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改居:城鎮化與居民需求
- 趙定東
- 10431字
- 2025-04-08 18:58:41
二 為何研究村改居居民的利益關系?
中國的改革開放首先是從農村開始的。1978年以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范圍內推廣,隨之而來的是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這從根本上改變了農民的經濟和社會生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黨和政府在農村推行一系列惠及“三農”的政策,如取消農業稅、組織農村合作醫療、加快農村的公共服務均等化改革等,這些改革觸發了較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和社會流動,誘發了利益訴求問題的外顯化,也使得固化的農民利益意識發生了重大變化,出現了諸如結構沖突、機制沖突、規范沖突、利益沖突、角色沖突和觀念沖突等多種利益交織的復雜化局面。
自2000年以來,中央加快了推進城鎮化的步伐。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中國城鎮化率由1978年的17.92%提高到2016年的57.3%和2017年的58.2%,1978~2017年年均提高1.03個百分點。其中,1996~2013年,中國城鎮化率年均提高1.37個百分點,是1978~1995年的2.1倍,是改革開放以前的5.5倍。1981~2010年,中國城鎮化率年均提高0.99個百分點,而世界為0.41個百分點,其中發達地區為0.25個百分點,欠發達地區為0.55個百分點[16]。
2013年,中國城鎮人口達7.31億人,城鎮化率為53.73%,已超過世界平均水平。2014年,世界城鎮化率53.6%,中國為54.4%[17]。2016年,中國城鎮常住人口比例為57.35%,與2012年相比,常住人口城鎮化率提高4.78個百分點,年均提高1.2個百分點;城鎮常住人口增加8116萬人,年均增加2029萬人。2001~2012年,全國城市建成區面積和建設用地面積分別年均增長6.08%和6.25%,但城鎮人口年均增長僅有3.72%。2016年,我國戶籍人口城鎮化率為41.2%,與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相比差距為16.15個百分點,比2012年降低1.1個百分點。但需要說明的是,2012年,我國戶籍人口城鎮化率僅有35.29%,戶籍人口城鎮化率與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的差距從2000年的10.5個百分點擴大到17.3個百分點。
中央在2014年3月16日發布的《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中指出,城鎮化對于中華民族復興而言具有重大的意義,體現為以下幾點。城鎮化是現代化的必由之路,城鎮化是保持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的強大引擎,城鎮化是加快產業結構轉型升級的重要抓手,城鎮化是解決農業農村問題的重要途徑,城鎮化是推動區域協調發展的有力支撐,城鎮化是促進社會全面進步的必然要求。2014年政府工作報告指出,新型城鎮化今后一個時期要著重解決好“三個一億人”的問題,即促進約一億農業轉移人口落戶城鎮,改造約一億人居住的城市棚戶區和城中村,引導一億人在中西部地區就近城鎮化[18]。根據推算,2030年前,全國大約有3.9億農業轉移人口需要實現市民化,其中存量1.9億人,增量2億人;2050年,中國城鎮化率將超過80%,屆時中國的城鄉人口結構和空間結構將基本上趨于穩定。
