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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王朝國家”概念的提出

在人類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很多的國家形態。當今世界流行的民族國家,是十分晚近的產物。西歐在近代化過程中,產生出諸多以單一民族、單一宗教為特征的現代民族國家,彼此之間圍繞宗教與領土爆發戰爭。為解決這一爭端,各國共同簽訂了《威斯特伐利亞和約》(the Peace Treaty of Westphalia),形成了所謂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以國際法的形式,確立了近代民族國家之間主權神圣、獨立平等的國際秩序,一直影響至今。

但在古代世界,卻存在眾多不同規模、不同內涵的國家形態。而在其中扮演了關鍵性角色、發揮了全局性影響的,是先后涌現的擁有廣闊疆域、多種族群、多元文化的龐大帝國。與近代以來興起的,由單一民族或某一民族為主體建立的,以民族主義凝聚人心、實現社會整合的“民族國家”不同,龐大帝國賴以維系的基礎是王朝的政治合法性,而非近代國家的民族獨特性,由此角度而言,可將龐大帝國稱作“王朝國家”。

與民族國家以民族獨立為政治合法性,民族是政權的核心與主體,并催生出相應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國家制度、文化信仰不同,“王朝國家”以王朝神圣性為政治合法性,王朝是政權的核心與根本,并催生出整合不同族群的國家制度與文化信仰,具有較強的包容性。比如唐太宗時,有“天子以四海為家,不當以東西為限”的政治言論。[1]五代后唐莊宗時,也認為“天子以四海為家,不當分其南北”。[2]莊宗也下詔曰:“朕聞古先哲王,臨御天下,上則以無偏無黨為至治。”[3]遼重熙七年(1038),東京留守蕭孝忠也奏言:“天子以四海為家,何分彼此?”[4]金熙宗曰:“四海之內,皆朕臣子,若分別待之,豈能致一。”[5]金皇統六年(1146),行臺尚書右丞相兼判左宣徽使事劉筈曰:“今天下一家,孰為南北。”[6]大定十七年(1177),尚書右丞唐括安禮奏對曰:“圣主溥愛天下,子育萬國,不宜有分別。”[7]大定二十四年,大理司直路伯達奏曰:“人君以四海為家,豈獨舊邦是思。”[8]貞祐四年(1216),監察御史陳規認為金朝實現了“天下一家”,不同地區應打破區域藩籬,共同救濟民眾。“昔秦、晉為仇,一遇年饑則互輸之粟。今圣主在上,一視同仁,豈可以一家之民自限南北,坐視困餒而不救哉。”[9]宣宗時期,河南轉運使王擴對曰:“兼制天下者以天下為度。”[10]

對于中國古代的國家形態,以往我國史學界多稱之為“統一多民族國家”或“多民族統一國家”,[11]雖然這種概念揭示了中國古代疆域廣闊、族群多種的歷史特征,但古代中國并未有所謂現代意義上的民族,也并非現代意義上的“國家”概念可以概括。西方學者普遍稱古代中國為“中華帝國”。雖然這一稱謂揭示出古代中國與現代民族國家不同的國家性質,但古代中國在對外政策上的“內斂”取向與其他文明的擴張取向,具有明顯的區別,相應“帝國”概念對于中國古代國家形態也有所誤解與誤讀。1957年,美國學者卡爾·魏特夫出版了《東方專制主義》一書,將中國古代的國家形態概括為“東方專制主義”。這種提法是在當時東西方冷戰背景下政治先行的產物,將中國古代制度形式概括為絕對專制主義,忽視了中國制度體系的內部平衡與社會流動。

目前所知,“王朝國家”這一概念,最早見于李鴻賓在2004年發表于“中外關系史百年學術回顧與展望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王朝國家體系的建構與變更》一文。次年,李鴻賓又發表了《中國傳統王朝國家(觀念)在近代社會的變化》一文。[12]2013年,李鴻賓又發表了《唐朝胡漢關系研究中若干概(觀)念問題》一文。[13]在這三篇論文中,李鴻賓指出夏商周三代是分封性王朝,秦朝在繼承、發展三代分封性王朝的基礎之上,建立起的大一統王朝,開創了中國古代的“王朝國家”。在李鴻賓看來,“王朝國家”具有三項特征:首先是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與“天人合一”的統治思想,其次是內外有別的民族關系,最后是疆域的不確定性與模糊狀態。在李鴻賓看來,近代時期“王朝國家”遭遇到了西方民族國家的沖擊,為了挽救國家和民族,中國被迫對“王朝國家”進行改造,最終以中華民族對應傳統國家,作為解決方案。

