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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 One
尋找街頭的超藝術!

(1)

(2)

托馬森I號

四谷樓梯,或稱純粹樓梯

接下來,就讓我們直奔主題。

首先請看照片(1)(2)。這是世界上最早被發現的超藝術,即托馬森I號。這一階梯狀物件被發現于1972年,它附著在東京新宿區四谷本鹽町一家名為“祥平館”的旅館外墻上。我在這里詳細記錄一下發現它時的情況。

那時,為了給雜志《美術手帖》繪制插頁《壯烈繪卷·日本藝術界大激戰》,我將自己囚禁于這家旅館。與我作伴的有剛從大學畢業的南伸坊1和松田哲夫2。我們大概住了三晚吧。晚飯都在旅館解決,中午則外出覓食。因為一整天都窩在房間里聚精會神地工作,所以每當外出,我們的步伐都會很輕盈,步行距離也會超出必要的范圍。簡而言之,我們并不會按最短路線朝目的地移動,但凡有選擇的余地,都會向左或向右繞道。畫家這一群體總會攜帶一些與幼兒園小朋友無異的稚氣,路旁若有木材掉落,他們便會故意踩著走。我和伸坊都是畫家。松田雖說在筑摩書房工作,但他喜歡收集火柴盒貼畫和宣傳單,毫無疑問是擁有“畫家性格”的人。就這樣,在解決午飯的路上,我們與這段樓梯不期而遇,毫無意義地爬上又爬下,接著才快步走去餐館吃飯。吃完飯回去的路上,我們又經過了這個地方,這次是從相反方向上下樓梯。

“嗯?這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毫無意義的行為重復兩次后,大腦便會主動思索起個中意味。

于是,三人停下腳步,開始端詳起這段樓梯。這段樓梯到底是為了什么而存在呢?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樓梯會通往一個入口,通往一扇門,人們登上樓梯后經由那個入口進入建筑物,但是這段樓梯的最高處并沒有門,只有窗戶。可是,會有人為了抵達窗戶,特意建造一段樓梯嗎?

這種不經濟的行為是不被資本主義容許的。在資本主義的世界里,只有發揮用途的東西才會被建造出來。那么,這段樓梯究竟是什么?這種只能用來窺視窗戶的無用之物,還能被稱作樓梯嗎?

稱不上吧。除了將之視作樓梯形狀的藝術品,別無他法。或者,我們甚至可以說,它已經屬于“超藝術”的范疇了。

不過,如此定義它還為時尚早。實際上,這種想法是在很久之后才萌生的,將它與藝術聯系在一起并不那么容易做到。思考藝術是一件可怕的事。對此,庶民們向來敬而遠之。老實說,我也是一介庶民,思考時首先會從實用性的角度出發。我堅信,在這個存在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等體制的世界,樓梯這樣的建筑部件只要存在就必然有其用途。因此,我認為這段樓梯也一樣,曾經確實通往建筑物的入口。那里原本有一扇門,但出于某種原因變得無用,在改建時被封住并改成了我們如今所看到的窗戶。樓梯因此成了無用之物,可若要拆除,則需要支出一定的費用,只好維持原樣。換言之,它就像一件不可燃垃圾,被丟棄在建筑物之外。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番思考讓身為庶民的我感到安心。然而,當我試圖將它忘記時,我發現自己實則已經對它在意得無法忘懷。我十分努力地想把它當成無法燃燒的大件垃圾清理出腦海,但實際看著它時,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其視如垃圾。原因在于,這段樓梯以過于澄澈的面容屹立在那里。

這不僅僅是一種文學性的抑或主觀上的印象。我找到了超越主觀和印象批評的科學證據。請大家仔細觀察照片(1)右側的扶手。定睛細看就會發現——破損的地方竟然用新的木材修補過!很明顯,對吧?在這個世界上,修補無用的垃圾這種事真的會發生嗎?!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不是純文學而是“純樓梯”的存在,亦即純粹只用來爬上爬下、最高處什么也沒有、只有樓梯本身的“絕對純粹樓梯”——我們只能這樣理解。這種樓梯既沒有實用性也沒有裝飾性,當然也不具備娛樂性。它存在于世,但是毫無用處。我在四谷發現了這種樓梯,也身體力行爬上爬下了一次。結果,它變成了一道謎題,留存在我的腦海之中。

大家常說,一個謎題會帶來新的謎題,事實的確如此。如果沒有最初的謎題,就不會有后續的一系列謎題。而一旦有了第一個,為了解開它,新的謎題就會源源不斷地出現。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九年前的春天,第二個謎題降臨了。春天是個人所得稅匯算清繳的季節,因此也被稱為“納稅的季節”。在經歷了不得不上繳十分之一收入的痛苦之后,只要在每一年的春天認真計算并申報,那些上繳的錢就會回到手邊。那一年也是如此。完成計算之后,我前往稅務署辦理申報手續。

當時我住在東京練馬區,練馬稅務署位于西武池袋線的江古田站附近,下站臺后須登上樓梯、穿過天橋才能到達閘口。那座天橋是木制的,墻壁也鋪有木飾。我擠在人聲鼎沸的人流中緩步前行,當我無意間看向左手邊的墻壁時,它出現了。它是物件,是建筑物的一部分。

起初,我沒有完全明白它到底是什么。但看到它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中瞬間閃過:

(3)

托馬森II號

江古田站的無用窗口

“這是?”

