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暮色總是來得突然。杜衡抬頭時，西市街頭的燈籠已次第亮起，將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流淌的蜜糖。他摩挲著袖中那封燙金請柬，羊皮紙邊緣已經(jīng)起了毛邊——這已是他第七次取出查看。

“醉仙樓天字閣，戌時三刻，雙陸一局定生死。“

落款處只有一個朱砂畫的骰子，六點猩紅如血。杜衡輕嗤一聲，他自幼隨父親經(jīng)商走南闖北，什么騙局沒見過？可那送信的小童消失時竟在雪地上沒留半個腳印，倒讓他平白生出幾分興致。

醉仙樓的飛檐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杜衡推開雕花木門時，銅鈴發(fā)出凄清的聲響。天字閣里只點著一盞青銅鶴燈，光影交錯間，有個佝僂身影正在擺弄一副象牙雙陸棋。

“杜公子果然守信。“老者抬頭，燭火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老朽姓殷，平生唯好雙陸，聽聞公子棋藝冠絕長安......“

杜衡注意到老者右手小指缺了半截，紫檀木的棋盒上雕著并蒂牡丹，花蕊處嵌著兩顆渾圓的珍珠——這分明是宮中樣式。他在波斯商人那里見過類似的物件，說是從馬嵬坡附近的古墓里挖出來的。

“賭注為何？“杜衡撩起袍角坐下，棋盤上的黑曜石棋子觸手生寒。

殷老者從懷中取出一只錦囊，倒出枚玉簪。羊脂白玉雕成的荔枝在燈下幾乎透明，簪頭一點朱砂恰似美人泣血。“這是貞順皇后舊物，勝者得之。“

杜衡心頭一跳。貞順皇后——那是楊貴妃的謚號。

棋局初開時還算平常。杜衡執(zhí)白，殷老者執(zhí)黑，象牙棋盤上的三十枚棋子如列陣士兵。可當更漏指向亥時，杜衡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馬“棋自行挪動了兩格。他猛地抬頭，殷老者正用那半截小指蘸著茶湯，在案幾上畫著古怪符號。

“公子可知天寶十四年，長生殿里也擺過這樣一副棋？“殷老者的聲音突然變得年輕，“那夜貴妃娘娘用金剪劃破食指，將血滴在'王'棋上......“

窗外驚雷炸響，杜衡看見老者的瞳孔竟泛著詭異的淡金色。棋盤上的黑子開始自行移動，白玉荔枝簪滲出細密血珠，在錦緞上暈開一朵紅梅。

“骰來！“殷老者突然暴喝。原本擺在案角的骰子竟凌空飛起，在兩人之間瘋狂旋轉(zhuǎn)。杜衡看清那根本不是尋常骰子——六面刻的全是“幺“點！

杜衡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起幼時乳母講的故事，說馬嵬坡兵變后，有術(shù)士用雙陸棋收集怨氣，能讓亡魂暫駐人間。當時只當是鄉(xiāng)野怪談，可現(xiàn)在棋盤上的黑子正組成一張美人面，丹鳳眼里淌著血淚。

“該你了。“殷老者咧開嘴，杜衡驚覺他口腔里沒有舌頭，只有一團蠕動的黑影。

杜衡抓起骰子的手抖得厲害。就在骰子脫手的剎那，他袖中突然掉出個物件——是今早從西市胡僧那買的降魔杵。銅杵撞上棋盤的瞬間，所有棋子齊齊跳起又落下，白玉簪“啪“地斷成兩截。

更漏的水聲停止了。

殷老者僵在原地，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下去。當?shù)谝豢|晨光透進窗欞時，杜衡面前只剩下一具套著錦袍的骷髏，指骨還保持著執(zhí)棋的姿勢。而棋盤上的黑子排成了四個字：

“明日再來“

杜衡踉蹌著后退，撞翻了鶴燈。火苗竄上紗帳的瞬間，他看見骷髏的顱骨內(nèi)側(cè)刻著密密麻麻的棋譜，最新一局赫然標注著“杜衡“二字。

回到宅邸后，杜衡發(fā)起了高熱。夢中總有個穿霓裳的女子背對他下棋，金線繡的鳳凰在燭火中明明滅滅。第三天清晨，婢女尖叫著闖進臥房——杜衡的右手腕內(nèi)側(cè)出現(xiàn)了三點朱砂痣，排列得恰似骰子的“三“點。

