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斷頭王后:瑪麗·安托奈特傳
- (奧)斯蒂芬·茨威格
- 11623字
- 2025-04-17 19:13:29
第一章 少女成婚
幾個世紀以來,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在德意志、意大利、佛蘭德斯的數十個戰場上為了爭奪歐洲霸主的地位而廝殺,終于雙方都感到精疲力竭。兩位宿敵直到最后才意識到,他們那無窮無盡的斗爭只不過是為其他王室掃平了道路。在島國英格蘭,一個異教民族已經逐漸形成了一個世界帝國,信奉新教的勃蘭登堡侯國已經發展成了一個強大的王國,半屬于異教范疇的俄羅斯已經將權力范圍擴展得無限遼闊。于是,這兩個國家的統治者和外交官開始自問——雖然還是太遲了——我們是不是最好還是維持和平,而不是不斷地陷入災難深重的戰爭游戲,讓那些不信上帝的暴發戶從中牟利?來自路易十五宮廷的舒瓦瑟爾和瑪利亞·特蕾莎女皇的顧問考尼茨建立了同盟,為了使同盟持久有效,而并不是僅僅存在于兩場戰爭的休戰時期,他們提議,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應該施行通婚政策。哈布斯堡王室任何時候都不缺少待嫁年齡的公主,這一次也有許多不同年齡的公主可供選擇。部長們首先和路易十五進行了考慮,盡管路易十五已經當上了祖父,個人品德問題也相當可疑,但他還是想要迎娶一位哈布斯堡家族的公主,不過這位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國王立刻就從蓬巴杜夫人的床榻跑到了另一位情婦杜巴麗夫人那里。約瑟夫皇帝也已經第二次喪偶,對于迎娶路易十五那三位年老色衰的女兒也沒有什么興趣——因此最合理的就是第三種方案,讓少年王儲,也就是路易十五的孫子,法國王位未來的繼承者和瑪利亞·特蕾莎的一個女兒訂婚。1766年,當時11歲的瑪麗·安托奈特已經被視為了可以進行認真考慮的人選。奧地利大使在5月24日寫信給女皇:“法國國王可以認為此事已經以某種方式得到了確認,陛下的計劃已經得到了確保,可以視為已經得到了決定。”但是外交官如果不把每件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巧妙地拖延每個重要的機會,他們也就不成其為外交官了,這也是他們的驕傲所在。宮廷之間的陰謀交替進行,一年,兩年,三年,瑪利亞·特蕾莎的懷疑也并不是沒有依據的,她擔心自己那位脾氣暴躁的鄰居,也就是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她有時候會懷著衷心的苦澀稱他為“那個惡魔”,最終也會以魔鬼般的權術摧毀這個對于鞏固奧地利的權力至關重要的計劃,于是她拿出所有的親切、熱情與狡詐,想讓法國宮廷履行這個還沒有完全確認的承諾。她幾乎具有專業婚介人的堅持不懈,在外交方面還具有堅韌不屈的耐心,不斷地向巴黎匯報這位公主的出眾之處。她極為禮貌地對待法國使者,并大量饋贈禮品,就為了最終能夠從凡爾賽宮拿到一紙具有約束效力的婚約。她考慮問題的時候與其說是從一位母親的角度出發,不如說是從一位女皇的角度出發,考慮的更多的不是孩子的幸福,而是“家族的權力”,即便使者已經帶來了警告的消息,說這位王儲缺乏任何天賦:他的理解力非常有限,身型粗笨,感覺非常遲鈍。但如果一位女大公能成為王后,那么她還需要什么幸福呢?瑪利亞·特蕾莎越是焦急地催促對方簽訂婚約,老到的國王路易十五就越是深思熟慮。整整三年的時間,他一直讓人們寄來年幼的女大公的肖像和有關她的報告,宣稱自己在原則上贊同這個聯姻計劃。但是他沒有說出能夠解決問題的求婚之辭,他不想受到約束。
