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程硯秋望見了那盞在風雨中飄搖的燈籠。

他本不該在此停留。作為藥商派往南方的采買管事，他必須在立冬前將三十車川貝運回京城。但這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沖垮了官道，迫使他帶著兩個伙計轉向這條荒僻的山路。

“掌柜的，馬匹實在走不動了。“伙計阿福的聲音混在雨里，幾乎聽不真切。他指著遠處那盞昏黃的燈籠，“前面像是有家客棧。“

程硯秋瞇起眼睛。燈籠在風中劇烈擺動，隱約照出“永夜客棧“四個褪色的大字。門廊下掛著幾串風干的藥草，被雨水打得簌簌作響。這讓他想起幼時在祖父藥鋪后院見過的那些詭異傳說——關于山中精怪幻化客棧，專噬過路旅人的故事。

“要不再往前走走？“另一個伙計阿壽縮著脖子，“這地方看著邪性。“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劈落，照亮了客棧二樓窗欞上密密麻麻的抓痕。程硯秋心頭一跳，那些痕跡像是某種野獸的爪印，卻又隱約呈現人手的形狀。

“就這里吧。“他解下蓑衣，“馬需要休息，我們也得把賬冊晾干。“

推門時，銅鈴發出嘶啞的聲響。大堂里意外的熱鬧，七八張榆木桌邊坐滿了人。穿綢緞的商人正在玩葉子戲，幾個鏢師打扮的漢子圍著火盆烤衣服，角落里還有個戴斗笠的老者在打盹。所有人都保持著某種詭異的靜止，直到程硯秋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發出“咯吱“一聲——

霎時間，所有頭顱齊刷刷轉了過來。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店小二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身后。這人瘦得像竹竿，臉色青白，嘴角卻咧到耳根，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阿福嚇得倒退半步，撞翻了門邊的傘架。

“三間上房。“程硯秋摸出錢袋，故意讓里面的銅錢嘩啦作響，“再備些熱食。“

小二的眼珠隨著錢袋轉動，喉嚨里發出咕嚕聲：“馬上安排。不過...“他忽然壓低聲音，“入夜后無論聽見什么動靜，千萬別開門。“

阿壽剛要追問，大堂西側突然傳來碗碟碎裂的聲音。眾人轉頭望去，只見一個穿藕荷色衫子的少女僵立在過道，腳邊是打翻的茶盤。她約莫十七八歲，面容姣好卻蒼白得可怕，左腕系著條褪色的紅繩，正隨著顫抖的手臂微微晃動。

“蘇姑娘又犯癔癥了。“商人甲對同伴說，聲音剛好能讓所有人聽見，“聽說她爹死后，這丫頭就...“

少女猛地抬頭，黑瞳里閃過一絲紅光。商人立刻噤聲，假裝專心整理袖口。程硯秋注意到她走過的地方，油燈的火苗都會詭異地偏向一側，仿佛在躲避什么。

“那是蘇挽云，客棧老板的閨女。“小二順著他的視線解釋，“三年前那場大火之后，就變得不太正常。“說著用抹布擦了擦柜臺上一塊焦黑的痕跡。

程硯秋正要細看，二樓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大堂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眼珠卻齊刷刷轉向天花板。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在墻上投下無數扭曲的影子。

“我去收拾房間。“小二干笑兩聲，逃也似的離開了。

程硯秋選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雨水順著窗縫滲進來，在桌面上匯成細流。他下意識用手指蘸水畫了道辟邪符——這是小時候跟云游道士學的把戲。符咒剛成型，水面突然泛起漣漪，映出倒掛在窗外的慘白人臉。

“當心水。“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蘇挽云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捧著碗熱氣騰騰的姜茶，“山里下雨時，很多東西會順著雨水爬進來。“

她放茶碗的動作讓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針眼。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滲著血珠，排列成詭異的符文形狀。程硯秋突然想起南方瘴癘之地流傳的巫醫之術——以人血為引，可通陰陽。

“姑娘手腕上的傷...“

“自己扎的。“蘇挽云迅速拉下袖子，眼神飄向樓梯口，“程先生若想平安度過今夜，子時前務必熄燈就寢。無論聽到什么聲音，都別出來。“

程硯秋正欲追問，客棧大門突然被狂風吹開。雨幕中站著個蓑衣人，斗笠壓得極低，只露出青灰色的下巴。所有人同時放下碗筷，脖子以不可能的角度扭轉過去。

“客官...“小二的聲音卡在喉嚨里。蓑衣人緩緩抬頭，斗笠下根本沒有臉，只有一團蠕動的黑影。

蘇挽云的茶碗“咣當“落地。就在這剎那，程硯秋看見大堂里所有人的臉都變成了同一種表情——極度恐懼凝固成的詭異微笑。油燈驟然熄滅，黑暗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咯咯“聲，像是許多人的關節在反向彎曲。

“別看。“蘇挽云冰涼的手捂住他的眼睛，“它在找替身。“

刺骨的寒意順著她的指尖蔓延。程硯秋聞到濃重的焦糊味，耳邊響起無數人的慘叫。恍惚間他看見三年前的場景：蓑衣人站在客棧中央，黑影從它身上炸開，纏住每個住客的口鼻。人們像被提線的木偶般抽搐，皮膚迅速干癟塌陷，最后變成現在這副行尸走肉的模樣。

