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經說：我躺臥的時候便說：“我何時起來，黑夜就過去呢？”

疼痛的風暴在深夜里席卷了李霜。她喊了幾聲阿姨，阿姨潛入昏沉睡眠中，臥室里沒有動靜。

她想站起來開燈，走到臥室去求救，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行走。還好，上帝造人，若不能行走，還可以像蛇一樣爬行。

她忍著翻江倒海的痛，匍匐前進，黑暗中她甚至想到中學語文課本上的哪個英雄人物，也會像她一樣艱難地爬著炸碉堡。如果阿來在家，他一定聽得見，一定會迅速送自己去醫(yī)院。她第一次見他，那制服上的三道杠，就莫名給她信賴的感覺。她和他，絕對一見鐘情。

還有一個手臂的距離就到臥室門口，李霜閃過一個念頭，阿來媽是知道她流產，流掉的事她家骨血，同是女人，會心疼嗎？阿來媽看見她這副狼狽的樣子，會不會……

會不會什么了？要撕裂身體樣的疼痛巨浪打來，李霜猶如汪洋的一只小船，沉了。

周圍都是令人窒息的海水，冰冷刺骨，很奇怪她沒有恐懼害怕，反倒有種輕飄飄的快感，有人說這是死亡的感覺，死亡這么愉悅，人為什么要怕？原來不是害怕死亡本身，是怕再也無法穿越時空擁抱你，再也見不到親愛的你。

有人給她打來電話，突然把她從愉悅的死亡約會中拉出來，電話里的聲音，居然是龍總那白條豬的。白條豬說：我在賓館等你，你過來，我們聊聊你當空姐的事。

白條豬闖進了她的夢境，李霜嚇醒了。

她睜開眼睛，窗外有微光透進來。早晨這么輕易的來了。發(fā)生了什么？她滿身是冷汗，特別是胸口的位置，儲存了一個海灣，存著昨夜溺水的證據。

而身體居然不痛了，但周圍是血腥的味道，身下黏糊糊很難受，雙腿間不用摸都是血。她努力爬起來，還有些力氣，第一件事就是去衛(wèi)生間清理自己。

她在清理血污的時候，清晰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類似胎囊的東西。和幾天前藥物流產下來的東西一樣。她疑惑自己是否懷了雙胞胎，而那次藥物流產只打掉一個，另一個，在昨夜里伴隨著一場大出血也消失在這個紛繁的人間。

一支足球隊，損失兩員大將。弄不好一個前鋒一個后衛(wèi)。

李霜好像有種能力，在糟糕的際遇里，給自己一個自嘲。

2

阿來媽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吸著鼻子一路到衛(wèi)生間?？匆娎钏菰诖笈枥锏难拢闯鰜砗?，皺著眉頭問了句：怎么了？

李霜貓在沙發(fā)上，有氣無力說：來大姨媽了。

第二次煉獄之后，她心里仿佛開了一個再也填不滿，再也不會愈合的深深的洞。

本以為準婆婆會關切地問一下怎么流那么多血，但阿來媽說：哎呀，我最見不得血，以前我們村一個女人，是個癆病鬼子，有一天我去她家，看見院子里一盆血水，她的衛(wèi)生帶就掛在樹上晾著，那種惡心的感覺我記了一輩子。

李霜輕聲說：阿姨，可您也是女人，阿來也有妹妹。

阿來媽說：我們家的女人生的都瘦，身上沒那么多血脈，每次來月事可少了，不禍害旁人。

李霜嗯啊了一聲，她沒有力氣，只想到大床上好好睡一覺。只聽阿來媽說：李霜，你得把贓物洗出來，別放那里，我看見就想吐。

李霜說：阿姨，一會兒我拿到洗衣機里。

阿來媽聽了快要跳起來：洗衣機洗這些贓物，你叫我怎么洗自己的衣服。不行，你還是勤快點手洗吧。

李霜不想動。此時她想吃一碗熱面。但仿佛不洗這些臟衣，這位準婆婆就會沖過來，像她小時候不好好學習被老師揪住耳朵提到教室外。

大約兩個女人一見面的交戰(zhàn)，是東風壓過西風。李霜莫名的有點怕阿來媽。

阿來媽又說：哎呀，我早就囑咐阿來，現(xiàn)在獨生子女不懂事的多，一定找個知書達理懂得照顧人的老婆，我家阿來可是鎮(zhèn)子上的名人，一回去，全村人都知道開飛機的帥小子回來了。

李霜又陷入深深的自卑中。她上學是學渣，沒有實現(xiàn)職業(yè)的夢想，當個野模混日子，阿來媽要是知道了，她怎能配上這位從小鎮(zhèn)走出來的優(yōu)秀青年呢。