那位國家交易的重要抵押品就這樣無知無覺地慢慢長大,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的安托奈特優雅而纖細,擁有無可置疑的美貌,她和兄弟姐妹,還有女性朋友在美泉宮的房間和花園里自由自在地瘋玩。她很少學習、讀書,或是接受訓練。她懂得如何運用她那天真的可愛與銀鈴般的清朗笑聲來應對管教她的家庭教師和神父,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逃過所有課程。瑪利亞·特蕾莎整日忙于處理國家事務,從來沒有認真地關心過所有的孩子。有一天,她震驚地發現這個未來的法國王后到了十三歲既不會正確地拼寫德語,也不會拼寫法語。她缺乏最基本的歷史知識和普通的教養,音樂課取得的成果也不是非常明顯。盡管,她的鋼琴教師水品并不低于格魯克。已經到了最后關頭,必須要把荒廢的時間追回來,將貪玩且懶惰的安托奈特培養成一位有教養的夫人。對未來的法國王后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跳舞要跳得優雅,法語口音要地道。瑪利亞·特蕾莎特意緊急聘請了著名舞蹈大師諾韋爾和剛好駐扎在維也納的一個法國劇團的兩位演員,一位教口語,一位教唱歌。但是法國使者剛剛把這件事情報告給波旁宮廷,凡爾賽宮就傳來了惱怒的暗示,一位未來的法國王后不能夠接受兩位喜劇演員的授課。新的外交談判又匆匆開始了,因為凡爾賽已經把王儲未來新娘的教育視為了自己的事情,所以,在經過漫長的對談之后,奧爾良主教推薦韋爾蒙神父前往維也納。我們通過他獲悉了有關這位十三歲的女大公的第一批可靠的報告。他發現她很有魅力,相當富有同情心。“她那迷人的面孔匯集了所有可以想象出來的優雅神態,就像人們希望的那樣,如果她再長大一些,她就會擁有人們所期待的一位高貴的公主所擁有的所有美麗。她的性格鮮明,脾性溫和。”顯然,這位正直的神父對自己學生的實際學識和求知欲的表述都更為謹慎。愛玩,不專心,粗心大意,但是無比開朗,盡管年幼的瑪麗·安托奈特對最為簡單的問題也沒有任何興趣,不想思考任何嚴肅的問題。“她的理解力比很長時間里人們對她預期的要強,但很可惜,她直到十二歲都無法集中注意力。她稍有些懶惰,非常輕率,這導致我給她上課的過程變得非常困難。我開始用六個星期的時間講述嚴肅文學的概論,她理解得很好,做出的判斷也很正確,但是我無法讓她更深入地鉆研這些對象,盡管我覺得她完全有能力這么做。我最終發現,只有在同時讓她感到娛樂的時候才能夠對她進行教育。”
十年后,二十年后,幾乎所有的政治家都對她明明具有良好的理解力,卻不愿意思考這個事實進行了抱怨,每次進行根本性的談話,她都會覺得無聊,然后走開。在這個十三歲的少女身上,這種性格的所有危險已經一覽無余,她什么都可以做到,但什么都不是真的想做。但是在法國宮廷里,自從養情婦成了流行趨勢,一位女性的舉止就比她的內涵變得更為重要了。瑪麗·安托奈特非常漂亮,能夠代表王室,性格端莊,——這就夠了,于是在1769年,路易十五終于向瑪利亞·特蕾莎寄送了她渴望已久的信函,國王在信中莊重地替自己的孫子,也就是未來的路易十六向年輕的公主求婚,并提議將婚禮定在次年的復活節。瑪利亞·特蕾莎高興地答應了,在多年的憂慮之后,這位已經聽天由命的女人再一次看到了光明。她現在覺得帝國的和平,乃至歐洲的和平都得到了保障。各個驛站和諸多信使立刻莊嚴通知所有宮廷,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為了永恒的和平結成了血親。“讓別人去征戰,而你,幸福的奧地利,去聯姻。”哈布斯堡那古老的家族箴言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外交官的任務順利告終。但人們才認識到,這只是這項工作里較為輕松的一部分。想要哈布斯堡王朝與波旁王朝之間取得諒解,就需要路易十五和瑪利亞·特蕾莎達成和解。