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纏綿的細雨如愁緒般絲絲縷縷,沒完沒了。汪羽提著那只略顯破舊的畫箱,腳步踉蹌地從醉仙樓的后門奪門而出。就在剛剛,酒樓掌柜毫不留情地將他驅趕出來,那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眼光挑剔的富商們,對著他精心繪制的屏風山水,滿是嫌棄,說那畫里的山水毫無生氣,像是被一層厚重的灰霧死死籠罩,沒有半分靈動之態。
冰冷的雨絲順著他的衣領悄然滑落,凍得他脊背一僵。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巷口,望著自己呼出的那一團白氣,在細密的雨幕里轉瞬即逝,滿心都是迷茫與不甘。恰在此時,身后突兀地傳來“吱呀”一聲,那聲音在寂靜又潮濕的雨巷里,顯得格外刺耳。
汪羽下意識地回頭,只見巷尾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賣傘的老嫗。她身形枯瘦如柴,像是被歲月抽干了所有的生機,一雙干枯的手指正緩緩地摩挲著傘架上僅有的一把素白紙傘。那傘骨泛著溫潤的象牙光澤,傘面上繪著的山水淡墨輕染,奇異的是,在這如絲的細雨中,那山水竟似有了生命,縷縷煙云仿若在其間裊裊流動。汪羽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鬼使神差地抬腳走了過去,手中的銅錢被他攥得緊緊的,掌心都被硌出了一道道紅痕。
“這傘叫‘煙雨遙’。”老嫗終于開了口,她的聲音沙啞干澀,像是兩片枯葉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響,“老身在這里,等它真正的主人,都足足等了六十年吶。”話還沒落音,她便將那把傘猛地塞進汪羽懷里,而后擺了擺手,分文未取,轉身便隱沒在了雨幕之中,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汪羽握著傘柄,只覺入手一片沁涼,像是握住了一泓寒泉。他好奇地打量著這把傘,發現傘柄內側刻著一行細小的蠅頭小楷:“撐開煙雨色,收起斷腸聲”。字跡古樸蒼勁,筆畫間似乎藏著無盡的故事。他懷著一絲期待與忐忑,緩緩撐開了傘。剎那間,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他忽然感覺四周的雨聲陡然停歇。可定睛一看,雨分明還在下,只是在傘沿垂落的那一圈雨簾之外,整個世界像是被一層青灰色的濾鏡所覆蓋,變得朦朧而虛幻,唯有傘下這三尺見方的天地,清晰明亮得如同白晝,連地面上的每一粒石子、每一道縫隙都纖毫畢現。
汪羽懷揣著滿心的疑惑與驚嘆,回到了城西那座幽靜的小院。一進院子,他便迫不及待地研究起這把神奇的傘。隨著光線的微妙變化,傘面上的山水竟也跟著奇妙地變幻起來。西窗灑下殘照余暉時,那原本淡墨勾勒的遠山漸漸泛起了濃郁的黛色,仿佛被天邊的晚霞染上了絢麗色彩;而當暮色緩緩四合,夜幕籠罩大地之時,整幅山水又化作一片水墨氤氳,肆意地洇染開來,墨色的濃淡之間,似有萬千氣象。
如此奇妙的景象,讓汪羽按捺不住內心的創作沖動,他鋪開宣紙,提起畫筆,想要臨摹下這神奇的山水。可當筆尖剛一觸及紙面,怪事再次發生,他的手腕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操控,不受控制地自行游走起來。筆下的線條如靈動的游蛇,在宣紙上流淌出前所未有的靈韻,每一抹墨痕、每一道筆觸,都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灑脫與飄逸。
一幅畫成,檐角的風鈴在無風的情況下,竟“叮叮當當”地自動搖晃起來,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小院里回蕩。汪羽滿心歡喜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卻驚異地發現,畫角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撐傘女子的背影。那女子身姿婀娜,衣袂飄飄,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紙面中翩然走出,融入這真實的世界。
當夜,汪羽躺在床上,很快便陷入了夢鄉。夢中,他置身于一片濃霧彌漫的鏡湖之畔,四周水汽氤氳,視線一片模糊。突然,一個輕柔婉轉的聲音在濃霧中悠悠響起:“公子可愿為我畫幅像?”那聲音空靈縹緲,帶著幾分哀怨,又似藏著一絲期待。汪羽正要開口回應,卻猛地從夢中驚醒。他坐起身,發現案上不知何時鋪開了一張宣紙,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雨滴狀墨痕,像是有人用細雨書寫的密語。而那把“煙雨遙”,正靜靜地靠在門邊,傘尖處積著一小灘水,在地面上暈出一片深色的水漬。
時光匆匆,三日后的清晨,醉仙樓的掌柜竟親自登門拜訪。原來,那日有客人偶然瞥見汪羽院中飄出的一幅畫,只一眼,便被那畫中奇妙的意境深深吸引,說什么也要出重金求購。汪羽得知此事,心中既驚喜又忐忑。他帶著新作的《煙雨江南圖》,再次踏入了醉仙樓。
當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畫軸的那一刻,整個酒樓瞬間被一片驚嘆聲所淹沒。畫中的煙嵐仿若有了生命,隨著窗外的雨勢或輕柔飄動,或洶涌翻涌,觀者仿佛身臨其境,甚至能真切地聞到濕潤青苔散發的那股清新氣息,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淡淡水汽。然而,在這一片贊嘆聲中,只有汪羽注意到,畫中那個撐傘女子的背影,竟又往前挪動了幾步,眼看就要轉過蜿蜒的山徑,徹底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汪公子,這畫藝當真是突飛猛進啊!”宴會散場時,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畫師攔住了汪羽,臉上滿是欣賞與疑惑之色。他湊近汪羽,突然壓低聲音,神色凝重地問道:“只是這畫……公子可曾用過人血調墨?”