“只有你看得見真相。“蘇挽云的聲音忽遠忽近，“因為你是活人。“

重獲光明時，大堂已恢復原狀。蓑衣人不見了，阿福阿壽正與商人推杯換盞，仿佛剛才的恐怖只是幻覺。只有蘇挽云腕間的紅繩斷了一截，落在地上化作灰燼。

“那東西每七天回來一次。“她撿起紅繩灰燼搓成粉末，“它餓極了就會吃掉一個魂魄。今晚...“話未說完，樓上傳來阿壽凄厲的慘叫。

程硯秋沖上二樓時，走廊盡頭的房門大敞著。阿壽跪在血泊里，雙手死死掐著自己脖子，指甲深深陷進皮肉。他的嘴張到人類不可能的程度，一團黑霧正從喉嚨里往外鉆。

“閉眼！“蘇挽云將血粉撒向黑霧。程硯秋趁機拽起阿壽，觸手的皮膚冰涼黏膩，已經失去活人的彈性。黑霧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突然調轉方向撲向蘇挽云。

千鈞一發之際，程硯秋摸出隨身攜帶的艾絨火鐮。火光乍現的瞬間，黑霧發出“嘶“的聲響縮回阿壽體內。年輕人的身體劇烈抽搐，瞳孔擴散成兩個黑洞。

“沒救了。“蘇挽云按住程硯秋顫抖的手，“他的魂魄已經被啃食大半。“

阿壽的尸體重重倒地，后腦勺撞開一塊松動的地板。程硯秋在夾層里發現本燒焦的賬冊，殘頁上記載著驚人真相：

“壬戌年四月初八，收蓑衣客銀錢二十兩，許其長居地字房。此人晝伏夜出，房內常有腥臭......“

“四月十五，廚娘王嫂失蹤，唯余衣衫在地字房外。蓑衣客贈明珠一袋，囑勿聲張......“

“五月初二，挽云染怪疾，需活人鮮血為引。蓑衣客言可相助，但索要......“

最后幾頁被血浸透，隱約能辨“契約“、“魂魄“等字眼。程硯秋猛然抬頭：“你父親和那東西做了交易？“

蘇挽云解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潰爛的傷口。腐肉中埋著半枚銅錢，刻著“買命錢“三個小字。“那夜我爹想反悔，它就把所有人都變成了飼料。“她苦笑著指向大堂，“現在你看到的，不過是困在死亡瞬間的殘影。“

樓下突然傳來阿福的狂笑。他們沖回大堂，見年輕伙計正用匕首劃開自己的肚皮，腸子流出來卻變成黑煙。商人們圍成一圈拍手叫好，他們的嘴越咧越大，最后整張臉皮“嗤啦“一聲從中間裂開。

“它要提前開宴了。“蘇挽云拽著程硯秋沖向廚房，“地窖有口枯井，是它來去的通道！“

穿過廚房時，程硯秋瞥見灶臺上燉著鍋肉湯，里面浮著半截人類手指。地窖鐵門被九道鎖鏈纏住，每把鎖上都刻著八卦圖案。蘇挽云咬破手指，將血滴在鎖眼上。

“當年我爹請道士布的陣，可惜...“鎖鏈應聲而落，門縫里滲出腥臭的黑水，“晚了一步。“

地窖中央的枯井被八根桃木釘封住，其中三根已經斷裂。井沿密密麻麻貼滿黃符，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卷曲。阿福扭曲的身體趴在井邊，正用頭撞擊最后一根完好的桃木釘。

“它借活人身體破壞封印！“蘇挽云抄起鐵鍬砸向阿福后腦。對方卻以詭異的角度避開，脖子旋轉三百六十度，露出蓑衣客那張沒有五官的臉。

程硯秋抓起鹽罐潑向怪物。民間傳說鹽能驅邪，果然讓怪物發出慘叫。蘇挽云趁機將血抹在剩余桃木釘上，井口頓時劇烈震動，傳出萬千冤魂的哭嚎。

“它要出來了！“蘇挽云指向墻角陶甕，“把里面的朱砂撒在井沿！“

程硯秋砸開陶甕，揚起的朱砂卻在空中凝成血箭射向蘇挽云。她閃避不及被射中胸口，傷口竟流出發黑的膿血。

“你...也是已死之人？“程硯秋突然明白為何那些邪物不攻擊她。

蘇挽云苦笑著掀起衣擺——她的腰部以下已經腐爛見骨。“那夜我自愿成為它的容器，換其他人能入輪回。“她咳出幾節蜈蚣狀的黑蟲，“可惜它騙了我...“

井蓋轟然炸裂，黑霧沖天而起在空中凝成蓑衣客的模樣。客棧開始崩塌，墻壁滲出鮮血，所有“住客“同時發出非人的尖嘯。程硯秋扶起蘇挽云，發現她的身體正在消散。

“用這個！“她將斷開的紅繩塞給他，“我的命契！“

黑霧俯沖下來的瞬間，程硯秋將紅繩拋向井口。蘇挽云突然撲上前，抱住黑霧縱身躍入深井。刺目的白光中，程硯秋看見她回頭做了個口型：

“燒了客棧。“

當他在暴雨中醒來時，手中緊攥著半截紅繩。身后沒有客棧，只有一片焦土與一口冒著青煙的枯井。遠處傳來阿福的呼喊——年輕伙計正牽著馬匹從岔路尋來，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

但程硯秋知道，有雙眼睛永遠留在了井底。他默然將紅繩系在井沿的老槐樹上，轉身走入漸歇的雨中。樹梢掛著塊焦黑的木牌，隱約可見“永夜“二字。風吹過時，仿佛有人在輕輕嘆息。

程硯秋在雨中站了許久，直到阿福的呼喊聲越來越近。年輕伙計滿臉疑惑地跑來，蓑衣上的水珠甩出一道弧線。

“掌柜的，您怎么跑這兒來了？馬隊都在官道上等半天了。“阿福喘著粗氣，指向身后隱約可見的火把光亮，“阿壽說看見您往山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