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柳宗元站在青山村口，望著遠處被云霧籠罩的山巒。晨光中，那座山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青色，仿佛一塊巨大的霉斑鑲嵌在大地上。山腳下，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如同張開的巨口，等待著吞噬進入的一切生命。

“那就是青石礦洞。“沈青禾站在他身旁，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三百年前被封閉的禁地。“

她看起來比昨天更加憔悴，眼下的青黑像是被人打過一樣明顯。小寶被暫時托付給了村中唯一還愿意幫助他們的一位老者——老村長的兒子多年前也曾染上瘟疫，是沈青禾的丈夫救了他。

“你確定要這么做？“柳宗元問道，手腕上的紅斑隱隱發燙，“你丈夫警告過不要靠近那里。“

沈青禾緊了緊肩上的藥簍：“留給小寶的時間不多了。昨晚的發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我能感覺到，他正在一點點離我遠去。“

柳宗元沒有回答。他想起昨晚小寶怪物化時那非人的嚎叫和扭曲的肢體，不禁打了個寒顫。更可怕的是，他自己的手腕也開始傳來陣陣刺痛，紅斑邊緣泛起了不祥的青黑色。

“走吧。“沈青禾說，“趁小寶還沒醒。“

兩人沿著泥濘的山路向礦洞走去。隨著距離接近，柳宗元注意到周圍的植物變得越來越怪異——普通的野草逐漸被一種發著微弱青光的苔蘚取代，踩上去會發出輕微的“吱吱“聲，像是某種生物在痛苦呻吟。

“這是什么？“柳宗元蹲下身，想仔細看看那奇怪的苔蘚。

“別碰！“沈青禾一把拉住他，“我丈夫的筆記里提到過這個，叫'噬魂蘚'。它能吸收活物的精氣，靠近礦洞的生物都會被它慢慢吃掉。“

柳宗元連忙縮回手，卻注意到沈青禾從藥簍里取出一個小瓶，小心地收集了一些苔蘚樣本。

“既然有毒，為什么還要收集？“

沈青禾將瓶子收好：“我丈夫認為，毒與藥本是一體兩面。最毒的東西往往也可能是最有效的解藥。“

礦洞口比遠處看起來更加陰森。腐朽的木柵欄上掛滿了蛛網，洞口上方刻著幾個已經模糊不清的大字：“禁地勿入“。一股帶著霉味的風從洞內吹出，夾雜著某種說不清的腥氣。

沈青禾點燃了準備好的火把，橙紅色的火光在青色苔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詭異。

“跟緊我。“她說著，率先踏入了礦洞。

洞內的空氣粘稠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火把的光亮只能照亮前方幾步的距離，四周的黑暗如有實質般壓迫著他們。柳宗元的每一步都踩在濕滑的苔蘚上，發出令人不適的“噗嘰“聲。

“這礦洞有多深？“他低聲問道，聲音在洞壁間形成詭異的回聲。

“不知道。“沈青禾的聲音緊繃，“從沒人走到過盡頭。那些嘗試的人要么瘋了，要么...“

她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沙沙“聲打斷。兩人同時停下腳步，屏息聆聽。聲音來自前方黑暗深處，像是無數只腳在苔蘚上爬行。

“什么東西？“柳宗元喉嚨發緊。

沈青禾舉起火把，火光所及之處，他們看到洞壁上爬滿了某種青色的蟲類，每只都有拇指大小，背上生著類似人臉的詭異花紋。更可怕的是，這些蟲子正從四面八方朝他們涌來。

“退后！“沈青禾從藥簍中抓出一把粉末撒向空中。粉末接觸火把的瞬間爆出一團刺鼻的煙霧，蟲群立刻四散逃竄。

“那是什么？“柳宗元咳嗽著問。

“雄黃和硫磺的混合物，加上一些……特殊成分。“沈青禾沒有詳細解釋，但柳宗元注意到她迅速藏起了左手——手掌上又多了一道新鮮的傷口。

他們繼續前進，礦洞逐漸向下傾斜，坡度越來越陡。空氣中的腥臭味愈發濃烈，柳宗元不得不用袖子捂住口鼻。他的手腕現在灼痛難忍，紅斑已經擴散到半個手掌。

“你還好嗎？“沈青禾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柳宗元勉強點頭：“還能堅持。你的配方……真的在礦洞深處嗎？“

“不是配方。“沈青禾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奇怪，“是一種……存在。我丈夫的筆記中提到，礦洞最深處有'山神'居住，它能治愈一切，但也索取代價。“

“山神？“柳宗元心頭涌起不祥的預感，“你是說……某種活物？“

沈青禾沒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腳步。礦洞突然開闊起來，他們來到了一個巨大的洞窟中。火把的光亮在這里顯得微不足道，只能照亮腳下的一小片區域。

“看地上。“沈青禾低聲說。

柳宗元低頭，發現地面上布滿了奇怪的凹槽，組成一個巨大的、放射狀的圖案，像是某種古老的符文。凹槽中流動著暗色的液體，在火光映照下泛著詭異的青光。

“這是...血？“柳宗元胃部一陣翻騰。

“不完全是。“沈青禾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點聞了聞，“是血混合了別的東西……可能是礦洞深處滲出的液體。“

她突然僵住了，目光鎖定在遠處黑暗中：“你聽到了嗎？“

柳宗元豎起耳朵，起初什么也沒聽到，隨后——一陣微弱但清晰的“撲通“聲，像是某種巨大心臟的跳動。隨著那聲音，地面上的液體開始有節奏地脈動，仿佛整個洞窟都是某個巨大生物的內臟。