我不禁放慢了腳步。身后的行人差點撞上我的背。

“喂,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下來……”

他們帶著責備的神情,繞過我繼續前行。但我沒工夫在意他們。終于,我停下了放慢的腳步,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那個物件。我像一根樁子,佇立在人流如織的天橋上。人潮如海浪般襲來,隨時都有可能將我卷走。但我沒工夫在意他們,只是靜靜地凝視那個物件。

那是個類似玻璃窗的東西(見圖片(3)),整面玻璃被兩根黃銅管保護著。玻璃窗下方有疑似用大理石制成的臺子。在與臺子相接的玻璃面板的下半部分,還有一個半圓形的孔。由此可見,這是購買車票的窗口,而且是相當老派的窗口。雖說如今也能在鄉下看到類似的窗口,但是它確實很舊了,并且已經用膠合板從內部被封住了。這是一個廢棄的窗口。

它也許曾是補票窗口。這個車站正在經歷改建,補票窗口可能也因此被遷至其他地方了。它的四周都被翻新了,被鋪上板材或涂上了漆,唯有這個窗口保留著以前的面貌。想拆卻拆不掉,只好先用膠合板封住——大概是這樣的情況吧。

我得出了令自己滿意的結論,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但我依舊駐足不前。我總覺得,還有一個謎題尚未解開,我仍能感受到一種不和諧的氣氛。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看到那份“不和諧”所散發出來的光芒。也許那道光芒并不屬于超藝術……不,我還沒有考慮到那一步,那道光芒只存在于我的無意識深處——更深層的下意識。它只被我位于B3層左右的下意識層面捕捉到了,我卻被那來自B3的沉重壓力束縛住,無法前行。來自B3的下意識,指示我望向窗口的某一處。

慢慢地,我明白了,那是窗口的中心部分。窗口內外的連接點,尤其是垂直的玻璃面和水平的大理石面相交的地方,膠合板被賦予了柔和的曲線。

這個窗口是一個往復運動的場所,外側是顧客送入錢幣和車票的地方,內側則是售票員遞還零錢和收據的地方。往復運動在這個接觸點上持續了多年,致使大理石面板的中心部分形成了一個坡度平緩的凹陷。因此,如果只是筆直地切割膠合板,并用它堵住半圓形的孔,在其下方便會留下一條細小的縫隙,就像微微睜開的眼睛。然而,眼下的情形顯然并非如此。膠合板的底部是用線鋸精準裁切過的,與曲面完美貼合,緊密無縫。

在天橋的人潮中如樁子一般佇立的我,終于再次融入人流,往前行進。我感到亢奮。我很確定自己抓住了某種未知之物。這種感覺已經在我的無意識深處從B3上升到了B2,甚至達到了B1。這僅僅是個廢棄的窗口,卻因為一條精心設計的曲線,一躍成為B1層次的超藝術。然而,對于身處地面之上的我而言,它仍然不夠清晰。

大約一個月后,我決定拍下這一景象。我對它的存亡感到不安,于是掛著相機來到江古田站。然而,天橋已經完全變了樣。在那里,只能看到新建材的光滑表面,此前那些臨時的裝飾已經徹底消失。世間的變化何其殘酷。

自那以后過了一個月,或許是兩個月,也可能是三個月左右吧……在美學校3閑聊的時候,南伸坊用略沒自信的口吻對我說道:

“那個,是不是也是啊?”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嗯?你想說什么?”

“哎呀,我們之前不是見過那個四谷的樓梯嗎?該叫它‘純樓梯’嗎……”

“哦,那個四谷樓梯啊。哈哈哈。然后呢,它怎么了嗎?”

“是這樣的,我在御茶水也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是什么?”

“是一扇門。從御茶水站往日法會館走的路上,靠左手邊有一家醫院,叫三樂醫院。那里有一扇有點奇怪的門。”

“門?奇怪的……”

“這扇門雖然看上去挺正常,但我之前就覺得它有點不對勁,仔細一看它確實不對勁。它是無法通過的門。”

“什么?”

