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入夜微涼。

王府內(nèi)，王妃王靈玉看著桌案上一小箱金燦燦的茶葉，有些云里霧里。

“夫君，這……”

蕭詧左手撩過王妃秀發(fā)，右手卻在熟宣紙上勾勒著什么，“不義之財，不過順手牽羊罷，給佛塔助助力。對了，怎的在宮中滯留這般久，回府時瞳兒都睡著了。”

王靈玉放下手中編織的羊毛，緊緊握住夫君手背，“瞳兒甚得陛下歡心，御賜宣成公主，之后探望母妃，婆孫二人玩得興起，誤了些時辰。

對了，母妃讓妾身勸你，須收斂鋒芒，東宮已經(jīng)有所不滿。”

這幾日倒春寒，入夜微涼，想著為女兒編織一件絨衣保暖，此種編織之法還是她夫君教授的。

這些年來，蕭詧總會出乎她的意料，帶給她無窮驚喜。

近來她隱隱發(fā)覺，自己夫君過于鋒芒畢露，已然成皇叔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玉娘不必憂心，孤心中有數(shù)。”

“夫君竟還會構(gòu)造佛塔？”

“嗯，陛下令孤督建十二層佛塔，每層不得低于三丈，如此高度，恒古難有。匠作寺拿出之方案都有承重不力的風(fēng)險，孤只能親力親為了。”

對于十二層浮屠的構(gòu)想，首先是承重問題，其次是防震、防風(fēng)、防火等等。

如果有鋼筋混泥土，加之3d打印，短短數(shù)日便可完工。

可這是南北朝，不現(xiàn)實(shí)。

蕭詧是這么設(shè)計的，下六層，采用青磚筑成，空筒結(jié)構(gòu)，以十二邊形密檐式疊澀出檐。

上六層，則采用九邊樓閣式，采用榫卯木構(gòu)結(jié)構(gòu)。

上下結(jié)構(gòu)既能保持承重，又能防震、防火，眼下，工匠成了大問題。

孤倒想看看，工價能抬到多高！

一夜纏綿。

四月二十，巳時一刻，同泰寺后山。

“小鬼，整整七日呀！就這點(diǎn)能耐？工匠呢？”

看著靠在石頭邊修改告示的彌留，陳旻忍不住挑釁一句。

彌留心中郁悶，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得想方設(shè)法募集工匠，否則這佛塔就無從營造了。

此刻，他手中告示之工價，儼然漲到兩萬五千六百文長錢一日了！

換算成當(dāng)下白銀約莫二兩有余，幾乎趕上一個小有之家一年開支了。

即便如此，后山邊，仍然不見一個工匠身影。

就在眾人苦惱之際，一個佝僂老者帶著數(shù)十位青年踏步而來，“吾聞此處要興建十二層浮屠？”

彌留一個激靈，騰地跑了過去，“沒錯，您是工匠？來應(yīng)差的么？工價可高勒，兩萬五千六百文長錢一天。”

彌留此言一出，老者身后皆面露震驚之色。

什么情況？

鐵錢這么不值錢了么？

老者卻面不改色，笑道：“某接此差，不取分文。”

言語間，蕭詧于一旁微微側(cè)目。

這天底下還有不要工錢的主？

可新鮮了。

目測老者身后青年不下四五十人，若都是工匠來應(yīng)差，一天得有上百兩白銀，不為錢那是為了什么？

蕭詧踱步到老者身前行了一揖，“勞動所得，怎能分文不取？不知老丈意欲何為？”

老者撫著花白長須，輕嘆道：“某乃工匠出身，身后皆為某的門下，本來久居河南，近來聽聞此間興建十二層浮屠，故帶著弟子順江而來。

某年少時，某的師傅帶著某修繕過洛陽永安寺，一睹九層浮屠的風(fēng)采至今難以忘懷。可惜，十四年前，宇文泰一把火葬送了這世間最珍貴之寶剎，九層浮屠亦葬身火海。

某自小便立志，要營造出這世間最高、最好之浮屠，故視金錢如糞土，還請小友成全。”

蕭詧微微一愣，“高士，如此高尚愿望，孤怎忍心拒絕呢？”

“您是？”

“孤乃岳陽王也。”

老者微微躬身，“早聞岳陽王之賢名，襄陽左右皆誦您之功德。”

“非也，仰仗陛下之洪福也。”

蕭詧于袖中取出一卷熟宣紙，遞到老者手中。

老者徐徐展開，花白的眉沿下，渾濁的瞳仁陡然清明，雙手止不住顫抖著，“此圖稿，妙，當(dāng)真妙！哈哈，老夫石中子，當(dāng)名揚(yáng)千古了！”

“惟今工期只有二十四天矣。”蕭詧?zhí)嵝训馈?

“無礙。”石中子笑意甚濃，“老夫的門生皆是能工巧匠，不論冶煉、開石、雕琢、土工等等自不在話下，定不負(fù)陛下、王爺所托。

兒郎們，大展拳腳了！”

于是，場面頓時忙成一片。武僧們負(fù)責(zé)苦力，而工匠們負(fù)責(zé)巧工，停滯七日的工程如愿以償動工了。

蕭詧看著熱火朝天的工匠們，心中有所猜測，又走到彌留身邊，塞給他一張紙條，“彌留，盡量滿足工匠們的需求。陳旻，走一趟大將軍府！”

侯景，孤倒要看看，你耍的什么把戲。

午時，大將軍府邸前。

門前狻猊銅扣響動，王偉透過門縫，扣門者，乃一颯爽少年，看著不過十五六，身后是一位約莫二十四五的男子，穿得雍容，生得冷俊。

會是誰？

王偉半開中門，身后那位雖不曾見過，眉宇間卻蕩漾著無名威嚴(yán)，令他不禁想要行跪拜禮。

王偉自小熟讀《周易》，對于面相之道頗有研究。

打量間，隱約，這冷俊男子眉目間似有真龍浮游，難不成？

愣神間，卻被陳旻打斷，“我家王爺今日特來拜會你家大將軍，愣著作甚，還不大開中門，迎接貴客？”

“不知哪位王爺？”

“乃當(dāng)今岳陽王！”

“啊？”王偉即刻大開中門，心中也犯了嘀咕，大將軍你還是看淺了，“大將軍帳下參軍王偉，恭迎王爺。”

侯景軍中智囊——王偉？

蕭詧打量一番，長得陰柔，頗有謀士風(fēng)范。

踏過門檻，蕭詧眉頭微皺，府中竟無一奴仆，只有幾個胡兵列在前庭，這侯景也當(dāng)真謹(jǐn)慎。

前庭一處假山前，侯景正將一把槊舞得虎虎生風(fēng)，忽聞背后傳來擊掌聲，頓時疑惑停下。

“大將軍好武力。”

“哦……？”侯景轉(zhuǎn)頭一愣，一絲危機(jī)感攀上心頭，竟是岳陽王來了。

這就被猜中了？

侯景有些不可思議，屈指一算，石中子大抵今早才到建康，午后就尋上門來了，這岳陽王果真才思敏捷。

“王爺謬贊，不知王爺來訪，還請里堂用茶。”

侯景言畢，將手中之槊交給王偉，并吩咐道：“去沏幾杯好茶，再擺些糕點(diǎn)瓜果。”

王偉點(diǎn)頭而去。

蕭詧卻笑道：“孤聞北人不喜飲茶，而好飲酒，大將軍這是改性了？”

侯景聽出話里綿針，卻面不改色，“咱此番南下，不為別的，只為瞻仰衣冠南渡之體面，喝酒易亂性，喝茶好養(yǎng)生，咱年歲不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