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日戰爭時期基督宗教重要文獻匯編
- 唐曉峰 李韋編
- 16642字
- 2025-04-08 14:33:45
導讀 抗日戰爭與中國基督宗教
多年前,張志剛教授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談論“基督教中國化”這一議題時,提到一段話:韓國的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在韓國民族解放過程中功不可沒,很多信徒為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而獻出生命,他們一度在這場斗爭中起到引領作用。而中國的基督徒在此過程中都做了什么具體貢獻,這是我們不得不反思,并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他之后在《“基督教中國化”三思》一文中對比中韓兩國基督教傳入史時指出,與1949年前基督教被中國人視為“洋教”和帝國主義侵略的工具相反,韓國近代的基督教卻被視為救國救民的民族宗教,信仰基督教具有民族主義色彩,基督教領袖被視為民族英雄,這尤其體現在1919年3月1日朝鮮半島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民族解放運動中,韓國《獨立宣言》宣布當天,33名簽名者中就有15名基督徒,無疑基督徒積極地站在爭取民族解放、反日愛國斗爭的前列。[1]張志剛教授的觀點發人深思,但筆者仍存有諸多疑慮,畢竟就之前閱讀過的資料,我們知道中國的基督信徒,無論來自天主教會,還是新教教會,在當時抗日救亡過程中在難民救濟、醫療服務、邊疆服務等方面均有所貢獻,甚至有教會領袖為此獻出生命。基督信徒的力量在當時雖然薄弱,但天主教和新教加起來畢竟是一個約400萬人的群體,同時還有教會興辦的醫院、教育事業,加之國民政府高層對于基督宗教信仰的認同立場,其在抗日戰爭中發揮的作用應該不容小覷。在那個非常時期,基督宗教信徒們的信仰與實踐到底如何?近年來,筆者收集、閱讀了大量相關文獻,并將其中重要資料編輯整理成《抗日戰爭時期基督宗教重要文獻匯編》一書,以饗讀者,在此簡要將抗日戰爭時期基督宗教信徒們的理論與實踐加以梳理總結,并做初步分析,權作全書導讀。[2]
一 基督信徒們的抗日立場及其獨特性
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是中華民族面臨的共同災難,沒有一個團體和個人能夠幸免,國難當頭,中國的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并不會因為其信仰的超越性與神圣性而逃避責任,相反,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認識到作為國民,應該與全國人民一道同仇敵愾,對帝國主義者的侵略行徑進行抨擊,在救國事宜上貢獻力量,他們尤其強調耶穌的犧牲、革命精神可以為民眾提供精神和信仰動力。為此,無論是新教,還是天主教,他們組織了多個救國組織與團體,在國內外奔走呼吁,在獲取國際援助、難民救助、傷兵醫療等方面做出了大量貢獻,甚至一些信徒走上抗日前線。
當然,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基督宗教不僅是一個社會團體,也是一個旗幟鮮明的信仰群體,其社會實踐行為必然由其信仰理論與思想加以指導,基督宗教信徒們的實踐不僅僅因為他們是一國的國民,還因為他們認同自己是“天國的子民”,這種雙重的“身份認同”決定了他們在這個特殊時期思想與實踐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表現在其信仰與現實的互動性、國際性、社會服務等多個方面。
1.信仰與現實的互動性