快速城鎮化是以農民身份的轉變為基礎的。在傳統農民與城市居民之間出現了一個新群體,即村改居居民。在一定意義上,村改居居民既非城市居民,又非農民;但也可以說,村改居居民既是城市居民,又是農民。因為村改居居民在戶籍上完成了從農民到城市居民的轉化,但從生活方式、收入來源及思維習慣來看,他們更多地具有農民的特點。農民非農化處于“農民—農民工—土城市市民”的“半城市化”尷尬困境。究其原因,主要有四個。一是城鄉分離的戶籍制度派生出的城市就業、社會保障、教育、住房等制度都將農民排斥在城市資源配置體系之外,城鄉發展機會不均等導致農民進城、上樓的主動性不足。二是農民自身稟賦條件的限制。農民人力資本低、技能缺乏,致使其城市生活能力不強;思想觀念和心理素質不高,致使其融入城市社會文化困難;低層次的初級社會網絡關系使其社交圈子有限,阻礙了其在城市的進一步發展。三是農民城市融入機制缺乏。國家長期實行城鄉分治,形成了“農民”和“市民”身份的差異,阻礙了農民的城市身份認同,進而導致農民對城市人際、城市社會的信任度、適應度降低。四是巨大的制度變革成本,使地方政府的動力受到壓制[19]。
從2014年開始的新型城鎮化以“人的城鎮化”為核心,其目的在于通過城鎮化實現農民生活方式的改變和生活質量及社會質量的全面提高[20]。所謂生活質量,是指“社會提高國民生活的充分程度和國民生活需求的滿足程度,是建立在一定物質基礎條件上的社會全體對自身及社會環境的認同感”[21]。它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社會指標運動”,代表了美國臨近后工業社會時期的一種學術關懷。主要是針對當時因美國經濟的發達和物資總量的快速增長與一系列社會問題如資源、環境及社會治安嚴重惡化的二極矛盾的困境而產生的理論解釋框架[22]。社會質量是指“人們在多大程度上參與其共同體的社會與經濟生活,并且這種生活能夠提升其福祉和潛能”[23]。從研究的體系而論,它涉及4個假設、18個領域、45個亞領域和90多項指標。從研究的內容而論,根據張海東的理解,主要包含了四個方面:社會經濟保障,即人們獲取可用來提升個人作為社會人進行互動所必需的物資資源和環境資源的可能性;社會凝聚,即以團結為基礎的集體認同;社會包容,即人們在何種程度上可以獲取來自制度和社會關系的支持;社會賦權,即社會關系能在何種程度上提升個人的行動能力[24]。
對社會福利水平提升的訴求成為城鎮化質量的主要評價標準,與此相關,作為城鎮化主體的村改居居民的生活狀況自然成為當今各學科研究的聚焦點。村改居居民承受了城市和鄉村變革的兩重沖擊,利益觀點發生巨大變化。如從更多地關注集體利益向更多地關注個人利益轉變,社會責任感有所削弱;社會的組織化程度大大下降,許多社會成員游離在組織之外。同時,伴隨體制轉軌、社會轉型的是利益結構的巨大調整,利益調整中的得與失、利益調整中的公平與不公平,都會影響人的心理,進而影響社會政治穩定。
中國的城市化被認為是當今世界最重大的事件之一,意味著整體社會結構和社會面貌的深刻變革,不僅影響著中國,也影響著世界的現代化格局。城鎮化進程的快速推進,對農民、農村以及鄉土文明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和挑戰。對農民而言,面對空間轉向、身份轉換和生活方式轉型的全新問題,由此引發農民利益思想狀況的變遷與激蕩;利益訴求既是農民利益思想風向標,又是農民思想的呈現形式。如果說農民利益思想狀況是農民“想什么”的問題,那么,農民的利益訴求則是農民“要什么”的問題。在中國城市化的洶涌大潮中,東部先發地區以其適宜的地理環境和較為均衡、發達的區域經濟,使新型城鎮化有了長足的進展,因而也較早地遭遇了城鎮化進程中的農民利益思想狀況和利益訴求問題。
筆者根據早年對杭州市蕭山區衙前鎮12個村改居社區[25]的觀察發現,村改居居民與農民相比,至少發生了如下變化[26]。
其一,村鎮社會成員的職業結構完成了非農的結構轉變。