比起將法國和奧地利的宮廷禮儀和家庭儀式在具有代表性的莊重場合之下融為一體的困難,都簡單得像一樁兒戲,這才是始料未及的困難。盡管雙方的宮廷總管和其他熱衷于維持規章制度的人們有整整一年的時間來研究巨量的卷宗和各種婚禮記錄,但對于像中國人一樣吹毛求疵的宮廷禮儀官員來說,一年也不過是匆匆流逝的十二個月罷了。法國的王位繼承人與一個奧地利女大公結婚——這種震撼世界的禮儀問題使得每一個細節都要進行仔細的思考,需要研究幾個世紀的文獻,才能夠避免諸多不可挽回的“失禮”問題!習俗的神圣捍衛者們日日夜夜地在凡爾賽宮和美泉宮里焦頭爛額地研究著這個問題,使者們日日夜夜地對每一份邀請函進行著談判,特派信使帶著建議與反對意見四處奔忙,因為人們覺得,如果在這種崇高的場合,有一方對于等級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那么將爆發出多么難以預料的災難啊(比七次戰爭都更加嚴重)!在萊茵河的左右兩岸,有數不清的博士在權衡和討論這種棘手的課題,比如在結婚證書上,誰的名字應該放在第一位,是奧地利女皇還是法國國王,誰應該第一個簽字,應該送什么禮物,嫁妝如何商定,應該有多少騎士、貴婦、軍官、貼身侍衛、高級女侍和低級女侍、理發師、懺悔師、醫生、文書、宮廷秘書和洗衣婦加入結婚的隊伍,護送女大公從奧地利來到法國邊境,又應該有多少人把這位法國王儲妃從邊境接到凡爾賽宮。雙方大臣對于基本問題的基本方針久久無法達成一致,而雙方宮廷里的騎士和貴婦已經開始了爭吵,互相攻擊,彼此謾罵,關于誰能夠有幸參加陪同隊伍,誰能夠參加迎接隊伍,每個人都用一大堆寫在羊皮紙上的習俗捍衛自己的要求,就好像是在爭奪進入天堂的鑰匙。盡管儀式總管就像苦役船上的勞工一樣工作著,但也無法在一年之內解決這個舉世矚目的順序問題,而完全不觸及宮廷的規定:例如在最后一刻,阿爾薩斯貴族的出席就從婚禮項目中被刪去了,因為“要消除煩瑣的禮儀問題,已經沒有時間再對此事作出規定”。如果國王沒有下令把日期定在非常明確的一天,那么奧地利和法國的禮儀維護者直到今天都還沒有辦法對“正確的”婚禮形式達成一致,那樣就不會有瑪麗·安托奈特王后了,也許也不會有法國大革命了。
盡管法國和奧地利雙方都急需節儉,但婚禮還是要極盡奢華。哈布斯堡家族不愿輸給波旁家族,波旁家族也不想落后于哈布斯堡家族。法國大使在維也納的官邸暴露出了一個問題,就是面積太小,無法容納1500名客人,于是幾百名工人匆忙建造新的房屋,與此同時,凡爾賽宮為婚禮修建了一座自己專用的歌劇廳。對宮廷的供貨商來說,兩方的宮廷裁縫、珠寶工匠、馬車匠人都迎來了好日子。僅僅是為了把公主接過來,路易十五向巴黎的宮廷供貨商弗朗西安訂購了兩架前所未有的奢華的旅行馬車,珍貴的木材和閃爍的玻璃,內部鋪著天鵝絨,外面畫著絢麗的圖畫,上面罩著王冠,除了這些華麗的裝飾,馬車還可以用最為輕盈的方式拉動。為王儲和整個王室都制作了新的禮服,裝飾著珍貴的珠寶,用當時最華麗的鉆石“大皮特”裝飾路易十五在婚禮上戴的帽子。瑪利亞·特蕾莎也用同樣的奢華標準,準備女兒的嫁妝:來自馬林的蕾絲織物,最柔軟的亞麻布,絲綢和珠寶。最終,杜爾福大使作為求婚使者來到維也納,對于喜歡看熱鬧的維也納人,這是一場精彩的表演:48輛六駕豪華馬車,其中有兩輛具有驚人的玻璃鑲嵌,沿著擺滿花環的街道緩慢而莊嚴地駛向霍夫堡宮,單單是陪同求婚的117名貼身侍衛和傭人的新制服就花費了10.07萬杜卡特,整個入城式的花銷不低于35萬杜卡特。瑪麗·安托奈特在《圣經》、十字架和燃燒的蠟燭面前公開宣布放棄對奧地利的繼承權,從這一刻開始,慶典一個接著一個,公開的求婚儀式,宮廷的慶祝活動,大學的慶祝活動,軍隊的游行,劇院的重新裝修,在美景宮舉辦了多達3000人的招待會和舞會,在利希滕斯泰因宮舉辦了多達1500人的答謝會和晚宴。最終,在4月19日,“代理婚禮”在奧古斯丁大教堂舉行,斐迪南大公在婚禮上代表法國王儲。接著是4月21日莊重的家庭告別晚宴,公主與家人進行最后的擁抱。之后,法國國王的豪華馬車穿過夾道歡送的人群,帶著曾經的奧地利女大公瑪麗·安托奈特駛向她的命運。