當夜杜衡潛入父親的書房，翻出一冊《天寶遺事》。泛黃的紙頁記載著：楊貴妃精通雙陸，曾用發(fā)簪在棋盤上畫血符。安史之亂爆發(fā)當日，她與玄宗對弈至深夜，次日便發(fā)生了馬嵬坡之變。書頁邊緣有人用朱筆批注：“雙陸三十路，恰合三十年陽壽。以棋續(xù)命者，需覓替身......“

窗外傳來“嗒“的一聲輕響。杜衡轉(zhuǎn)頭，看見窗紙上映著個曼妙剪影，云鬢上的步搖正隨著某種節(jié)奏輕輕晃動——就像在數(shù)棋子的落點。

“公子，該你走了。“女子的聲音隔著窗紙傳來，帶著荔枝般的甜膩。杜衡顫抖著掀開衣袖，腕間的朱砂痣不知何時已變成了五點。

銅鏡里，他身后多了個執(zhí)棋的朦朧身影。

杜衡腕間的朱砂痣在第七日破曉時變成了六點。銅盆里的清水映出他凹陷的雙頰，恍惚間，六點紅痕竟在漣漪中化作一張美人面。他猛地打翻銅盆，水漬在地磚上蜿蜒成棋盤的紋路。

“公子，青龍寺的慧明大師回帖了。“老仆在門外顫聲道。杜衡展開素箋，上面只有一句偈語：“霓裳裂處金釵折，馬嵬土掩長生劫。“

《天寶遺事》的殘卷在案頭嘩嘩作響，仿佛有無形的手在翻動。杜衡按住書頁，在夾縫中發(fā)現(xiàn)一行蠅頭小楷：“妃精雙陸，嘗以血飼棋，魂寄枰中。安史亂起，術(shù)士獻續(xù)命之法，每食一弈者精氣，可駐顏三載......“

窗外傳來“咔嗒“輕響。杜衡掀開竹簾，見廊下擺著副青玉雙陸，黑子排成箭頭指向西市方向。最末一枚棋子下壓著片金箔，上面用針刻著“亥時三刻，胡姬酒肆“。

西市的暮鼓剛剛敲過，杜衡已站在“流霞閣“褪色的朱漆門前。胡姬們臂釧的銀鈴聲里混著異域香料味，卻掩不住二樓飄來的沉水香——那是玄宗年間宮中專用的熏香。

“杜公子來遲了。“珠簾后坐著個戴面紗的女子，案上擺著三只鎏金匣，“妾身裴十二娘，祖上在梨園當過差。“她掀開第一只匣子，猩紅綢緞上躺著半截金釵，斷口處沾著黑褐色污漬。

杜衡袖中的降魔杵突然發(fā)燙。他看清那金釵樣式與當日殷老者所持玉簪一模一樣，只是釵頭牡丹花心嵌的不是珍珠，而是顆人牙。

“這是娘娘咽氣時戴的。“裴十二娘的指甲劃過金釵，“當年高力士用白綾勒殺她時，金釵折為兩段。“她突然抓住杜衡手腕，朱砂痣在燭火下滲出血絲，“公子可知？這血棋咒每發(fā)作一次，魂魄就被蠶食一分。“

第二只匣子里是塊褪色的霓裳碎片，金線繡的鳳凰只剩骨架。杜衡觸碰的瞬間，耳邊響起裂帛之聲與女子凄厲的哀嚎。裴十二娘唇角浮起古怪笑意：“馬嵬坡亂葬崗的土，妾身已備好。只是......“她掀開第三只空匣，“破解需活人血脈為引。“

子時的更鼓傳來時，杜衡已站在驪山行宮殘垣前。裴十二娘說金釵另一段藏在溫泉殿密室里，而密室機關(guān)需以雙陸棋局為鑰。夜霧中，殘缺的漢白玉階泛著磷光，恍若當年楊貴妃醉酒踏過的瑤池路。

溫泉殿的青銅門環(huán)上纏著紅線，杜衡剛觸及，紅線突然寸寸斷裂。門縫里滲出帶著荔枝甜香的冷風，吹得他腕間朱砂痣灼痛難當。殿內(nèi)竟完好保存著天寶年間的陳設(shè)，琉璃屏風前擺著副金絲楠木雙陸，棋盤兩側(cè)各有一盞人形燈奴——燈芯從空洞的眼窩里伸出，燃著幽藍火焰。