“山神……“沈青禾喃喃道，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它真的存在。“

柳宗元拉住她的手臂：“我們該回去了。這里不對勁，我能感覺到……“

“不！“沈青禾掙脫他的手，“我們已經這么近了！答案就在前面！“

她不顧柳宗元的阻攔，大步走向洞窟深處。柳宗元只好跟上，心跳快得幾乎要沖出胸膛。隨著深入，空氣中的腥臭味濃到幾乎實體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某種有毒的霧氣。

突然，沈青禾停下腳步，火把的光亮照出了前方的景象——

一個巨大的、蠕動的肉團占據了整個洞窟盡頭。它表面布滿了血管般的突起，隨著“心跳“聲有規律地搏動。更可怕的是，肉團上隱約可見扭曲的人臉和肢體，像是無數人被活生生融合在了一起。

“老天...“柳宗元雙腿發軟，幾乎要跪倒在地。

沈青禾卻出奇地冷靜，她向前走去，直到離那團血肉只有幾步之遙：“這就是山神…….歷代瘟疫患者的最終歸宿。“

“什么？“

“我丈夫的筆記里有暗示...那些晚期患者會不自覺地被吸引到礦洞來，然后...“她指了指肉團上那些模糊的人形，“成為它的一部分。“

柳宗元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村民如此恐懼瘟疫——不僅是害怕變成怪物，更是害怕最終成為這個可怖存在的一部分。

“你說它能治愈...“柳宗元聲音發顫，“可這分明是...“

“最可怕的疾病往往需要最極端的治療。“沈青禾從藥簍中取出一個瓷瓶，“我丈夫認為，山神既是瘟疫的源頭，也是解藥。只有直面它，才能找到真正的治愈方法。“

她打開瓶塞，里面是一種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黑色液體。柳宗元認出那是她給小寶吃的藥丸的濃縮版本，但更加濃稠，氣味也更加...血腥。

“你要做什么？“他緊張地問。

沈青禾沒有回答，而是做了一件令柳宗元魂飛魄散的事——她將整瓶液體倒入口中，吞咽下去。

“沈青禾！“柳宗元沖上前，但那液體已經被她全部喝下。幾乎立刻，她的皮膚開始泛起不自然的青色，眼睛充血變紅。

“沒...關系...“她艱難地說，“這是...唯一的方法...“

肉團似乎感應到了她的變化，表面劇烈蠕動起來，伸出一條血肉組成的“觸手“向沈青禾探來。柳宗元想拉開她，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重重摔在地上。

“記住...你的承諾...“沈青禾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滿是決絕的愛與悲傷，“照顧...小寶...“

觸手纏上了她的腰，將她拖向肉團。沈青禾沒有掙扎，反而張開雙臂，像是擁抱一個久違的親人。當她的身體接觸到肉團表面時，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她的皮膚開始與肉團融合，像是被某種酸性物質溶解一般。

“不！“柳宗元爬起來想救她，卻看到沈青禾轉過頭，對他露出一個平靜的微笑。

“告訴小寶...娘愛他...“這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隨后她的臉也融入了肉團，成為那些扭曲面孔中的一個。

肉團劇烈震動起來，表面的血管突起瘋狂搏動，像是經歷著極大的痛苦。那些模糊的人臉開始尖叫，聲音刺得柳宗元耳膜生疼。整個洞窟都在搖晃，碎石從頂部掉落。

柳宗元知道必須離開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經將沈青禾完全吞噬的肉團，轉身向洞口跑去。身后傳來肉團爆裂的悶響和液體噴濺的聲音，但他不敢回頭，只是拼命奔跑。

礦洞在他身后坍塌，但他奇跡般地沖了出來，跌倒在洞外的空地上。當他終于鼓起勇氣回頭看時，礦洞口已經被碎石封死，只有幾縷青煙從縫隙中飄出。

柳宗元癱坐在地上，手腕上的灼痛感突然消失了。他低頭看去，紅斑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皮膚恢復正常。沈青禾的犧牲起作用了——她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最后的藥引，凈化了瘟疫的源頭。

夕陽西下時，柳宗元回到了村子。老村長抱著熟睡的小寶在村口等候，孩子手腕上的斑塊也已經消失無蹤。

“沈娘子呢？“老人問道，盡管從柳宗元的表情中似乎已經猜到了答案。

柳宗元接過小寶，孩子在他懷中無意識地囈語：“娘...“

“她找到了治愈的方法。“柳宗元輕聲說，眼淚終于落下，“她救了小寶，救了全村...救了我。“

老村長沉默良久，最終深深鞠了一躬：“青山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犧牲。“

那天夜里，柳宗元帶著小寶離開了青山村。孩子醒來后哭鬧著要找母親，柳宗元只能抱著他，講述一個關于星星的孩子回家的故事——就像沈青禾經常做的那樣。

多年后，當一個名叫柳念青的年輕醫師回到青山村時，村民們幾乎認不出他就是當年那個瘦弱的小寶。他手腕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紅斑，但他永遠記得那個為了保護他而犧牲自己的不一樣的母親。

而那座曾經可怕的青石山，如今開滿了一種奇異的青色藥草，據說能治愈各種頑疾。村中最老的老人說，那些草是從封死的礦洞口長出來的，像是某個守護靈魂最后的饋贈。

每當夜深人靜時，柳念青都會站在山腳下，仿佛能聽到風中傳來溫柔的搖籃曲。他知道，那是母親在守護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