至少，先去把臟衣洗了吧。

李霜站起來，身子弱柳扶風的感覺。說：阿姨，我這就去洗。我想吃碗熱面，放上兩個荷包蛋，可以嗎？

阿來媽這天早上的口頭語總是先來個哎呀打頭，她說：哎啊，在我們家，我從來很少做飯的，特別是早飯，都是阿來爹給我做，鄰居們都夸我有福氣，生了個有出息的帥兒子，還有個聽話的老公。不瞞你說，阿來爹有時候把做好的早餐給我端到床頭呢。

李霜又來了句：阿姨您不洗臉不刷牙就吃飯啊。

阿來媽臉色一沉：哎呀，不洗臉刷牙吃飯能死啊。我不會反過來嗎。現(xiàn)在，我來看兒子，倒真的反過來了，還要伺候人家。

阿來媽果然刀子嘴豆腐心，等李霜馬馬虎虎洗完衣物出來，準婆婆就把熱騰騰的面條端上桌。帶著濃郁的地方特色，配著紅紅的辣子。

仿佛流浪漢敲了一晚的門吃了閉門羹，天亮突然有人開門遞過來一個大饅頭，李霜的心，立馬熱了。

然而，說好的兩個荷包蛋呢？還在雞腚里沒摳出嗎？

3

阿來媽帶著一嘴口氣和霜打茄子的臉色，吃完早餐。飯后，她開始洗臉刷牙。

她對鏡子一邊捯飭自己，一邊問李霜：你們空姐可以隨便請假嗎？你怎么會休息這么長時間。

阿來對媽媽說過李霜身體不舒服，請假在家。李霜也順著梯子爬下來說：不上班沒有工資唄。

阿來媽此時洗了臉，看見洗手臺上李霜化妝的瓶瓶罐罐，說：不上班有錢買化妝品嗎？

她此時嚴重懷疑兒子這位好吃懶做的女朋友，來個大姨媽都請假在家，就像他們村那個癆病鬼子女人一樣，讓她心里不舒服。不舒服是因為花了阿來的錢養(yǎng)著。

李霜說：以前自己賺的錢買擦臉油啊，擦臉油又不是天天買。

就見阿來媽打開她的化妝水，倒在手心里一把，啪啪地拍臉。

準婆婆居然用了她的化妝品！

拍化妝水跟拍黃瓜一樣。然后，阿來媽又拿起她的一瓶資生堂面霜，問李霜多少錢。

李霜不好意思說你別動我的化妝品，那不衛(wèi)生的。隨口說：一千多。她要嚇嚇準婆婆，在貴的化妝品面前，止步。

貴的化妝品激起阿來媽的斗志，她打開瓶蓋，用手指狠狠挖了一下，開始在臉上抹。

她以為那是她兒子的錢買的。

共用化妝品，就像共用水杯一樣惡心。李霜大約看出準婆婆的疑惑，就說：這些化妝品都是我自己花錢買的，我們行業(yè)內這個價位很普遍啦，走秀要化濃妝，傷皮膚，臉上就要用好的東西。

阿來媽停住涂抹問：李霜嗎，你剛才說走秀，空姐也要走秀嗎？

李霜一下子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補救：空姐的工作，如同在機艙內走秀，要天天臉上好幾層的化妝，很傷皮膚的。

差點被準婆婆抓住小尾巴，李霜立馬夾著尾巴做人，用就用吧，綠黃瓜刷了漆也擺脫不了蔫的命運。不過每個女人的命運都是鮮花盛開，然后綠黃瓜蔫了。

李霜的綏靖政策沒有換來兩國和平。阿來媽用一千多的資生堂，像抹果醬一樣涂著她的臉。說實話，她今年才四十九歲，看起來不老，論皮膚褶子，比李霜媽媽還少。

一瞬間，李霜想起自己的母親來。她有些眼熱。從年初她逃出來，母親倒是給她打了幾個電話，每次來電話，她煩她絮叨，把聽筒放在耳朵外，說完了，應付幾句拉倒。而李三，從來沒跟她說過話。不過李霜明白，李三通過老婆完成了對女兒的了解。

阿來媽突然沒了動靜，一會兒她叫起來：李霜，你過來看看，我的左臉怎么回事？哎啊，摸起來真的疼呢。

李霜沒有過去，遠遠地看著她的準婆婆，不知道有什么幺蛾子飛出來。

這時候，阿來媽大步朝李霜走過來，嚇得李霜心里一哆嗦。阿來媽的臉一下子靠近沙發(fā)上李霜，她刷了牙，只不知為什么還有口氣。

阿來媽說：你看看，你摸摸，我左臉被你打的地方，是不是高一塊。啊呀，我的天，當時沒感覺，過了幾天，后遺癥來了。天哪，我要毀容了！

4

李霜的這一天，在忐忑中度過。阿來媽的左臉真的比右臉腫。摸上去也是硬邦邦的一塊。那該死的紅色高跟鞋，毀了準婆婆的臉，毀了她們的微妙的婆媳關系。

即使阿來媽把空調到23度，她不敢說什么做什么。午飯她小心地問她吃什么，晚飯她小心地問她吃什么。她真像菜鳥說的，成了三從四德的女人，她在小月子中，小心伺候起準婆婆來。

