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格雷從睡夢中驚醒時，床柱上掛的銅鈴正瘋狂搖擺，梳妝臺上的香水瓶相互碰撞，透過三層加厚的英式窗簾，某種低頻震動正順著地基爬上來。

“地震？“

這位占據波士頓紡織業三成產量的資本巨鱷猛地坐起，肥胖的手指緊緊抓住床幔。

逐漸清醒的大腦，讓他察覺到并非地震，便拖著睡袍走到窗前，推開沉重的天鵝絨窗簾。

“上帝啊...“

他瞇起近視的眼睛，遠處的街道上，黑壓壓的人群像潮水般涌動，整齊的腳步讓大地顫抖，宛如一場小型地震。

“這群蛀蟲居然敢踏足燈塔街！”

威廉三十余年的商業生涯，遇到無數次工人罷工，但從來沒有一次，低賤的工人敢于踏足這塊精英社區，憤怒的工人，最多打砸工廠，毀壞織布機。

他松弛的雙下巴氣得發抖，轉身對著門口大喊：“該死的，管家！老約翰！“

老管家跌跌撞撞地沖進來，臉色蒼白：“先生，工人們......“

“我眼睛沒瞎！“威廉陰惻惻的說道。

威廉的話讓老管家鎮定不少，小聲問道：“先生，我馬上組織仆人們拿起槍，只要工人們敢沖進來，他們就會親身體驗到《城堡法》。”

“《城堡法》？成千上萬的工人，我們有幾桿槍？”威廉嘴角抽動，氣急敗壞的說道，“暴民，他們是一群暴民，這里不是工人的街區。”

“先生，先從后面的小路離開？”管家提議道。

“離開？”威廉背著手，快速的在房間內來回走動，隨后抓起梳妝臺上的銀質酒壺灌了一大口白蘭地，做出了決定。

“不，還跟從前一樣，利用這個機會。”

管家道：“沒問題，先生，我去通知商會成員。”

看著管家轉身，威廉突然想起什么，喊道：“通知豪斯隊長，讓他的人做好準備。”

在一棟棟獨棟房間之外，在街道上。

雨果雙腳碾過燈塔街平整、干凈的街道，鼻腔聞著法國梧桐散發的清香，眼睛看著兩旁修剪整齊的草坪，耳朵聽著整齊腳步中擠入的，難以分辨名字的鋼琴曲，覺得燈塔街這個名字特別貼切。

“燈塔街...”他念著路牌上的燙金字母。

恍惚間，法國梧桐在他眼前扭曲變形，他成了主宰波士頓的紡織業大亨，坐在胡桃木長桌盡頭，鍍金鋼筆尖在羊皮紙上劃出沙沙聲，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文件上寫著：夏季光照時間長，將工時延長到十六小時符合自然規律。

一眨眼，會議室消失了，變成鋪著波斯地毯的客廳，水晶吊燈下，他正搖晃著香檳杯向賓客宣布：為抵御來自歐洲的紡織品，為了讓更多的美國人用上美國貨，他提議，工人的薪水全部換成代金券。

突然場景再變，他陷在法式臥室的羽絨床墊里，抱著懷里的情人，答應買一處位于波爾多的葡萄酒莊，為此將原本1.2美金的周薪，壓低到1美金。

不知不覺間，他居然落在隊伍的中部，融入到廣大紡織工人的隊伍中。

“先生，你在想什么。”

“啊~~”

雨果身軀抖了下，從幻想中清醒過來，暗罵自己怎么能有如此粗鄙的想法。

奧爾班扯著嗓門喊道：“先生，你在想什么。”

雨果掏了下耳朵，湊到對方耳旁說道：“我剛才發現，這身衣服與你們格格不入，所以我在想，能不能換一件。”

“穿我的！“奧爾班二話不說脫下油漬斑斑的粗布外套。

當這個熱情的漢子開始解褲腰帶時，雨果趕緊按住他的手，快速的搖搖頭。

他接過外套，強忍著抖甩幾下的沖動，在手里掂量幾下，確定沒有虱子、跳蚤、臭蟲等令人厭惡的生物，迅速的穿上包裹著黑棉花的外套。

“你現在真的像一名修織布機的維修工。”奧爾班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黑洞。

“你現在像極了一名成功的商人。”雨果系上鐵紐扣，指著衣服上鉆出來的黑棉花。

在兩人互相吹捧中，隊伍到達最后一站，始建于1634年的古老綠地——波士頓公園廣場。

這里距離燈塔街，步行不超過5分鐘，號稱“新大陸最古老公園”的廣場，占地面積約50畝，足以容納超過五萬人集會。

雨果的皮鞋陷入公園潮濕的草甸，他努力的指揮工人，以10人左右為單位，分散在整個廣場。

大約半小時后，他滿意的看著杰作，大約2000名工人，分散開來，好像一個個小家庭，在難得的清閑時光，享受清晨溫暖的陽光。

奧爾班突然拽他袖子喊道：“快看北門！”