一方面,隨著非農經濟的迅速發展,村鎮社會成員的農外就業機會增多;另一方面,村鎮社會成員從事農業生產經營勞動強度大、比較利益差、社會地位低。兩方面因素的綜合作用使村鎮社會成員紛紛從農業中轉移出來,開始從事非農生產經營。筆者在調查中發現,整個村落幾乎空落,白天只有老人,晚上才有部分村民打完工回家,因此筆者的很多調查不得不在晚上進行。目前絕大多數村鎮社會成員已經改變職業身份,由農業勞動者變為從事第二、第三產業的非農勞動者。除村鎮非農經濟相對落后的一些村莊還有部分社會成員從事農工兼業或專業性養殖業外,其他村鎮的社會成員中從事農業生產經營的已經很少。按村民的話說:“村莊里稍聰明一點的人都在辦廠,至少搞點家庭小工廠或開個店之類,其他的要么去打工,純粹種田的人幾乎沒有了。”如此,村莊社會形成了一個非農性的社會成員結構,即一個以商業為主、工業勞動者為次,按“三、二、兼業、一”排序的比例關系和職業結構。
其二,村鎮社會成員階層結構中的私營企業主群體成為強勢力量。
改革以來,衙前鎮12個村落(社區)的村鎮經濟變遷突出表現為個體、私營、非農經濟的迅速發展。進村調查時,我們觀察到每個村內都分布著數十家大大小小的各種工廠。如楊汛村共有大小企業15家,明華村有企業19家,項漾村有企業95家。企業主的家庭成員幾乎都在本企業內工作,并個個身居要職,控制著企業的核心崗位。衙前鎮12個村落(社區)的個體、私營企業大都雇用外地民工從事生產勞動。私營企業主群體在衙前鎮12個村落(社區)社會成員結構中占據了主導地位。私營企業主擁有較高收入和較豐富的社會資源,無論是其收入,還是其地位、聲望,均處于現階段農村社會地位排序中的前列,獲得了一致性高地位[27]。私營企業主的崛起,既為村莊治理準備了條件,又對參與鄉鎮治理提出了迫切要求。
其三,村鎮社會成員之間的利益關系中出現了眾多小型利益集團。
家庭經營使村鎮社會成員有了相對獨立的利益,農村經濟變遷及其造成的多元性社會分化使得村鎮社會成員具有了多樣化的利益來源和利益需求,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極其復雜、多元的利益關系格局。正是基于這種新的農村社會利益關系,村鎮社會成員為保護和擴大自身利益,以業緣和血緣、親緣為主要紐帶聯結成一個個以利益訴求為主要宗旨的利益集團,出現了若干小集團并存于同一村莊場域、彼此競爭的現象。在調查過程中,我們收集到大量關于村民推舉某私營企業主為利益集團領袖,競選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職位;或者以私營企業主為領袖和核心,組織部分村民構成小集團,參與村干部競選,保護小集團成員利益之類的故事。為了更好地保護和擴大小集團成員的共同利益,各集團積極謀求村莊公共權力;為了保證小集團在村莊公共權力競爭中取得有利地位和最終勝利,各小集團往往推舉出集團內最有實力的精英作為集團領袖或骨干。因此,在現有鄉鎮環境下,居于社會上層的私營企業主順理成章地成為各集團的領袖和骨干,由此形成了私營企業主主導的多集團并存與競爭的政治社會格局[28]。
其四,鄉村傳統的親緣、地緣和業緣關系正在解體,人倫“差序格局”正在轉向利益“差序格局”。
眾所周知,“差序格局”一詞是費孝通老先生提出的,旨在描述親疏遠近的人際格局,如同水面上泛開的漣暈一般,由自己延伸開去,一圈一圈,按與自己距離的遠近來劃分親疏。他認為,中國鄉土社會以宗法群體為本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以親屬關系為主軸的網絡關系,是一種差序格局。在差序格局下,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結成網絡。這就像把一塊石頭扔到湖水里,以這個石頭(個人)為中心點,在四周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紋,波紋的遠近可以標示社會關系的親疏。
但我們的調查發現,這種由鄉村傳統的親緣、地緣和業緣關系構成的人倫“差序格局”正在轉向利益“差序格局”,即以權和利為自己評價一個人或交往的主要依據。利益“差序格局”的形成使得鄉鎮淳樸的民風受到極大沖擊,同時也使得“富人”越發占據發展的有利地位。
其五,單一、同質和穩定的農村社會關系網絡正在朝復雜、臨時、不確定的方向轉變。
