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鹽和喬大恒一家分別在永定門火車站。
“再見,喬大哥!”張鹽揮手,隨即抗上自己的大包,準備出站。
“再見,張鹽小弟!”喬大恒也是揮手,酒喝大了,一早上他還迷迷糊糊。
“張鹽?!”汪紅和喬莉莉同時重復。
“嗯,就是你們昨天說的那個張鹽。寫詩的?!眴檀蠛慊顒又弊樱ゾo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不然這個樣子可不能去部里報道。
“難怪,盛名之下無虛士啊......”汪紅喃喃道。
“爸,你為什么不早說啊?”喬莉莉試圖去尋找張鹽的身影,可張鹽早就消失在了人流中,哪里還能找得到。
“你也沒問啊......”喬大恒理直氣壯,昨天喝完酒回去就睡了,早上起來就是收拾行李,也沒時間提這個茬。
“哎呀,氣死我了!”喬莉莉跺了跺腳,宛如后世錯過偶像的追星少女。
要是知道同一個車廂的就是張鹽,她怎么說也要上去聊兩句,要個簽名啥的......都怪爸爸,還拽著人家喝酒,這下好了,全錯過了......
“......生什么氣啊,相逢何必曾相識,再說了,這個小伙子不一般,以后你應該會常能看到他的消息?!眴檀蠛懔嗥鹦欣?,“走吧,終于到京城了,回家!你奶奶應該做好炸醬面等我們了!”
張鹽站在永定門火車站廣場,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還是蠻感慨的,這里是1980年的京城,毫無疑問的祖國心臟,無數人向往的地方,無數的政令如箭般從這里射向祖國大地......
在這里,城墻的殘垣與腳手架的鋼骨共生,鴿哨聲與推土機轟鳴交響,布票尚未作廢而萬元戶已經誕生......
扛著鋪蓋卷的“盲流”會在水泥管里過夜,待業青年用吉他彈唱《鄉戀》被居委會大媽呵斥,蜂窩煤爐子騰起青煙,油條攤的吆喝聲與二八自行車鈴鐺聲此起彼伏。
穿灰藍色中山裝的人群涌向國營工廠,崇文門菜市場外的人群攥著肉票,王府井百貨大樓里悄悄掛出“的確良”襯衫,西-/單墻頭尚未褪去的報紙殘痕......
不少人討論著“哥德巴赫猜想”,電線桿上貼著朦朧詩社的油印傳單。三角地的辯論聲、美術館門口的星星畫展.......
老莫餐廳里穿喇叭褲的青年用單卡錄音機播放鄧麗君,在北?;鶊鲇腥送低到粨Q《走向未來》叢書。小青年可能為能報考夜大而興奮,又不得不盤算如何用糧票換到一雙桑海產的回力鞋......
每個人都能在晨霧中聞到新時代的氣息,卻仍要瞪著老式自行車穿過滿地歷史的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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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手機導航,張鹽一路上不停問人,好在這個時候的京城人還是很淳樸的,沒有一口一個AUV然后讓他鉆地兒道兒,一番認路之后,他終于找到報道的賓館。
條件和上次的丁山賓館差不多,甚至還好些,要不怎么說,就是連條狗也想托生在四九城呢......
躺在賓館的床上,張鹽終于感覺放松下來,在火車上睡總是不踏實。
這是兩人間,他的室友還沒來,張鹽準備好好地睡上一覺,回回血,如果晚上之前能醒,就出去逛逛,看看夜色中的京城。
等他醒來時,才發覺屋子里多了一個小老頭,老頭頗精瘦,正伏在案前看書,一點聲音沒有,如同一只安靜的老貓。
見張鹽醒了,老頭合上書,一口川音:“小娃兒,你醒咯?這幾天就我們兩住一塊了。多擔待,我叫余勛垸......”
張鹽蹭的一下坐了起來。
“......余勛垸,您是......流沙河?!”
余勛垸,也就是流沙河擺了擺手,隨意道:“莫激動噻小娃兒,虛名噻,來,你是張鹽吧,詩我看過,寫的確實不錯......”
......也難免張鹽會激動,眼前的這個老人的經歷簡直是傳奇,他的詩倒談不上多么好......但他這個人,簡直就是歷史的具象載體......
......余勛垸,1931年出生,從小接觸舊體詩,古文功底深厚。高中期間曾經參加進步學生運動。并狂熱地閱讀巴金的小說、魯迅的雜文、曹禺的戲劇,特別是艾青、田間、綠原的詩。并逐漸在各類報刊上發表文章,16歲以第一名成績考入川大農業化學系。但他入學后卻不去聽課,整天沉湎于寫東西......
解放后,余勛垸當了一段時間教師,后來因為經常發表文章,被調到了《川省群眾》做編輯,也就是在這期間,發生了那件改變他命運的事情......總之因詩而起,跌宕起伏,鋸了十二年的木頭,這期間他寫過幾句話調侃自己:愛他鐵齒有情,養我一家四口;恨他鐵齒無情,啃我壯年時光。
他在去年得以復起......明明只有四十九歲,但兩鬢全部斑白,外套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像一條老豇豆懸搖在風里(流沙河原話)。
關于流沙河這個筆名,著名作家葉永烈曾以為,流沙河大概取自于《西游記》,沙和尚使出自流沙河。葉永烈為此曾求證于流沙河。余勛垸是這樣解釋的:我的筆名初用“流沙”二字。1950年發現1940年代已有詩人用過,遂添一“河”,不涉《西游記》也。
張鹽還記得前世余勛垸在接受報刊采訪時說的一句話:我這一生,不但偶然,根本就非??杀?。
他之所以這么了解余勛垸,一是這個人在文學史上實在繞不開,二是他敬佩余勛垸,在經歷了那么多之后,仍能坦蕩生活。
......他也是來領獎的嗎?應該是的,不然不會和自己住一間,但是以他的名望,怎么也得是單間啊.....張鹽問:“余老,主辦沒給您準備單間嗎?”
余勛垸笑道:“余老談不上,叫我老余就行......怎么,不愿和我這個小老頭住一起嗦,放心,我不打呼?!?
張鹽連忙搖頭:“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名望,單間都配不上您.....”
余勛垸哈哈大笑:“怕了,已經不敢搞特殊了。”
那神情,頗像川劇里面的丑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