與女兒告別,對瑪利亞·特蕾莎來說十分艱難。這位逐漸衰老、日已疲憊的女人曾經為了增長“家族的權力”,把這樁婚姻作為至高的幸福進行追求,但在最后一刻,她卻開始為由她本人決定的自己孩子的命運而感到憂慮。如果我們更深刻地閱讀她的書信,審視她的生活,我們就會認識到,這位悲劇性的女皇,這位奧地利家族唯一的專制君主早就感到自己的皇冠只不過是某種沉重的負擔。經過了無盡的努力,經過了連年的戰爭,她才將這個靠聯姻維系的、在某種程度上是人為構建的帝國作為一個整體維護了下來,擊退了普魯士人和土耳其人。她頂住了來自東方和西方的攻擊,但就在現在,在外部的和平似乎得到了保障以后,她卻失去了勇氣。某種古怪的預感攫住了這個值得尊敬的女性,她將自己的全部力量和熱忱都獻給了這個帝國,但它卻要在她的后代手里走向衰落與瓦解。她是一位目光如炬,而且深謀遠慮的政治家,知道這個偶然地拼湊在一起的國家是多么的松散,需要何等的謹慎與克制,何等智慧的“無為”才能夠延續這個國家的生命。她如此小心翼翼開創的一切,將要由誰繼承呢?她對自己的孩子感到深深的失望,這在她心里喚醒了某種卡珊德拉式的精神,她發現自己的孩子全都沒有繼承她最為重要的人格力量,巨大的耐心、從容不迫的計劃與堅持、放棄的能力和明智的自我設限的能力。但她丈夫那洛林家族的血液一定在她孩子的血脈里掀起了不平靜的巨浪,所有人都甘愿為了瞬間的欲望而毀掉難以預見的可能性。這個小支脈血統的人性格輕浮,而且極不虔誠,只追求短期的成功。她的兒子兼攝政王約瑟夫二世時而向那位迫害和折磨了她一生的腓特烈大帝表示諂媚,仿佛他就是腓特烈大帝的王子一樣。約瑟夫二世圍著伏爾泰轉來轉去,而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她仇恨伏爾泰這個反基督者。她為另一個孩子瑪利亞·阿瑪利亞女大公也準備了一個寶座,可她剛剛嫁到帕爾馬,整個歐洲就對她的放浪感到目瞪口呆。她在兩個月之內就摧毀了財政,擾亂了國家,只顧著和情人享樂。另一個在那不勒斯的女兒也沒有給她帶來多少榮譽。她的女兒們沒有一個展現出了嚴肅的性格和嚴謹的道德,這位女大帝一生懷著奉獻精神和責任感,放棄了自己的個人和私密生活,無怨無悔地犧牲了所有的享樂,但是現在,她的工作看起來失去了意義。她寧可躲進修道院里,只是出于恐懼,出于正確的預感,也就是她那急性子的兒子很快就會用那些實驗毫無顧忌地摧毀她所建立的一切,所以這位年老的女戰士依然緊握著權杖,即便她早就已經感到疲憊。
這位性格堅強的女皇對自己的幼女瑪麗·安托奈特也不抱幻想。她了解小女兒的優點——溫和的脾性和善良的內心,鮮活的智慧,毫無做作的人性——但她也了解她的危險所在,那就是她的幼稚、輕率、貪玩和心不在焉。為了和她變得更親近,為了在最后時刻把這個情緒化的瘋丫頭教導成一位王后,她讓瑪麗·安托奈特在動身前兩個月睡在自己的房間里:她試圖和女兒進行長談,為她高貴的地位做好準備。為了得到上天的幫助,她帶著女兒去瑪利亞柴爾進行朝圣。離別的時刻越近,女皇就越是感到不安。某種陰暗的預感撞擊著她的內心,她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災禍,于是盡力驅趕這些陰暗的勢力。告別之前,她給了瑪麗·安托奈特一份詳細的行為守則,要求這個粗心大意的孩子向天發誓,每個月都要仔細重讀這份守則。除了官方信函,她還給路易十五寫了一封私人信件,這位老婦人在信中向那位老人警告,要小心這個十四歲少女幼稚的輕率。但是她心里的不安依然沒有減輕。瑪麗·安托奈特還沒有到達凡爾賽宮,她就開始重復自己的警示,讓她從那份守則中尋求建議:“我提醒你,我親愛的女兒,在每個月的21日都要閱讀這本冊子。我求你滿足我的這個愿望,我最怕的就是你在祈禱的時候粗心大意,變得懶惰和毫無顧忌。和它們斗爭吧……不要忘記你的母親,盡管我們已經遠離,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不會停止對你的關心。”當全世界都在為她女兒的凱旋而發出歡呼的時候,這位老婦人卻走進教堂,向上帝祈禱,求他扭轉所有人中只有她一個人預感到了的災難。
