半天才發現味道不對。阿姨，飛行員眼睛好使，是不是嗅覺就不靈敏了。

李霜是笑著講這番話的，她的確不細心，經常把糖和鹽弄混。同居生活的這些小差錯都是甜蜜的記憶，她口無遮攔說出來，想營造一種準婆媳間輕松的氣氛。

阿來媽的臉色卻是不好看的。

兩人悶頭吃了一會兒飯，阿來媽突然問：李霜，阿來說你是空姐，你飛什么機型。

李霜在云南上學時，往返都是坐飛機的，她配合著自己空姐的身份說：737，747。

阿來媽說：都是一些廉價航空啊。

李霜想想也是。每次她坐飛機，都是提前買票，沒有飛機餐，連空姐的臉色都不好看。那些空姐，好像比她丑多了。但世界上的女人都有兩種自信，一是照鏡子自己最美，二是自己說話都是對的。

她是第一種，阿來媽好像第二種。

秀才的老婆寫對子，殺豬的家里吃下水。阿來媽即使沒坐過多少飛機，但有個飛行員兒子，她應該知道一些關于飛機的事情。如今得知李霜是廉價航空的空姐，有門當戶不對的意思。

用盡力氣扮演好兒媳婦的李霜，在和阿來媽相處的第二天就飛出幺蛾子。

流產后她常常覺得冷。夏天近尾聲，她一個人在家都不開空調，但阿來媽一直喊熱，總是把空調溫度調到22度。

李霜不想驚動她老人家，默默把空調溫度調到能容忍的28度。阿來媽仿佛身上有個感知冷暖的跳蚤，一會兒她就喊：熱死人了熱死了人了，李霜，是你把溫度調高的吧。

李霜撒謊說：可能是空調壞了吧。

阿來媽說：怪了，我家的東西，過去用著可順手了，怎么住進外人來就不好使了呢。

阿來媽用生活的細節來宣誓她的主權。李霜覺得一切起因都是因為她無比彪悍地打了她一高跟鞋。兩人一見面，就結了仇。因此李霜忍著，她愛阿來，她希望搞定準婆婆。

李霜于是忍著，大不了多穿點衣服。

阿來媽倒是顯示了她美好的廚藝，晚飯阿來媽說來點葷菜，這幾天感覺嘴里淡出鳥兒來了。李霜把冰箱里的肉拿出來，阿來媽做了一道水煮肉片。然后李霜也自告奮勇小露廚藝，做了一個西紅柿炒雞蛋。她這末流廚子如履薄冰，終于沒把糖當成鹽。

中國人生活里的雞毛蒜皮，沒有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能，那就來兩頓，三頓……這頓美好晚餐，李霜冒著要胖死的可能，狠狠吃了準婆婆做的菜，準婆婆也對敲了自己一高跟鞋的準媳婦慷慨一個好評。

世界和平就要來了，李霜心里準備了一串鞭炮，只等兩人再進一步的親密時刻來臨，她就點燃那掛鞭炮，噼里啪啦炸了那些不愉快。

到了晚間，她已經鋪好沙發床，客廳的空調也因為準婆婆到臥室而關掉。但是她肚子里仿佛突然進來個孫悟空，拿著金箍棒一頓亂攪和。李霜貓著腰，沖進衛生間。

這一開門，衛生間里雪白的燈光下，婆婆正端在馬桶上，褲子褪到腳底下，臉憋得通紅。她看見李霜進來，眉毛擰成豆蟲，大喊：出去！出去！

李霜說了聲對不起，趕緊把衛生間門關了。準婆婆如廁不堪的樣子被她瞅見，這是什么劇情。

她忍著，回到沙發床上。發現空調溫度低可以忍，別的都可以忍，唯有生理這件事忍無可忍。肚子里孫悟空鬧得厲害，她有一座火山要噴發，她幾乎要哭出來，對著衛生間喊：阿姨，你快點，我受不了了。

每一秒忍耐都是漫長的。還好，阿來媽氣呼呼出來了。

李霜以火箭的速度沖進去。

等李霜回到解放區來，阿來媽沒有回臥室，她似乎憋著一句話一定要當面說出來：在我家里，連個屎都拉不好。

說完她氣呼呼回臥室去了。

世界至少消停了。她躺在黑暗中計算著阿來回來的日子，快了快了！生活有黃連，但總要有蜜糖和狗糧的。

明明剛才五谷輪回完了，可為什么肚子痛還會一浪高過一浪呢？

夜色越來越深，肚子和腰的疼痛雙面夾擊，好像那次吃下米非司酮的感覺。可是明明流產干凈了，為什么還要痛，而大姨媽也惡狠狠地來了，她流的血，一定像在兇殺現場。

淹沒在疼痛和突然流血的恐里，她身子冷得顫栗，她必須去醫院。阿來說她媽媽會照顧她的，她忍不住喊了一聲：阿姨。

像一顆石子投到深井里，沒有回聲。李霜感覺自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