雨果順著看過去，大批警員正以楔形隊列推進，最前排警員手拿警棍，有節奏地敲打掌心，這是1845年鎮壓面包暴動時練就的心理戰術。

簡單，有效。

他拍拍手，示意大家冷靜，手在沾滿機油的外套上涂抹幾下，隨后用手揉揉臉，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名維修工。

接著，他快步朝著警員而去，在行走間隙，趁著所有人目光都在警員身上，打理了一下假胡須，確認沾的很緊。

“任何時候，都要學會保護自己。”雨果自言自語的說道。

很快，他走到警員面前，不等對方發話，直白的說道：“先生們，我們只是在郊游而已。”

“哈！紡織工人郊游，多么新鮮的詞匯！”領頭的紅鼻子警員嗤笑。

雨果迅速抓住對方語言上的漏洞，用夸張到像舞臺劇演員一樣的強調唱道：“我的上帝啊！紡織工人沒有郊游的權利？我想《新英格蘭工人報》對警察局的言論會非常感興趣。”

他始終堅信，扣帽子一定要扣的越大越好，引戰一定要拉越多的人越好。

如果能把吃瓜看戲的人都拉進來，那簡直再好不過了。

果然，他聽見警員隊伍的后方，有人罵了一句蠢貨。

雨果瞇起眼睛，看向后方，一名身材肥胖的男人迎面走來，他頭頂黑色海貍高帽，深藍色制服上繡著三圈緊密的金線螺紋，右手按在腰間的黃銅哨鏈上，旁邊掛著一把柯爾特轉輪手槍。

他羨慕的盯著手槍，陷入美好的回憶中。

“命令你的人，立刻離開這里。”肥胖男人氣勢十足的說道。

但在雨果看起來，過于肥胖的身軀，把鍍金紐扣繃得緊緊的，活像香腸攤上捆扎過度的肉腸，怎么都威嚴不起來。

他聳聳肩，對著身后喊道：“嘿！伙計們，警長不相信我們來郊游。”

紡織工人爆發出歡快的笑聲，從地上的提籃中，拿出準備好的黑面包，牛奶，香腸，奶酪，分享給身邊的人。

孩童們不太懂大人們在干什么，只知道今天不用面對可怕的機器，還有美好的食物，立刻抓起香腸，在草地上快樂的奔跑。

雨果轉過身，真誠的說道：“如你所見，警長，我們真的是在郊游。”

胖子警長沉默片刻，冷冷的說道：“先抓帶頭的人。”

雨果眼角瞥見一絲寒光，這光澤他實在太熟悉，是手銬在陽光下的反射。

他微微后退一步，卻不想胖子警長瞬間喊道：“拒捕，該死的蛀蟲，你犯了重罪。”

這瞬間，雨果想到了麥考林，呼吸變得沉重，恨不得一槍打死這該死的胖子。

就在此時，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豪斯隊長，你為何不認為紡織工人有郊游的權利，可以詳細說說嗎？”

手銬停留在半空，雨果松了口氣，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衛理工會的格力高神父帶著幾名記者，急沖沖趕來。

“終于來了，再慢一步，老子又要進監獄了，這輩子跟警察局過不去了。”雨果暗罵道。

他看到格力高神父走來，似乎不太放心，直接擋在他面前，正對著那名隊長。

雨果隔著神父單薄的身軀，瞧見豪斯臉色漲成豬肝色，異常的難看，嘴里咬牙切齒的說道：“神父，他們觸犯了《反騷亂法》。”

“那部1714年的英國法律？看來你還活在茶葉稅時代，又或許自認為是英國人。“

神父突然用牛津腔打斷，并故意提高音量讓記者聽見。

他瞧見，豪斯隊長肥大的嘴唇不停抖動，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這表情，讓他差點笑出聲，這個時代，美國富豪們打心眼羨慕英國、法國的貴族生活。

但自稱文明燈塔的他們，卻經常在報紙上批評自己的歐洲老鄉，指出歐洲還停留在野蠻的封建時代。

但雨果的目的還未達到，需要給豪斯臺階下，他越過神父單薄的身軀，無比真誠的說道。

“如你所見，我們真是在郊游，享受春日的陽光，像一個自由人一樣，等享受完之后，自然就會回去。”

為了讓對方更為信服，他把陽光兩個字，專門重讀。

豪斯臉色露出詫異的神色，干巴巴的說道：“我會派警員盯著。”

“當然，我可是守法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