當規模龐大的騎兵隊緩緩穿過奧地利(擁有340匹馬,在經過每個驛站時都必須換一次馬),走過巴伐利亞,經過無數慶典和招待會。當接近了國境線時,木匠和粉刷匠正在克爾與斯特拉斯堡之間的萊茵河小島上建立起一座特別的建筑。凡爾賽宮和美泉宮的宮廷總管在這里打出了他們偉大的王牌。在無窮無盡的商談之后,新娘的交接儀式是要在奧地利領土還是在法國領土上進行這個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他們中間有個機智的人想出了一個堪比所羅門王的方案。他們選擇在法德之間的萊茵河上,在一座無人居住的沙洲上舉辦儀式,也就是不在任何一個國家舉辦儀式,人們特意為這場隆重的交接儀式建立了一座木制亭子,這簡直就是出于奇跡而達成的中立。河的右岸建造了兩間接待室,瑪麗·安托奈特走進去的時候還是女大公。河左岸也有兩間接待室,當儀式結束以后,她走出來時就是法國的王儲妃了。隆重的交接儀式在大廳的中央進行,女大公終于變成了法國王位繼承人的妻子。從大主教宮殿里取來的珍貴地毯鋪滿了匆忙建立起來的木墻,斯特拉斯堡大學把自己的華蓋借給他們,富有的斯特拉斯堡市民借出了自己最為美麗的家具。在這種神圣的華麗場面上,市民自然是無法參與的,但幾枚銀幣就可以買通各處的看守。于是在瑪麗·安托奈特到來前幾天,幾個年輕的德國大學生溜進了還沒有完全布置好的房間,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尤其是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目光無拘無束而又熱情洋溢的人,他那富有男子氣概的額頭上籠罩著天才的光環,對這些按照拉斐爾畫稿制作的珍品織花地毯看得不知饜足,它們令這位青年感到心潮澎湃,就像斯特拉斯堡主教堂剛剛向他揭示了哥特藝術的精神,以同樣的熱情理解這種古典藝術的愿望也在他的心中洶涌沸騰。他興致勃勃地向幾個不太聊得來的同學講解這些意大利大師向他敞開的意料之外的美麗世界,但突然又住了口,變得悶悶不樂,濃密的黑眉毛幾乎憤怒地在剛剛還透露著愉悅的雙眼之上蹙了起來。因為他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這些壁毯講的是什么故事,實際上,這段傳說對婚禮來說非常不合適,它講的是伊阿宋、美狄亞和克魯莎的故事,這簡直就是充滿災難的婚姻的典范。“什么,”這位天才青年高聲喊道,不顧周圍人的震驚,“在一位年輕王后剛剛抵達的時候,就如此大意地將也許是有史以來最為恐怖的婚禮場景展現在她的眼前,這種事情也能夠得到允許嗎?難道這些法國建筑師、裝飾師和粉刷匠里面就沒有一個人明白這些畫作講述的是什么,會如何影響理智與情感,會給人留下什么樣的印象,帶來什么樣的預感嗎?這簡直就是把最可怕的魔鬼在國境線上送給了這位據說美麗而又熱愛生活的夫人。”朋友們費了一番力氣,才讓他的激動之情平息下來,他們幾乎使用暴力對待歌德——是的,這位年輕的大學生就是歌德本人——把他拽出了這座木板房。但很快,“宮廷與奢華的猛烈洪流”就隨著婚禮隊列洶涌而來,這個裝飾精美的房間里充滿了歡快的談話和喜悅的情緒,沒有人預感到,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一位詩人已經用他具有預見性的眼光從這些色彩斑斕的織物中看出了災禍的黑影。