2016年,徐珺玉、畢天云《王朝中國的國家本位》提出了“王朝中國”的概念,指出王朝中國以國家為本位,相應也是“王朝國家”,包含三個方面內涵:政治權力上的皇權至上,家國關系上的“家天下”,民族關系上的多元統一與華夏正統。[14]在此前后,一些學者也使用了“王朝國家”這一概念,但并未加以界定與說明。[15]

可見,關于“王朝國家”,學界已有一定界定。不過,相對于“王朝國家”在中國歷史,甚至世界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其尚有可進一步挖掘的學術空間。所謂“王朝國家”,是指在近代以前,不同文明先后涌現出眾多擁有廣闊疆域、多種族群、多元文化的龐大帝國,既在明確的國家疆域內,建立起堅實的國家體制,又努力構建輻射廣大的王朝體系,由此而形成的一種內外既合為一體,又有分別的國家形態。如果運用當今的政治學話語進行表述,那就是王朝國家是民族國家與區域國際秩序,乃至全球國際秩序的統一體、復合體。

揆諸中國,可以發現中國古代長期以中國本土為中心,構建起沒有邊界的“天下秩序”。中國古代中原王朝一直未將統治視野局限于“中國”,也就是目前我們所理解的中國本土,而是以中國本土為核心,觀照整個“天下”,皇帝為“萬國之主”。[16]相應的,歷代中原王朝所定政權的名號,并非單純的“國號”,比如明朝人便自稱“大明國”,[17]還是“有天下之號”,[18]所覆蓋疆域并不限于中國本土,還包含時來朝貢的“荒服”等層次。“九服”也相應是中國古代疆域的代名詞,[19]與天下、萬方、九垓、九野、九宇、九域、九圍、九有、九區、九土、九縣同一含義,與象征所有空間的三靈、四方、四海、四垠、四隩、五方、六合、八荒、八方、八纮、八表并列。

王朝國家的規模性,促使中國古代在制定制度、開展治理時,必須考慮到空間的巨大性與復雜性。所謂空間的巨大性,是就其疆域意義而言。所謂空間的復雜性,是就其族群與文化意義而言,即作為內地的中原與江南,與作為邊疆的廣闊地帶,生態環境、族群分布、經濟發展、文化程度存在著相當大差異,甚至極大差異,從而導致政治地理存在一定的不平衡,甚至極大的不平衡。與內地長期在經濟、文化方面發揮了引領性作用不同,邊疆地區的軍事戰亂與民眾叛亂,長期制約中國歷史發展的整體進程,甚至常常扮演了不同王朝的歷史爆點的角色。

相應的,王朝國家在制定政策時,必須考慮到這種內在的差異性與不平衡,既要參照不同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因地制宜,制定相應的地方制度;又要在觀照全國整體發展水平,尤其是充分保障經濟社會相對落后的邊疆地區的基礎上,制定全國性制度,從而維持國家的統一、社會的安定。這就使中國古代的許多政策,都明顯具有滯后于發達地區的保守性質。

由此角度出發,可以對中國古代不同時期,不僅不同地區長期保持了不同的制度,而且中央在推進制度的整體改革時,往往面臨著很大阻力,最終功虧一簣,有著更為理性的認識,即中國整體的巨大性與各地的復雜性,是制約中國古代“王朝國家”整體劃一與整體改革的歷史根源。

近代以來,伴隨民族國家的崛起,王朝國家形態開始面臨巨大的歷史性挑戰,作為最終的結果,橫踞歐亞的奧斯曼帝國、長期屹立于南亞的莫臥兒帝國都慘遭肢解。中華帝國同樣受到了嚴重沖擊。但耐人尋味的是,西歐新興的民族國家,只將《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所規定的國家之間主權神圣、獨立平等的國際政治觀念,貫徹于歐洲,與此同時卻在全球范圍內開啟了全球擴張,建立起眾多的殖民地,英國甚至自豪地宣稱自己是“日不落帝國”,從而建立起近代意義上的王朝國家。

“二戰”以后,伴隨殖民秩序的迅速瓦解,第三世界國家紛紛獨立,主權神圣、獨立平等的國際政治觀念,開始更為普遍地傳播與實踐。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不同國家的外在規模與內在結構有很大的不同,相應在國際政治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部分大國擁有與王朝國家相似的廣闊疆域、多種民族、多元文化,在國家治理與國際觀念上,具有與傳統的王朝國家相當程度的歷史呼應與映照。由此可見,王朝國家作為一種國家形態,并非完全是明日黃花的歷史遺產,而是仍然具有相當的時代活力。這種時代的傳承,不僅源于歷史的延續性,更源于國際結構由于不同國家之間規模與實力的不同,而內在地具有一種不均衡、不平等的宿命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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