汪羽聞言,心頭猛地一震,像是被人說中了心底最隱秘的秘密。昨夜,他在作畫興起之時,不小心被傘骨劃破了手指,那滴落下的血珠滴入硯臺后,竟瞬間化作了深邃的靛青色,融入墨汁之中。他強裝鎮定,沒有立刻作答。老畫師見他神色有異,顫巍巍地抬起手指,指向畫中那女子的背影,緩緩說道:“百年前,這鏡湖畔曾有個名妓,名叫蘇挽晴,她最是擅長繪制煙雨圖,聲名遠揚。后來,她被負心的情郎所棄,心灰意冷之下,抱著自己最心愛的紙傘投湖自盡。自那以后,就有傳言說,那把傘有著收魂的詭異能力……”
汪羽聽完,只覺脊背發涼,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心頭。他匆匆告別老畫師,踏上了歸家之路。此時,天空中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砸落在地面,濺起層層水花。汪羽撐著“煙雨遙”,卻總覺得傘下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重物壓在上面。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借著微弱的光線,竟看見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時分裂成了兩道:一道緊緊跟隨著他的腳步,而另一道,竟像是撐著一把無形的傘,亦步亦趨地相伴在旁。
當他經過鏡湖時,更加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傘沿突然墜落下一串晶瑩的水珠,在濕漉漉的石板上迅速匯聚、排列,竟拼成了“還我”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汪羽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呼吸急促起來,他不敢再多做停留,拔腿便朝著家中狂奔而去。
一回到家,汪羽便馬不停蹄地趕往藏書樓,翻閱古籍查證。終于,在一本泛黃的《青州名妓錄》中,他找到了關于蘇挽晴的記載。書頁上,蘇挽晴的畫像中所繪的紙傘,與他手中的“煙雨遙”竟一模一樣,分毫不差。書上記載,她死后,每逢梅雨時節,便有一位撐著白傘的女子在鏡湖岸邊悄然現身。凡是她走過的地方,石板都會莫名滲水,行人還能隱隱聽見從傘骨間漏出的陣陣嗚咽,那聲音如泣如訴,似是在訴說著無盡的哀怨與不甘。
汪羽看完,只覺頭皮發麻,他懷著滿心的恐懼與不安,一路跌跌撞撞地沖回家中。此時,“煙雨遙”正懸在房梁之下,緩緩地滴著水,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仿佛是在倒計時。他雙手顫抖著翻開這些日子以來自己所作的畫,眼前的景象讓他驚恐到了極點。他發現,每一幅畫里的撐傘女子都比前一幅更加清晰逼真,眉眼、衣飾,甚至發絲都纖毫畢現。而在最新完成的那幅畫中,女子已經轉過了半張臉,蒼白的嘴唇微微上揚,正對著他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
又是一個梅雨連綿的夜晚,壓抑的氛圍籠罩著整座小院。汪羽懷著視死如歸的決心,最后一次撐著“煙雨遙”,鋪開宣紙準備作畫。當筆尖剛剛觸及紙面的瞬間,變故陡生,傘面突然滲出濃稠的鮮血,殷紅的血順著傘骨蜿蜒而下,迅速淌滿了整張畫紙,濃烈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與此同時,他不經意間看向銅鏡,鏡中,一只青白的手正從傘骨之間緩緩伸出,那手指纖細修長,指甲泛著青灰色,帶著絲絲寒意,緩緩按在了他執筆的手上。
“公子終于肯為我畫像了。”熟悉的聲音在他耳畔幽幽響起,“不如……永遠留在畫里可好?”聲音輕柔卻又不容抗拒,仿佛帶著無盡的誘惑。汪羽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意識漸漸模糊。
次日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汪羽的小院里。鄰居像往常一樣前來拜訪,卻發現汪羽伏在案前,一動不動。他的面容安詳平靜,宛如熟睡一般,只是那皮膚呈現出一種宣紙般的慘白,毫無血色。在他面前,攤開著一幅《鏡湖煙雨圖》,畫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撐傘的書生背影,正與那撐傘女子并肩,緩緩走向遠方的霧靄深處,身影漸漸模糊,直至消失不見。而那把素白紙傘,依舊懸在房梁之上,傘尖還在不停地滴著水,一滴滴水珠落在地面,竟匯成了一行若隱若現的小字:“畫魂終有主,煙雨永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