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作協給余勛垸安排的是單間,但是余勛垸給拒絕了,一是像他說的,不敢再搞特殊了,二是他也對張鹽感興趣。
在整個1980年,他讀到過的最滿意的詩就是那首《鏡中》了,尤其是張鹽在報紙上掀起的沸沸揚揚的動靜,和他頗為相似,只不過結局不同罷了,總之......他還挺想認識認識這個年輕人的。
余勛垸道:“......不用叫我余老了,聽著怪別扭,就喊我老余吧,我也托一聲大,喊你小張。”
張鹽從善如流,也不客氣,和這些經歷過很多的老家伙打交道,反而直接點好:“那行,老余?!?
余勛垸滿意道:“對頭!就應該這樣子噻......小張,走吧,看了這么久的書,也餓了,補了腦子也要補身子?!?
“一起出去吃點東西。我請客,這還是我第一次來BJ,早聽說鹵煮有名,今晚高低得嘗嘗......”
說著,余勛垸合上了自己手里的《莊子》,披上了藍布褂子,他拄著一根藤木拐杖,張鹽想上去攙扶,被余勛垸推開了:“......用不著,用不著,我拄拐是當木匠那幾年留下來的病根,手里不拿點木頭,就感覺在怠工,心就慌!”
兩人出了賓館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夜晚的京城仿佛是一條喑啞的巨龍,稀稀落落的行人,巡邏的公安,幽深的胡同,微弱的路燈,如果從天上往下看,大部分的地方都是黑著的,只有少部分亮光,相比之下,天上的星星還更多些。
天更像是地,地更像是天。
賓館離護國寺不遠,張鹽想起了后世他在護國寺被坑的經歷,于是他就充當了導游,假模假式地向余勛垸介紹起了護國寺美食街:
“護國寺街,這條位于新街口南大街至德勝門內大街的古老街道,全長僅約600米,卻承載著近800年的歷史。自元代建立以來,這里便因其獨特的廟會文化而聲名遠揚。明清時期,護國寺更是與隆福寺齊名,被譽為BJ的東西二寺。”
“因廟會文化的繁榮,護國寺街在明清時期便已成為老BJ著名的商業街。這里匯聚了眾多商賈,形成了小吃店、古玩店、字畫店、鐘表店等各式店鋪的繁華景象。京劇大師梅蘭芳的故居也坐落于此......”
余勛垸意外地看了張鹽一眼:“呦,小張,懂得不少啊?這些都知道?”
張鹽道:“這不是要來京城嗎,激動,就買了本書看,書上寫的,我就負責背!”
實際上得益于他驚人的記憶力,這些內容是張鹽上一世的時候坑比導游介紹的,基本上被他一字不落地復述了。
“......那也了不起,能記住就很不錯了,像我現在老了,腦子不頂用了,往往才看的東西,往后翻幾頁就跟不上了.....”余勛垸指著一家亮著燈的店鋪說:“就這家了,馬上這條街都走完了,總算找著家店?!?
張鹽定睛一看,這家店沒有名字,就寫著幾個大字:國營食品部。
一口大鍋支在門口,下面燒著煤塊,火非常旺,醬油色的湯水不停咕嘟著,白氣升騰,在電燈泡的照耀下,各種食材冒著油滋滋的光。
里面有十來張桌子,只有兩桌子,客人也都正埋頭吃著鹵煮。
“您二位吃點啥?!睜I業員是個憨厚的中年男人。
張鹽問:“鹵煮怎么賣的?”
“小碗的8毛,大碗的1塊。”
張鹽望了余勛垸一眼,示意他先點。
余勛垸說:“來兩個大碗的吧,炸灌腸也來一份,酒有嗎?”
營業員說“二鍋頭?!?
余勛垸:“來一瓶?!?
很快菜就齊了,坐定之后,余勛垸道:“這鹵煮看著聞著還不錯,就是不知道吃起來怎么樣。先吃,肚里有貨了再喝......”
張鹽嘗了一口,首先大碗的份量就不小,湯底濃郁,處理的也干凈,鹵的軟爛入味,湯汁飽滿,配上蒜汁兒和香菜,倒也是深秋一頓極妥帖的飯。
都餓了,張鹽和余勛垸都、顧不上說話,俱是埋頭吃,一大碗鹵煮下去三分之一后,余勛垸打開了二鍋頭,他想給張鹽倒酒,被張鹽拿過了酒瓶:“老余,我給您倒?!?
兩杯滿上,杯子相撞,咂上一口,辛辣入口,再夾上一塊鹵煮,酒香混著肉香,如此往復,有滋有味。
喝起了酒,兩人吃飯的節奏才慢下來,邊吃邊聊。
“......這炸灌腸聽名字,我還以為是肉呢,結果竟然是淀粉......”余勛垸夾起一塊炸灌腸,細細地品著:“這原材料不錯,做我們川省的苕皮應該巴適......”
張鹽道:“這炸灌腸倒是標準的窮人吃食,以前王公貴族能吃的起真腸子。老百姓吃不起,怎么辦,只能用其他東西當做是肉哄哄自己的肚子,便淘洗淀粉使其成形,切還得有講究,一頭厚一頭薄,模擬肉的口感......”
余勛垸道:“小張懂的真不少......殊為不易啊,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化大王旗......不管怎么樣,到頭來,還是老百姓最辛苦......”說著余勛垸端起了杯。
張鹽碰杯,醞釀了很久,他終于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余勛垸的問題:“老余,都說忌諱交淺言深,但是我今天喝了點酒,如果說錯了什么話,你不要怪我,就當我是年少輕狂......”
余勛垸看了張鹽一眼,笑道:“我大概知道你要問什么了,沒事,很多人都問過我,已經習慣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充滿了好奇?!?
張鹽點了點頭:“老余,你有沒有后悔寫過那首詩?”
余勛垸聽著張鹽的話,咂了一口酒,慢慢地嚼著一塊五花肉,良久,才開口:“......其實那首詩單從藝術水平上看,很一般,但時局誰說得準呢,我如果沒寫那首詩,大概,以我的性子,大概應該已經死了。所以,還不如做做重體力勞動,茍活,起碼命最重要......”
“......至于后不后悔......前二十年一直在后悔,已經后完了一輩子悔,所以不后悔了?!?
“......就像你寫的那句,梅花落滿了南山,我的南山上,已經長不了梅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