于是,離開美學校之后,我隨他一同去看了看。照片(4)便是那扇門。

“嗯……”

我最初只是沉吟了一聲。這確實是一扇門,而且是扇漂亮的門,甚至掛著寫有“三樂醫院通用門”的門牌,不僅有檐篷,還有門燈。那么,它究竟哪里奇怪呢?仔細一看,它確實如伸坊所說,雖是一扇門,但無人能通過。它的入口被水泥封住了。因此,從功能性上來說,它不是一扇門;而從形式上來說,它又是一扇合格的門,一扇氣派的門。因為太過氣派,行人只會覺得“啊,是一扇門啊”。不,甚至連這樣的想法都不會有。這種想法只會被收在無意識深處、下意識的B3層。人們會毫不在意地經過這里。

“嗯……”

這一次,我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該如何解釋這一現象呢?這扇門雖然毫無用處,但確實威嚴十足地矗立于此。真是一扇令人困惑的門啊。我不是在開玩笑,它真的令人困惑。

(4)

托馬森III號

御茶水三樂醫院的無用門

(攝影:飯村昭彥)

這扇門或許和四谷的純粹樓梯一樣,曾是一扇普通的門。但是,出于某種世俗的原因,它的功能被水泥封住了,還封得如此完美無瑕。它已然失去了實際用途,卻又被當作有用之物來對待。請仔細閱讀照片。右側圍墻上破損的瓦片一角已經被精心修復。這與四谷純粹樓梯上被妥善修補的無用扶手、江古田的無用窗口上漂亮的膠合板曲線異曲同工。這些無用之物在被廢棄的同時,也在被妥善保存和修護著,它們并非尋常之物。它們存在的理由被悄無聲息地隱藏了起來。這種現象,已經很難被稱作藝術了。不,與其說是藝術,更像是超越了藝術的存在……

“四谷的純粹樓梯。”

“江古田的無用窗口。”

“御茶水的無用門。”

當不明不白的事物從一個變成兩個,它們或許仍然難以理解,但只要聚集到三個,它們之間共通的結構就會以全新的面貌呈現出來。此時,人類歷史上從未有人意識到的事物——我們稱之為“超藝術”——首次從下意識的B3緩緩上浮,來到了B1。

我可以很肯定地向大家宣布:

“這是超藝術!”

藝術是藝術家在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在創作藝術作品時誕生的,超藝術則是超藝術家在不知何為超藝術的前提下無意間創造出來的。因此,對于超藝術來說,即便有人為它的誕生助力,這些人也稱不上是創作者。對于超藝術來說,只有發現者。

就這樣,我開始勘查世界上的超藝術。僅憑我一人之力遠遠不夠。于是,我呼吁美學校的學生們協助我一同尋找、研究。在這一過程中,我迫切希望能為這些物件找到一個更為貼切的名稱。

“超藝術”這個詞太過廣泛,包含了所有超越藝術的事物。但我們在尋找的,可能只是超藝術中的一種類型,更準確地說,是“附著于建筑物且被保存得很美的無用之物”。我想為這些物件找到一個更具針對性的名稱,但始終沒有合適的。

因為是被封住的建筑物,所以可稱為“封造物”;因為是被遺忘的建筑物,所以可稱為“建忘物”;因為存在于都市,也就是都市(polis)中無能(impotence)的部分,所以我們還創造了“Impolis”這個詞……可是,這些詞總給人多一字或少一字的違和感,總之不太貼切。就在這一刻,“托馬森”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沒錯。當時正是1982年,巨人隊的“第四棒”是被戲稱為“扇風機”的托馬森選手。這個外號取得真損啊,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很貼切。他站在打擊區不停地揮棒,卻不過是在刷新自己被三振出局的記錄。他雖擁有優秀的身體素質,但不具備對這個世界而言有用的功能。即便如此,巨人隊仍然愿意花費巨資,用心地“保存”他。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這不是諷刺,而是真心實意的感嘆。除了將其解釋為活著的超藝術,還有別的選擇嗎?

于是,我們決定將尋得的物件命名為“托馬森”。更準確一點說,它們會被命名為“超藝術托馬森I號”“超藝術托馬森II號”……研究會的名稱是“托馬森觀測中心”,全稱為“超藝術勘查本部托馬森觀測中心”。

我們立即開始討論邀請托馬森選手擔任名譽會長的事宜。我們還計劃向托馬森選手討取帶簽名的球棒作為象征物。球棒把手處很可能會因為長期使用變得光滑無比,擊球點則不帶一絲痕跡,一片潔白。在這樣的球棒上,如果出現“托馬森”的簽名,將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當時,我們最擔心的是,托馬森選手會不會在下個賽季被解雇。那樣一來,這個活著的超藝術就會從世界上消失。

朋友們,無用的樓梯、無用的窗口、無用的門……街頭的超藝術都面臨著和托馬森選手一樣的境況,不知何時就會被這個世界“解雇”。如此一來,我們將無法再用自己的眼睛欣賞超藝術。如此一來,日本文化該何去何從?

(5)

托馬森之父——托馬森


1 南伸坊(1947— ):日本編輯、插畫師、散文家、漫畫家,本名南伸宏,曾是漫畫雜志《GARO》的主編,也是路上觀察學學會成員之一。

2 松田哲夫(1947— ):日本編輯、書評人。

3 美學校:1969年2月由現代思潮社(出版社)的石井恭二、川仁宏等人創立的私塾,教授美術、音樂、媒體表現等課程,學風自由,現位于日本東京千代田區神田神保町。美學校的logo由赤瀨川原平設計,講師陣容包括赤瀨川原平、鈴木清順、澀澤龍彥、唐十郎、會田誠等藝術領域的名人。南伸坊是赤瀨川原平在美學校的得意門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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