“三十路雙陸，三十載陽壽。“空靈的嗓音在殿內(nèi)回蕩。杜衡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長投在屏風上，而影子對面分明還有個云鬢高聳的身影。

黑子自行排列成天寶十四年的殘局。杜衡執(zhí)白落子時，燈奴眼中的火焰驟然轉(zhuǎn)紅。七步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每走一子，袖袍就褪色一分——棋局在吞噬他的光陰。當?shù)诙栋鬃勇湎拢藕馄骋娿~鏡里的自己鬢角已生白發(fā)。

“金釵折處是歸途。“屏風后的聲音突然變得急切。杜衡咬牙將降魔杵刺入棋盤“天元“位，黑子齊齊爆裂，飛濺的碎片在屏風上劃出“馬嵬坡“三字。燈奴轟然倒塌，露出墻上的暗格，半截金釵正插在張泛黃的棋譜上。

返程的山路上，杜衡懷中的金釵與霓裳碎片突然發(fā)燙。裴十二娘正在長亭煮茶，見他來了便往茶湯里撒了把腥紅的土。“馬嵬坡萬人坑的土，摻了七十九個冤魂的骨灰。“她掀開面紗，杜衡驚見她的脖頸上有圈紫黑色勒痕，“家祖當年給娘娘獻續(xù)命術(shù)，被高力士絞死在梨園......“

茶湯沸騰時浮現(xiàn)出棋局幻象，杜衡看見楊貴妃正在長生殿下棋，對面坐著個沒有臉的男子。當貴妃將金釵刺入胸口時，血珠滴在棋子上化作紅痣——正是他腕間一模一樣的印記。

“明日午時，帶著三物去馬嵬驛。“裴十二娘遞來一把銀刀，“破解之法......“她的聲音突然中斷，七竅流出黑血。杜衡接住她癱軟的身體，發(fā)現(xiàn)后心插著枚黑曜石棋子。

月光突然被烏云遮蔽。杜衡回頭，看見山路上飄來一盞白燈籠，提燈人穿著宦官服飾，慘白的臉上沒有五官，只有用朱砂畫的六點骰子。

燈籠紙上映出四個血字：

“落子無悔“

杜衡跌坐在茶席旁，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倒影在茶湯里變成了女子模樣。腕間的朱砂痣已蔓延至肘間，像藤蔓般向著心口生長。他顫抖著展開從驪山帶回的棋譜，背面用血寫著最后一句咒文：

“魂歸棋枰日，血肉作劫材“

馬嵬驛的殘垣在暴雨中泛著鐵青色。杜衡勒馬時，懷中的金釵突然刺破衣料，筆直指向驛站中央的枯槐。樹皮上布滿縱橫交錯的刻痕，細看竟是三百年來無數(shù)棋手留下的名姓。最新一道刻痕尚在滲液，赫然是“殷“字。

“公子果然來了。“

枯槐后轉(zhuǎn)出個提白燈籠的身影。宦官服飾在風中紋絲不動，朱砂畫的骰子臉轉(zhuǎn)向驛站正堂。門楣上“馬嵬驛“的匾額已傾斜，透過裂縫能看到里面擺著副巨大的雙陸棋盤——那竟是用整塊玄武巖雕成的，每格棋位都嵌著枚人牙。

杜衡腕間的朱砂痣已蔓延至鎖骨。他踏進門檻的剎那，驛站所有門窗轟然閉合。巖棋盤兩側(cè)各擺著盞人油燈，火苗里浮動著的宮殿樓閣。黑子那端坐著個朦朧身影，十二重釵鈿在燈下泛著冷光。

“落座吧。“楊貴妃的聲音像隔著重紗，“這局棋，從開元二十八年下到如今。“

棋盤突然活了。三百枚棋子自行歸位，杜衡看見白子全是歷代棋手的模樣，殷老者的骷髏正在“王“位顫抖。他執(zhí)起白玉骰子時，發(fā)現(xiàn)骰面刻的根本不是點數(shù)，而是“生、死、離、別、怨、憎“。