傳統鄉村社會關系網絡構建,有三種主要途徑:一是親戚之間的社會關系,這是建立在嚴格的血緣關系基礎上的網絡構建;二是近鄰團轉的社會關系,這是建立在地緣關系基礎上的網絡構建;三是朋友間的社會關系,這是建立在業緣或趣緣基礎上的網絡構建。無論哪種網絡構建,只要相互往來,就會形成一種持續性的關系,你來我往,并非瞬間結清關系,而是因事而來、因事再往,相互有著長久的預期,有著基于事務及信任和感情的互動,因此它是單一、均質和穩定的。但我們的調查發現,在蕭山,隨著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以及鄉鎮企業的迅速發展,農村的所有制結構發生了變動,農民的社會流動加快,相互之間那種高度同質化的狀況已經不復存在。如前所述,農民已經分化為從事不同職業、具有不同利益、擁有不同社會地位的多個階層。農民的階層分化意味著利益格局的重組,即社會關系網絡的重建,復雜、臨時、不確定的社會關系網絡正在成為一個新趨勢,而功利化正在成為村民構筑關系的基礎。
其六,村民的個體化和原子化導致村民正在喪失村居集體事務管理主體地位。
在我國傳統社會,鄉村精英一直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但是,他們扮演的不是公共空間的領導角色,而是接續行政對鄉村社會的影響,也就是以政府的“經紀”角色出現的。在理論上,村民自治及村鎮秩序的獲得同樣有賴村民的合作或村民之間建立的強有力的關系。正是村民之間強有力的關系,使得村民會議通過的決策不是只對贊同者具有約束力,而是對全體村民都具有約束力。這種約束力不是憑借暴力,而是憑借村民心中的正義和他們對村莊正義的敬畏。但我們在調查中發現,個體化的農民是無法對村務決策產生實質性影響的[29]。
其七,集團收益效應正在村居集體事務管理上發揮作用。
奧爾森認為,在一個集團范圍內,集團收益是公共性的,即集團中每個成員都能共同且均等地分享它,而不管成員是否為之付出了成本。集團收益的這種性質促使集團的每個成員想“搭便車”、坐享其成[30]。所以,在嚴格堅持經濟學關于人及其行為的假定條件下,經濟人或理性人都不會為集團的共同利益而采取行動。我們對蕭山的調查在一定意義上驗證了這種效應。我們知道,在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的經濟基礎上,國家期望通過村民自治制度的實施,逐步實現基層政治的民主化。然而,這種制度實際上是自下而上由較小區域的農民創造,而最終由國家自上而下在全國范圍內推動。農民的“私”的意識并未因為歷經人民公社制度的控制而消退,農民的“公”的意識也沒有因為村民自治而得到進一步的培育和提高。當前以尊重農民意愿為政策實施的前提,卻忽視了鄉村社會農民“私”的治理基礎。鄉村發展過程中所形成的熟人社會病,即人們在信仰、道德觀、價值觀以及所有言行上過分打上“關系”遠近、“熟識”程度等親情的烙印,忽視公正、公平的社會倫理道德,專業制度,組織原則甚至法律等集團行為效應正影響著目前的村鎮治理。
究其根源,以下幾個因素值得考量。
其一,是市場化體制催生了村改居居民個體經濟利益訴求保護意識。
身份等級觀念是我國舊有的城市化觀念,這種身份等級觀念在當下的表現是“城鄉不同”和“區域有別”。“城鄉不同”指的是“城里人”和“鄉下人”的身份有著較大差異。“區域有別”指的是不同地區的人身份也有較顯著差異。受前者觀念的影響,政策制定者會在相關制度方面向城市傾斜。后者則與各區域經濟發展水平掛鉤,根據各區域居民福利待遇的不同,在強化區域有別的身份等級觀念的同時拉大了各地區的福利差距。村改居居民由農民轉換而來,在傳統農業生產中,土地是農業生產發展的唯一資源。由于缺乏規模化的農業生產條件及科學化的農業技術指導,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并不高,生產力水平也較低,農民的思維意識更拘束于方圓之內,對于走出柵欄、探視墻外的世界總是信心不足,封閉、保守的思想意識較強。農民更注重自留地的產品積累,承擔風險的能力缺乏,所以易出現悲觀保守情緒。而農村的市場化改革帶領農村走上鄉村經濟發展的道路,農村社會不再是單一的集合體,而是逐漸開放,推動農村人口進行流動。這體現在農業生產技術的提高及生產力水平的大跳躍上。市場化改革推動了勞動力的解放,家庭單位不再局限于土地,剩余農村勞動力涌向城市,這些人成為溝通城市與農村的一道橋梁。村改居居民在完成戶籍改變后,失去土地和開始享受城市的公共服務,數量龐大的勞動力不僅為城市的經濟發展提供了豐富的勞動力資源,同時也將城市的開放觀念和文明思想帶回農村。新的思想觀念是一種活躍的社會影響力,逐步將農村的共同體意識打破,并且瓦解了農村與城市之間的屏障,最后深刻地改變了農民的思想觀念和心理結構。
