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周末。

圣瑪利亞教堂的褐色長凳上，雨果面朝著十字架，手臂彎曲，雙手合十，兩手大拇指抵住下巴，食指貼著嘴唇，嘴里念念有詞，似乎在虔誠的祈禱。

當當當！

當教堂的鐘聲敲響八下，清晨的陽光劃破云層，透過長方形的彩色玻璃，將彩窗上的圣母像投射在他氈帽上。

雨果似乎感覺到什么，睫毛抖動，眼角微抬，盯著十字架說道：“啊！時間到了?！?

噠噠噠的皮鞋聲在走廊產生奇特的回聲，雨果轉過身，見奧爾班滿臉通紅，沖進來時差點被鞋帶絆倒。

“先生，都準備好了?！眾W爾班興奮的喊道。

雨果含笑不語，蹲下身，幫對方系好鞋帶，手指靈活地翻動著，仿佛這不是普通的鞋帶，而是某種神圣儀式的綬帶。

系好鞋帶后，他輕輕拍拍對方的皮鞋，站起身，平靜的說道：“開始吧！”

“先生，你...”奧爾森眼角含淚，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雨果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啊！親愛的奧爾班，我還是那句話，雖然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就，但我從來沒忘記，我是工人的身份，是工人的兒子，為自己的朋友服務，是應該做的。”

他微不可查的皺皺眉，這段時間，他都記不住自己說了多少遍，反正所有認識他的，他認識的，都無比相信先富一步的“安德魯”先生，是一個沒忘本的人，是一個富有愛心的人，對工人充滿同情，對邪惡的工廠主充滿憎恨。

有時候，聽見工人們真誠的贊美，他會下意識挺起胸膛，驕傲的接受。

“先生，我們永遠是你的朋友。”奧爾班重重的點頭。

“朋友，現在該出發了。”

雨果邁出大門時，晨風送來機油、汗水和廉價肥皂混雜的氣息。

他看見瘸腿的老杰克被工友們架在肩膀上，空蕩蕩的褲管在風里晃蕩，他看見女工們用別針將裙子改短，手挽著手目視前方。

他看見十幾個滿臉煤灰的鍋爐工正把最后的黑面包分給童工，那些孩子接過面包，黑黢黢的手指在食物上留下道道灰印，卻沒人舍得擦掉一丁點碎屑。

......

他踮起腳，舉目遠望，試圖找到隊伍的盡頭，但很可惜，目之所及，都是黑壓壓的人頭。

似乎全波士頓的紡織工人，都來到了這里。

雨果沒有驚慌，反而異常興奮，抬起右手手臂，重重的揮舞，左手拿著用硬紙卷起來的簡易擴聲器，用盡全力喊道：“工人朋友們，團結起來，一起爭取十小時工作制?！?

“十小時！”

工人們整齊劃一的喊道。

雨果咳嗽兩聲，隨后深吸一口，胸腔鼓起，聲嘶力竭的吼道：“我們要1.5美金周薪?！?

工人們想起3年前，工廠主以市場自由競爭的名義，把每周1.5美金的薪水，降到1.2美金，甚至有些工廠主，變成吸血鬼，把工資的一部分，以代金券的形式發放。

雨果瞧見，在他這句毫無技巧，沒有煽動情緒的話語講出后，工人們雙目突然變得通紅，開始扯著脖子，大聲吼叫。

“1.5美金！”

“把1.5美金還給我們！”

“我們不要代金券！”

巨大的聲響，驚飛教堂上的鴿子，也讓雨果頭暈目眩，耳膜差點破裂，暗暗想到：“這該死的美金！”

他晃晃頭，指向燈塔街的方向，大手一揮：“工人朋友們，出發。”

“出發！”

“出發！”

“出發！”

雨果走在隊伍最前列，腳下的鵝卵石隨著人群的踏步微微震顫，他能感覺到背后傳來的熱氣，那是成千上萬具疲憊軀體散發的溫度，混合著粗布衣裳上未干的露水氣息。

他耳邊充斥著工人們的口號聲、腳步聲，還有幾個女工低聲哼唱的勞工歌謠，他很熟悉這個旋律，是車間常用來計時的調子。

奧爾班緊緊跟在身側，呼吸急促而興奮，時不時回頭看去，布滿皺紋的臉龐回過頭時，隱隱透露出一絲疑惑。

“朋友，你有疑問？”雨果問道。

“我們從來沒這么干過。”奧爾班一驚，猛的搖頭接著說，“當然，我不是質疑你的決定，只是......”

雨果拍拍他的肩膀，含笑說道：“你的疑惑我能理解，不過就像我在啤酒館說的那樣，有時候換一種方式，說不定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奧爾班說道：“以前我們都失敗了，或許是時候換一種方式了?！?

見奧爾班眼里的疑惑散去，雨果轉過身，面向人群，后退著走，隨后舉起雙手，發出兩短一長，有規律拍掌聲。

后方的工人，開始模仿他的動作，從開始的稀稀拉拉，節奏雜亂，漸漸的，在他不斷的指揮下，工人們的動作逐漸統一，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響。

隨著動靜越來越大，他瞧見，街道兩旁的窗戶邊，市民們睡眼惺忪的站在窗戶邊，伸出腦袋，面露驚訝。

他則像一個頭領，微笑著對兩旁的窗戶不斷揮手，而反應過來的市民，攥緊拳頭，無聲地揮了揮手。

有個穿格子圍裙的面包店學徒偷偷比出大拇指，卻被突然出現的老板揪著耳朵拖回廚房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對他友好，當路過商業區時，一個戴圓頂禮帽的商人站在布料店門口，臉色陰晴不定，手指不停地敲打著門框。

當雨果友好的揮手示意，那人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退后一步，狠狠關上店鋪門。

隊伍拐過碼頭區時，他奮力對著搬運紗線的碼頭工人揮舞，觀望片刻后，其中幾人突然跳下來，大步跟上了游行隊伍。

他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歡呼，緊接著是更多雜亂的腳步聲加入進來。

當大部隊來到市政廳時，雨果瞇起眼睛，隱約看見幾個穿制服的人影在臺階上晃動，像是一群受驚的螞蟻，瘋狂的朝市政廳里面跑去。

“先生...”奧爾班的聲音有些發緊，吐字艱難。

雨果雖然也很緊張，但他必須克制負面情緒，故而輕松的說道：“沒事，這次他們找不到理由驅逐我們?！?

但有人不這樣想。

雨果看見市政廳門口，一隊警察正慢吞吞地列隊，警棍在腰間晃蕩，他們的動作很散漫，像是還沒完全睡醒，但人數不少，黑壓壓的保護住去路。

“哈哈，他們這群富豪的走狗，竟然以為我們要沖擊市政廳?！眾W爾班大笑道。

“一群白癡！”雨果心里罵了一句。

隨后，他指揮大部隊轉彎，朝著倒數第二個目標，波士頓精英們居住的主要區域之一，燈塔街的方向前行。

雨果聽說，在陽光明媚，天氣適宜的下午，樹蔭下能見到貴婦人拿著鯨骨做的遮陽傘，牽著查理王小獵犬，悠閑的喝著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