瑪麗·安托奈特的交接儀式應當斷絕她與奧地利家族的一切人物和事物的聯系。儀式總管對于這一點也仔細思考出了一個特別的象征:不僅僅是她來自家鄉的隨從無法伴隨著她跨越這道看不見的國境線,她身上也不能保留來自家鄉的寸縷衣裝,鞋子、襪子、襯衣和緞帶都不可以保留在她的胴體之上。從瑪麗·安托奈特成為法國王儲妃的那一刻,她就只能穿產出于法國的衣服了。因此在奧地利那邊的接待室里,這位十四歲的少女不得不當著所有的奧地利隨從脫得一絲不掛,少女依然含苞待放的赤裸身體在昏暗的房間里閃爍出片刻嬌柔的光華,然后有人交給她用法國絲綢制成的襯衣、巴黎生產的襯裙、里昂生產的長筒襪、宮廷鞋匠做的鞋子、蕾絲裝飾和網紗。她無法將任何東西作為熱愛的紀念品保留下來,就連一只戒指、一副十字架都不行——如果她保留了一根別針或者是一條散落的絲帶,那么這個禮儀世界就會走向崩潰嗎?——從現在起,她再也見不到多年以來那些熟悉的面孔了。如果這種被迫走進陌生環境的感受刺激到了這位少女,讓她被所有這些做作的行為嚇到,幼稚地哭了,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但是她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在一場政治婚姻上不可以有情緒的激蕩。法國的隨從已經在對面的房間里等候了,眼睛濕潤、帶著淚痕、畏畏縮縮地走向新的隨從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引領新娘走過去的是斯特爾海姆貝格伯爵,帶她走過這段至關重要的旅程,她穿著法國的服裝,最后一次由自己的奧地利侍從陪伴,兩分鐘前還是一位奧地利少女,然后她走進了交接大廳,那里按照高貴的國家標準和波旁王室的奢侈水平布置好,等待著她的到來。求婚者路易十五發表了一段莊嚴的講話,然后宣讀文件,接著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重大的儀式。這場儀式像小步舞曲一樣,每一步都經過了計算,經過了預先的排演和練習。房屋中間的桌子象征著邊界。奧地利人站在前面,法國人站在后面。首先,奧地利方負責引領新娘的人,也就是斯特爾海姆貝格伯爵松開瑪麗·安托奈特的手,然后法國負責引領新娘的人再握起她的手,陪伴著這位瑟瑟發抖的少女,邁著莊嚴的步伐緩慢地從桌子的側邊繞過來。就在這精確計算的幾分鐘里,當法國隨從走向未來的王后的時候,奧地利的隨從邁著同樣的步伐緩緩后退,退到門口,這樣剛好在同一刻,瑪麗·安托奈特站在了她新的法國宮廷侍從中間,而奧地利隨從已經離開了房間。這場隆重的典禮進行得悄無聲息,堪稱模范,宏大得幾乎駭人,只是在最后時刻,這位備受驚嚇的少女無法繼續忍受這場冰冷的典禮了。她沒有淡然地接受新的宮廷女侍諾埃伊公爵夫人的致意,而是抽泣著撲到了她的懷里,好像是在尋求幫助一樣,她美麗動人的身姿表現出了被拋棄的痛苦,而所有參與代表會的禮儀專家都忘記了對此做出事先的規定。但情感從來就不被計入宮廷規則條文的考慮范疇,玻璃馬車已經在外面等候,斯特拉斯堡主教堂的鐘聲已經敲響,禮炮已經爆發出轟響,瑪麗·安托奈特在歡呼聲的包圍之下,永遠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她作為女人的命運開始了。
瑪麗·安托奈特的到來在法國人民的眼里是一個已經許久未見的難忘節日。幾十年來,斯特拉斯堡都沒有見過一位未來的王后了,也許從來都沒有見過像這位少女這么迷人的王后。這個不停發笑的孩子有著灰金色的秀發、纖長的身材,充滿勇氣的藍色眼睛透過玻璃馬車望著規模龐大的人群,他們穿著漂亮的阿爾薩斯當地服裝,從各個鄉村和城市蜂擁而來,為這個華麗的隊列發出歡呼。幾百個身穿白衣的孩子走在車前,播撒鮮花,在當地建立了一座凱旋門,城門上裝飾著花環,市中心廣場上的噴泉里流出了葡萄酒,整只公牛被放在鐵架上燒烤,大籃子里的面包被分發給窮人。傍晚,所有的房子都亮起了燈,如火的光束沿著教堂的塔樓爬升,神圣的大教堂被照得就像玫瑰色的蕾絲織物。