其二,是土地使用制度缺陷使得政府、村集體與村民個體利益分配失衡。
毋庸置疑,村改居居民都是以土地失去為交換,但也以土地利益為基本收入來源。土地利益是村改居居民利益的交匯點。1986年通過的第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將國家建設用地和鄉(鎮)村建設用地分成兩章規定,“國有土地可以依法確定給全民所有制單位或者集體所有制單位使用,國有土地和集體所有的土地可以依法確定給個人使用”。“鄉(鎮)村企業建設需要使用土地的,必須持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批準的設計任務書或者其他批準文件,向縣級人民政府土地管理部門提出申請,按照省、自治區、直轄市規定的批準權限,由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批準。”[31]得益于當時在建設用地管理方面相對寬松的環境,農民在集體所有的土地上辦起了鄉鎮企業。鄉鎮企業的高速發展,改變了傳統的國家工業化模式,讓幾億中國農民以自己擁有使用權的土地、勞動力參與到工業化的進程中,興起的鄉鎮企業也因而得到了中央政策的許可與支持。
1998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將國家建設用地和鄉(鎮)村建設用地的相關條款統一到“建設用地”一章,增加了“建設占用土地,涉及農用地轉為建設用地的,應當辦理農用地轉用審批手續”,“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依法用于非農業建設的,由縣級人民政府登記造冊,核發證書,確認建設用地使用權”的規定,還增加了“任何單位和個人進行建設,需要使用土地的,必須依法申請使用國有土地”的條款,雖然留有“興辦鄉鎮企業和村民建設住宅經依法批準使用本集體經濟組織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的,或者鄉(鎮)村公共設施和公益事業建設經依法批準使用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的除外”的空間,但“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的使用權不得出讓、轉讓或者出租用于非農業建設”,“涉及農用地轉為建設用地的,應當辦理農用地轉用審批手續”等規定,使農村集體組織將自身有使用權的土地轉為非農建設用途較為困難,而且“占補平衡”的規定也大大提高了用地成本。
由于特殊的土地制度,中國的土地資本化收益的歸屬、使用和分配更顯失衡。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規定,只有集體為“興辦鄉鎮企業和村民建設住宅”或者“鄉(鎮)村公共設施和公共事業”,經依法批準才可以使用集體經濟組織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鄉鎮集體企業存在產權不明、利益不清、政企不分、制度不健全等問題,絕大部分村民不支持集體直接辦企業,就算是用土地入股合辦企業,也存在集體產權所有者缺位,資金入股方常常由內部人控制,人為造成企業虛虧實贏,土地投入方難以分紅,而企業虧損則還要由村集體背負等問題。因此,大多采取監管容易、問題較少的(土地、廠房或商鋪)出租形式。以土地經營為主的農村股份合作制等社區集體經濟組織形式逐步推廣,經營土地也成了發展集體經濟的重要途徑。但現行土地管理法卻不允許農民集體將集體所有的土地出讓、轉讓或出租用于非農業建設,集體組織出租非農建設用地不受法律保護,農民集體出租、轉讓非農建設用地是違法行為,甚至集體建設用地也不能出讓、轉讓或出租。由此形成的格局是,房地產的開發由開發商在土地上進行,農民在得到按土地原有用途的一定倍數補償之后,從此割斷與土地的聯系,被排除在土地資本化收益的分配之外。