第一枚黑子落下時，驛站梁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杜衡的白子剛觸棋盤，就聽見裴十二娘臨死前的慘叫從棋位里傳出。到第九手時，巖棋盤滲出暗紅液體，那些嵌在棋位里的人牙開始咯咯作響。

“當年術(shù)士說，以棋局為引，可借三百年氣運平叛。“貴妃的影子在墻上伸展，“本宮自愿將魂魄封入棋枰，誰知......“她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三郎竟用這法子續(xù)他自己的命！“

杜衡的“馬“棋被吃掉時，左肩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他低頭看見衣袍下滲出血跡，形狀恰似被白綾勒出的淤痕。降魔杵在袖中發(fā)燙，慧明大師的偈語突然在腦中炸響：“霓裳裂處金釵折，馬嵬土掩長生劫“。

“你可知破解之法？“杜衡突然將金釵刺入棋盤。驛站劇烈震動，槐樹根須破土而入，纏住他的腳踝。貴妃的影子發(fā)出凄厲長笑：“要么贏我取得自由，要么輸盡精血而亡——哪有什么破解之法！“

子時的更鼓從虛空傳來。杜衡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同時下三局棋：巖盤上是當下對弈，人油燈里映著長生殿舊局，而槐樹皮浮現(xiàn)的則是未來殘局。當他把霓裳碎片按在棋盤時，驛站墻壁突然變得透明，顯出外面站著的慧明大師——老和尚正將馬嵬坡土灑成曼荼羅陣，陣眼擺著個陶甕，里面全是歷代棋手的指骨。

“阿彌陀佛！“慧明突然暴喝。陶甕炸裂的瞬間，杜衡看清那些指骨擺成的正是雙陸棋的“劫“型。宦官傀儡的白燈籠應(yīng)聲而裂，飛出無數(shù)寫著棋譜的符紙。

貴妃的影子突然凝固。杜衡抓住這瞬息將金釵擲向人油燈，火焰吞沒霓裳碎片爆出耀目金光。借著光亮，他看見巖棋盤底部刻著行小字：“局終劫盡，方得解脫“。

“原來如此......“杜衡大笑起來，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他抓起自己的“王“棋狠狠砸向棋盤。“嘩啦“一聲，三百枚棋子騰空飛起，玄武巖棋盤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

“你做什么？！“貴妃的聲音首次出現(xiàn)慌亂，“棋局未終，你我都將......“

“這才是真正的'劫'。“杜衡將最后一把馬嵬坡土撒向裂縫。地面開始塌陷，槐樹根須瘋狂舞動，那些嵌在棋位里的人牙紛紛飛出，在空中組成個巨大的骰子。

黎明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骰子碎成齏粉。杜衡跪在廢墟里，看著貴妃的影子在光中漸漸透明。她最后的聲音像聲嘆息：“若當年......也有人愿自毀棋局......“

驛站廢墟上只余那副青玉雙陸。杜衡拾起時，發(fā)現(xiàn)棋子全都化成了灰白色骨粉，唯獨一枚黑“王“棋變成了普通石子。慧明大師從灰燼中捧出名冊，封皮是張棋譜，內(nèi)頁記載著從唐貞元年間至今所有棋手的名字。

“施主以自身為劫材，破這千年死局。“老和尚將名冊收入袖中，“只是這朱砂印......“

杜衡掀開衣袖，六點紅痕已凝成暗疤。遠處官道上傳來商隊的駝鈴，新的一天開始了。他最后看了眼廢墟，將青玉棋盒留在槐樹下。風吹過時，枯枝上竟冒出點新芽。

長安城的暮鼓響起時，杜衡站在青龍寺的藏經(jīng)閣前。腕間的疤突然隱隱作痛，他低頭看見六點紅痕組成個微妙的圖案——既像骰子的“六“，又像佛家的“卍“字。

閣內(nèi)傳來棋子落盤的清響。杜衡推開門，看見慧明大師正在與個虛影對弈。老和尚頭也不抬：“要下一局么？這次是尋常雙陸。“

月光透過窗欞，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經(jīng)柜上。那影子漸漸融合，竟成了第三個人的輪廓——云鬢廣袖的女子執(zhí)起枚棋子，輕輕放在“天元“位，然后化作青煙消散。

案上的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慧明大師推過棋笥：“該你了。“

杜衡執(zhí)起白子，手腕上的疤在燭火中泛著淡淡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