在萊茵河的兩岸,燈籠像點燃的橙子一樣,無數的漁船和駁船掛著色彩紛呈的火炬,在樹間閃爍,彩色的玻璃球被燈光照亮,所有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島上壯觀的煙火表演,表演以眾多神話人物中摻雜著王儲和王儲妃的姓名縮寫圖案而告終。直到深夜,愛看熱鬧的人民還在岸邊和街上走來走去,音樂高聲奏個不停,許許多多男人和少女在上百個地方歡樂地跳起了舞。似乎一個幸福的黃金時代已經隨著這位金發的奧地利女使者到來,心懷怨懟、滿心激憤的法國人民的心里又充滿了明朗的希望。
但即使是這幅壯麗的畫面也有一個細小的裂痕,在這里也像在接待廳的織花地毯一樣,命運也將災禍的符號象征性地編織了進去。第二天,瑪麗·安托奈特在動身之前想要再參加一次彌撒,但在主教堂門口歡迎她的不是德高望重的主教,而是他的侄子,整個教會的助理。這位浮夸的神父穿著一件看起來有點女性化的紫羅蘭色長袍,衣擺飛揚,發表了一篇熱情而又奉承的講話——他不是憑空被選拔進入神學院的。這幾句符合宮廷氣派的句子可以說是有點過分了:“您對我們來說就是備受尊敬的女皇的化身,整個歐洲許久以來都非常敬佩她,后世也將繼續尊敬她。瑪利亞·特蕾莎的靈魂現在將與波旁王朝的靈魂融為一體。”這位年輕的神父滿懷尊敬地將歡迎隊伍請進藍光閃爍的主教堂,領著年輕的公主走向祭壇,用他纖細的、戴著戒指的情人的手舉起了圣體匣。他就是路易·羅罕親王,法國第一個表示歡迎她的人,日后“項鏈事件”那場悲喜劇的主人公,是她最危險的對手,最可怕的敵人。那只此刻在她的頭上表示祝福的手,正是日后把她的王冠和榮譽丟進污泥與蔑視的手。
瑪麗·安托奈特不能在斯特拉斯堡久留,盡管阿爾薩斯也算是她的半個家鄉:因為法國國王在等,任何拖延行為都是在頂撞國王。新娘一行人馬穿過呼喊的浪濤,走過凱旋門和飾有花冠的城門,終于抵達了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貢比涅森林,王室家族駕著密密麻麻、堪比堡壘的馬車來迎接他們新的家族成員。宮廷紳士、宮廷貴婦、官員、貼身侍衛、鼓手、小號手和其他樂手全部穿著閃閃發光的新衣服,按照嚴格的等級秩序列隊。五月陽光照射之下的整個森林都被這一群衣裝光鮮的人們映照得色彩紛呈。雙方宣告婚禮隊列臨近的號角剛一吹響,路易十五就離開了他的馬車,前來迎接自己的孫媳。但瑪麗·安托奈特已經邁著令人贊嘆的輕盈步伐走向了他,優雅地在未來丈夫的祖父面前行了一個屈膝禮(不愧是舞蹈大師諾韋爾的女弟子)。國王在鹿苑有著多年的獵艷經驗,一眼就看出了這位少女擁有著嬌嫩的肌膚,也非常喜愛她優雅的儀態,溫柔地向這位金發尤物俯下身,扶起他的孫媳,親吻她兩側的臉頰。然后他才為她介紹她未來的丈夫,他身高約五英尺十英寸,體態僵硬,笨拙而又尷尬地站在一旁,此刻終于抬起了那雙困倦的近視眼,沒有流露出特別的熱情,只是按照禮儀,在形式上親吻了新娘的兩頰。在馬車里,瑪麗·安托奈特坐在祖父和孫兒中間,坐在路易十五和未來的路易十六中間。老先生似乎更多地扮演了新郎的角色,激動地聊著天,甚至還向她獻了一點殷勤,而未來的丈夫就百無聊賴地默默蜷在角落里。傍晚,因為這對訂婚夫婦現在“根據婚約”已經成婚,就走進了他們各自的房間就寢,這位憂郁的愛人還沒有對他迷人的妻子說上一句溫柔的情話,在日記里對這個至關重要的日子的總結也只有干巴巴的一行:“和王儲夫人會面。”三十六年后,就在那座貢比涅森林里,法國的另一位君主拿破侖等待著另一位奧地利女大公來做他的妻子,她就是瑪麗·露易絲。瑪麗·露易絲沒有瑪麗·安托奈特那么美麗,沒有她那么明媚動人,是個體型圓潤、無趣而又溫柔的女人。但是這位精力充沛的男人兼求婚者立刻就下定了決心,溫柔而又猛烈地占有了這位被指派給他的新娘。就在當天傍晚,他問主教,他是否已經得到了和維也納締結婚姻的權力,沒有等到回答,他就得出了結論:次日早晨,他們兩個已經在床上共進早餐了。但瑪麗·安托奈特在貢比涅森林里得到的既不是一位情人,也不是一位丈夫:只是一位代表自己國家的新郎。