其三,征地的不透明性、模糊性使得村民對村委會及地方政府有抵觸情緒。
由于現行征地范圍既沒有明確的、羅列式的具體規定,也沒有法律明確界定公共利益,所以存在“公共利益”被擴大和濫用的現象。農民在各種“公共利益”面前,往往缺少話語權,如被征地農民對征地有異議,只能向所在地方政府尋求解決辦法。同時,由于個別基層干部(主要是村委會干部,也有鄉鎮干部)利用權力在集體土地上謀求個人利益引發農民不滿,如發包土地中為己謀私、私自租售集體提留地、分配宅基地過程中“尋租”,尤其是村民認為征地補償款被基層干部侵吞等,這都可能導致村民與基層干部發生沖突。
從全國已發生的案例來看,地方政府壟斷土地資本化收益以外的類型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在政府規劃和土地管制框架下,政府在征用農民土地的同時,給農民集體一定比例的“留用地”用于非農產業的發展,農民一般會將這些土地通過土地出租或廠房出租的方式,獲得土地資本化的部分收益;另一種是農民集體自行將土地通過出租或蓋廠房出租的方式,獲得土地資本化的收益。第一種情形是將土地非農化納入政府整體規劃和發展框架之中,但農民只是獲得很少的發展機會,并沒有改變他們的土地資本化收益大部分被剝奪的情況。第二種情形是農民獲得了土地的部分級差收益,但農民只是吃租,租金受外來企業影響,波動很大[32]。地方政府自由裁量權大,如在補償倍數的確定上,補償安置費的最低產值倍數為10倍,最高為30倍,地方政府部門的自由裁量權竟有20倍之多。若每公頃產值為15000元,則每公頃補償標準最少為15萬元,最高為45萬元,每公頃補償標準最多可以相差30萬元。在這個范圍內,政府可以自由制定、裁定補償標準,造成村民土地收入差距拉大。在這種背景下,村民對村委會及上級政府有抵觸情緒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農民要求保護自己的土地,不僅僅因為土地是村民所有,還因為土地是農民賴以生存的保障。農民的土地觀念,不僅包括如何保護自己的土地,還包括如何分配土地。國家在處理與農民社會的關系中,往往交替使用征收和交換兩種方式。在辦理農轉非手續后,這些農民成為市民,卻面臨著思想意識、就業能力和生活方式轉化等挑戰。現在不少地方對失地農民采用一次性補償、一次性安置的方式,這種方式存在缺陷。這種短期行為必然將矛盾沖突帶入城市的進一步發展中,這種矛盾沖突可能會在城市發展的某個時期突然爆發。
其四,是國家強有力的制度保障促進了農民個體利益意識的形成和提升。
眾所周知,“創新社會治理體制”是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的,在十八屆四中、五中和六中全會上被進一步細化,特別是黨的十九大提出,“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加強社會治理制度建設,完善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社會治理體制,提高社會治理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這預示著我黨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方面面臨著重大革新[33]。在政府強有力的制度要求下,各地都在制定相關政策以確保農民的利益。