阿來明天一早回家，他媽肯定會向兒子告狀。怎么解釋那天打了他媽媽，簡直亂套了。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陽光和愛人一起到來。李霜迎上去，給阿來一個擁抱。

要是以往，他們會像連體嬰兒樣，從門口一直移動到臥室的大床上，長久地纏綿?，F(xiàn)在，他們閃電擁抱，又很快雷劈一樣分開。

阿來媽站在那里。她左臉似乎更腫了。

早飯是阿來媽做的，她似乎也只會煮面。不過這次放了更多的紅辣子。

阿來媽一個勁勸兒子吃飯，說：我兒好像又瘦了。你要吃倆吃蛋，碗底有呢。

說完，她挑一下自己的面條，碗底有兩個雞蛋。

阿來也挑了一下自己的面條，像變戲法一樣，碗底真的也是兩個雞蛋。這真是有趣的游戲，阿來示意李霜也來玩這個游戲。

李霜也心情大好，筷子穿過面條像梳子，一遍遍梳理，碗底的雞蛋呢？難道還在雞腚里沒摳出來？

如果她的碗底也有兩個雞蛋，一場婆媳好合的大戲多好看?？上Ш椭C成河蟹。

李霜心意沉沉。阿來解釋說：我媽肯定忘了，給你一個。說著夾過一個雞蛋來。

李霜把雞蛋換還回去，笑著說：你吃飽了，去給我捉只老母雞頓了。

李霜所在的小城，月子里的女人都是黃鼠狼子，吃無數的老母雞。

阿來媽插嘴說：李霜，你要阿來買老母雞，是要生孩子坐月子嗎？

原來各地的風俗也差不多，女人坐月子就要當黃鼠狼子。但李霜不敢說自己流產的事，只好應付了句：說著玩，我還真不喜歡吃那玩意。

吃了早飯，是阿來媽洗臉刷牙化妝的時候，也是李霜擔心的時刻終于來了。她涂抹著李霜的化妝品，跟兒子抱怨，她左臉的毀容。

阿來走到媽媽跟前，用一雙飛行員的大眼睛，仔細研究了媽媽的臉，又輕輕摸了一下，阿來媽很配合的叫了一聲，她很疼。

李霜等待著審判的到來。她在自己家里任性妄為，隨意沖撞李三。這一刻，心里早就萬水千山。愛叫人低到塵埃里去，如果，她不那么愛他，該有多好。

她聽阿來媽說：沒關系，可能是用了李霜的化妝品過敏了。

像待宰的羔羊，李霜終于松了口氣。

阿來對媽媽說：我先睡一會兒，等會兒帶你去買新的化妝品。

李霜腦子一熱，心里有著大赦后的感恩，她說：阿來，你好好睡覺，我?guī)О⒁坛鋈ベI。我憋了好幾天，出去走走。

阿來關切地問：你感覺好些了嗎？我看你臉色還是不好看。

李霜說：我陪阿姨出去走走會神清氣爽。我辦事，你放心。

出門的感覺真好，好像從牢獄里放出來的，李霜喜歡夏末殘存的熱辣，帶著自由放縱的感覺。她要利用這機會，搞定難纏的準婆婆。

阿來媽似乎心情大好，準兒媳終于有了肯表現(xiàn)的機會，她一定照著資生堂的標準來買，反正不花兒子的錢。

打車不遠，就到了一個大型購物廣場。她們從出租車里出來，李霜雖然感覺腳下有點飄，但接觸人間的感覺實在太好，她忍不住拉住阿來媽的手。

阿來媽說：你手這么涼啊。

李霜說：我來好事就發(fā)涼。

阿來媽說：等我回去給你寄點四川醪糟來，補補身子。

人心都是肉長的。準婆婆大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李霜心頭有一熱，缺愛的人真是容易感動。

兩人手拉手走進商場的人流里，看上去好似一對親密母女?；ɑㄊ澜绾孟闫G，阿來媽眼睛滴流亂轉，誰不喜歡熱辣新鮮呢。

突然有人從背后捂住李霜的眼睛，李霜大叫了一聲松開準婆婆的手。就聽背后的人說：猜猜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