第二次婚禮,也就是真正的婚禮于5月16日在凡爾賽宮路易十四的小禮拜堂里舉行。這種全家虔信基督教的統治家族舉辦這樣的宮廷和國家活動,意味著這是一件非常私密、非常親近,同時也非常高貴和專斷的事情,不允許人民觀看,即便是待在門口夾道歡迎也不可以。只有擁有貴族血統的人——至少有上百個支脈的家譜——才可以踏入教堂。明媚的春日陽光透過彩色玻璃,這些被精挑細選出來的貴族穿著布滿刺繡的緞子和閃閃發光的絲綢,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鋪張和奢侈,就像舊世界最后一次發出震撼人心的輝光。蘭斯大主教主持結婚儀式。他給十三枚金幣和婚戒祝圣,王儲把婚戒戴在瑪麗·安托奈特的無名指上,把金幣交給她,接著兩個人都跪下來,迎接賜福。管風琴的奏響宣布了彌撒的開始,在念誦主禱文的時候,一頂銀質華蓋在這對年輕夫婦的頭上展開,然后國王和全部血親才按照嚴格的等級秩序在婚約上簽字。那是一份長得可怕、疊過幾次的文件,至今還可以看見這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那四個笨拙而不熟練的單詞:瑪麗·安托奈特·約瑟芬·約阿妮,那是一個十五歲孩子的手費力地涂寫上去的,在旁邊——大家再一次低聲議論:一個不祥的征兆——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墨點,在所有的簽名人中間,只有她那不聽話的羽毛筆濺出了墨水。
現在,在儀式結束以后,王室慈悲地允許所有人民參與到王室的慶祝活動中。無數的人們——半個巴黎都成了空城——涌入凡爾賽宮的花園,今天各個花園也展示了他們的噴泉和瀑布、綠蔭長廊和草坪,最主要的慶祝活動當屬傍晚的煙火,那本應是人們在宮廷里見過的最壯觀的煙火。但是上天對這場煙火表演有自己的看法。不幸的征兆出現了,下午,天色變得陰沉,風起云涌,下起了雷陣雨,簡直可以說是傾盆大雨,人民懷著瘋狂的恐懼一哄而散,放棄了看戲,回到了巴黎。上萬人冷得瑟瑟發抖,跌跌絆絆地沿著街道奔逃,被暴雨驅趕著,吵吵嚷嚷,全身濕透。樹木被暴雨搖撼著,在花園里彎折。而在幾千只蠟燭照亮的窗戶后面,在新建的“觀景廳”里,莊嚴的婚禮儀式開始了,完全不受風暴和外界震動的影響:路易十五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嘗試在奢華程度上超越他那偉大的前任國王路易十四。6000名精挑細選的貴族客人努力競爭到了入場券,卻顯然不能參與宴會,只能滿懷敬畏地站在走廊里,旁觀22名王室成員拿起刀叉吃飯。6000人全部屏息凝神,以免破壞這場宏大表演的莊重性,只有80名樂師組成的樂隊在大理石拱廊里為王室宴會進行輕柔的低聲伴奏。然后,在法國貼身侍衛的禮炮聲中,整個王室家族穿過謙虛地躬身夾道的貴族走了出來:官方的慶祝活動結束了,王室的新郎現在只剩下了每個丈夫都要盡的職責。國王右手牽著王儲,左手牽著王儲妃,把這對孩子氣的夫婦(他們兩個加起來還不到三十歲)領進他們的臥室。禮儀一直深入到洞房里,因為除了法國國王本人,誰還能夠把睡衣交給法國王位的繼承人呢,除了在場級別最高的貴婦人——當時是沙特爾公爵夫人——誰又能把睡衣交給王儲妃呢?除了新婚夫婦,可以接近婚床的也只有一個人:蘭斯大主教,他對它進行了祝福,噴灑了圣水。
宮廷成員終于離開了這個私密的房間。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奈特婚后第一次獨處,婚床的華蓋窸窣作響,帳幕落到了他們的頭上,這是一出無形悲劇的緞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