如筆者調研的杭州市余杭區徑山鎮徑山村黨總支通過“黨建+治理”積極推進管理變治理。一是實施參與式治理,提升村民參與村級事務的積極性。農村治理要和諧穩定,協商民主不能少。如村里的百步林道項目,因為涉及農戶土地和青苗,賠償問題較多,所以以前一直下不了決心推進。后來通過“五議兩公開”方式,村黨總支廣泛聽取群眾意見,引導農戶自行協商、聯合簽名、事前補償承諾,村民由“要我做”轉變為“我要做”,僅用53萬元就完成了原來預算300萬元的工程。二是通過協同化服務,形成工作合力。村黨總支要做好服務工作,村級配套組織作用發揮不能少。徑山村設有一門式服務大廳,配備全程代辦員,村民辦事不用出村,村里設立的衛生服務站和計生服務室方便了村民日常求醫問診。三是開展多方位聯動,變社會性管理為系統性治理。基層社會治理是一項系統性工作,上下聯動、黨群合力不能少。村黨總支調整支部設置,把支部建在綜治網格中,由鎮里組團,聯村干部擔任網格指導員,黨員、組長、村民代表等擔任網格參與員,引領帶動村民自治,讓村民自己化解網格內的矛盾問題。
其五,是村改居后村級經濟的發展強化了農民維護個體利益的動力。
伴隨城鎮化、工業化的發展進步,農村地區的建設用地規模不斷擴大,各地同時出現了不同的經濟發展形態。近年來,農村現代化建設改善了農村的生產生活條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城鄉的統籌發展。經濟的繁榮會帶來文化、政治等方面的發展,農民在村落的整治改造中享受到實惠,會激增個體對利益維護的重視。
如筆者調研的杭州市富陽區春江街道八一村,該村在通過行政村的整治后,開展生產、生活、生態三方面的建設。以發展集體企業,增加集體收入為主;同時在生活文化方面為村民建設了運動休閑廣場和傳統文化禮堂;在企業生產發展的同時,不忘富陽整體的生態趨勢,進行三改一拆、五水共治,在村民的配合下進行美麗庭院整治。在各方面硬件設施建設的穩步推進下,村民對于集體經濟的重視和認同度比較高。八一村下設“一事三議、四事協商、六維監督”民主議事決策監督機制,加強村級民主監督建設,完善相關的機構和規章制度。溝通及監督渠道的建設方便了村民維護權益,集體經濟下的個體利益相伴相生、相互促進。另一個具有特色的村落是富陽區東洲街道黃公望村,該村依傍富春江,擁有良好的生態環境以及歷史底蘊。在政府的引導下,該村進行生態旅游開發建設,全力打造生態文明,通過濃郁的特色風光吸引了大量外地觀光客。通過幾十家的農家樂以及富春農居的經營方式,村落被改造成一個生態優良、功能完善、文化豐厚、風情濃郁的特色小鎮。在調查過程中,我們通過落戶訪談了解到,村民幾乎實現了每家每戶有獨立的農家樂或者民居,在經濟來源上實現了依靠旅游業帶來經濟效益。調查數據也顯示,村民對于村落環境治安的滿意程度為良好,同時對于監督村落行政表達了積極意愿。第三產業的發展帶來的效益,從長遠來看更具有長效性和完整性,村民個體得益于經濟的發展,同時也積極投身于產業的再生。
其六,公欲的模糊性弱化了村改居居民利益訴求的價值。
私欲與公欲的關系極其復雜,學界對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將其概括為兩種基本觀點,即沖突論和對立統一論。隨著我國城鎮化速度和質量的不斷提升,在社會生產力不斷得到解放的同時,公共利益高于一切的社會思維模式也發生了改變,私欲與公欲的界限不斷摩擦碰撞,與此同時,兩者之間由單純的互相博弈轉換為互相交融混合的多維模式,兩者之間的關系也日益錯綜復雜。個別地方村改居居民在基本生活水平得到保障的情況下,在自身不完善的個人價值意識的判斷下,越來越重視其他新的財產性利益,私人利益的內容不斷豐富,私欲的外延不斷擴大,甚至有部分村改居居民將自身利益等同于公共利益,私欲與公欲之間的界限不斷被翻越,以致當個人利益受損時,其模糊的公欲界定沖擊膨脹的私人欲望,導致農民利益訴求的社會價值合理性不斷下降,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農民利益訴求的價值與能力。
基于上述判斷,本書認為,村改居社區事實上是城鎮化過程中城鄉利益沖突的交織點,在一定意義上也成為中國各種利益沖突的交匯點。城鎮化過程中利益沖突產生的機理除了心理因素、決策透明和公正性因素、經濟因素、利益集團因素和專家因素等非實質機理外,還有諸如民眾目的理性的增長、個體利益維權意識的過度支付和地方政府決策的執行能力削弱等實質性機理。利益訴求與思想上的困惑呈現多面性,賦予了村改居居民利益問題立體化分析的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