第一次世界大戰延緩了西方神學思潮中自由派與基要派間的爭論,但戰后,眾多神學派別,包括浸禮宗、長老宗、循道宗在神學院及教會的講臺上對自由主義展開猛烈攻擊,譴責其人性樂觀主義神學傾向所隱含的價值危機,認為自由派神學放棄了福音的核心,即人類自身無法拯救的罪性。他們認為人的拯救依靠神的恩典,而耶穌的生、死、復活是個人重生乃至社會重建的不二法門,這種神學上的爭論也陸續影響到了中國基督徒的神學思考與實踐,個體的宗教經驗與情感是否如施萊爾馬赫所說是真實可靠的,毀壞人類和平的戰爭究竟靠人性的覺醒能不能止歇,這些都是抗日戰爭時期中國的基督徒們不斷拷問自己的。新正統派神學的代表人物,如卡爾·巴特、埃米爾·布魯納等人的思想早在抗日戰爭之前就已被國人所知,但此時活躍在第一線的中國基督教思想家們在自由主義神學的影響下還沒有從“人格救國”的迷夢中醒悟,無奈戰爭的警鐘已經在他們的床頭不斷敲響,他們的夢境中出現了不同的雜音,而且越來越強。趙紫宸在1939年6月出版的《巴德的宗教思想》一書開篇緒言中便對此情景有著十分確當的描述:“歐戰以前,西方人以為文明進化,顯然有向,人類的幸福,幾乎已在科學哲學藝術政治的掌握中。但是四年的歐戰將這個好夢打得粉糜爛碎。對于宇宙世界人生社會,人類需要更立根本觀念,重建生活基礎。正在這個時代,巴德以宣教師的警覺,振臂疾呼,不但是深受歐洲信眾們的歡迎,并且波及所及,鼓動了英國美國的神學思想界。……到了現在,遠東也漸漸地受了影響,我們似乎應當曉得一些巴德思想的梗概。……我們不如用冷靜的觀察去察知這種思想的優點與劣點,或者我們能夠折行于其間。”[3]相似的戰爭處境挑戰了國人對人性積極面的樂觀認知,同時也引起基督徒們在神學思想上進行取舍,雖然此時基督徒領袖們對于這些西方神學思潮僅做冷靜的旁觀,但影響已經潛移默化地開始顯現了。趙紫宸在1943年完成的《基督教進解》一書中已經明顯具有新正統神學的特征,一改早期神學強調上帝的內在性、耶穌的人范作用等思想,開始強調上帝的超越性、耶穌的道成肉身彰顯的“先存性”。在對待戰爭的態度上,趙紫宸也出現了不同的神學考量。雖然他主張基督徒可以不得已參加自衛之戰,但世間并無所謂義戰,殺人者自身也是血流成河,戰爭之后,一切破殘,惡愈加惡,恨愈加恨,人們只有寬恕與懺悔,但“懺悔饒恕,俱非易事,人若不心向上帝,承受恩力,自己是無法施行的”[4]。而在十年前九一八事變后,趙紫宸的觀點是有所不同的,他認為中國的希望在于背負十字架的人身上,在于基督教對于中國民族精神上的貢獻和信眾人格的訓練。[5]社會處境、神學思想與戰爭觀間的互動關系在趙紫宸這一個案身上得以充分展現。
事實上,不同神學觀點影響到人們對于抗戰方式的選擇,甚至是否進行抗戰,這一點我們將在后面部分詳細論述,這里只是略舉幾例予以說明:如果一種神學思想將基督教解讀為革命的宗教、入世的宗教,將抗戰解釋為為真理和正義而奮斗的戰爭,是以武力征服暴力的戰爭,那么無疑基督教的精神便是抗戰的精神。對此,有基督徒直言:“假使說,基督教是一種思想,那么抗戰就是這種思想的實踐了,有一般基督徒,只知道靈修,祈禱,聽道,傳道,而忘記了去參加抗戰,實行主道,以致使人認為基督教是空虛,懦弱,逃避現實出世的宗教了,也有一般從事抗戰的人,憑了一時的熱情,去參加抗戰,而并沒有基督教的犧牲奮斗的精神,和堅韌不拔的信仰,以致一遇阻礙,略遭小敗,就會對戰爭畏縮,對最后勝利懷疑。”[6]與此觀點相對,有的基督徒認為基督徒面對國難,應該持有客旅的人生觀、地上財產的虛空論、世界的罪惡充斥說、禍患侵擾的必然性,既然“這一切的禍患,既是必有的,我們就不必驚異;既是由罪惡而來的,我們就要制裁罪惡。制裁罪惡的惟一辦法,就是宣傳福音。因為宣傳福音,有極切實雄厚的制裁罪惡的勢力”[7]。這些對待世俗世界的看法本來是基督徒們所應素習素稔的,但在此戰爭時刻,卻顯得尤具爭議,無疑這種神學主張直接影響到信徒對于國難的態度。
天主教界在抗日戰爭期間的思想與實踐頗為統一,天主教會認為作為國民的一分子亦當盡國民的本分,愛天主與愛國密不可分,愛國既出于人類本性,同時出于愛天主的超性。這些主張得到了天主教徒們的一致擁護。在華的比利時神父雷鳴遠認為天主教主張“愛國是善行,不愛國是罪惡”,這樣一種“理”已經在愛爾蘭、比利時等國家取得了成效,他希望中國也能受益于天主教的“理”而取得最終勝利。[8]中華公教進行會總秘書牛秉宗(字亦未)蒙席在《公教的愛國主義觀》一文中認為愛國有天主教的真理為依據,愛國雖然是人人都有的觀念,但天主教將愛國和信仰結合在一起,不愛國的人就不是真正的信徒。所以天主教的愛國比一般國民的愛國標準更高。[9]陸征祥也發文介紹比利時墨西愛樞機主教在抵抗外辱時的理論與實踐,并以此對照,認為:“梅主教在歐戰中四年之維持苦心,抗議毅力,對敵勇敢氣概,百折不回之精神,大可灌渝在我全國民眾腦海中,實為目前至急之辦法,以五秒鐘之愛國熱,一變而為五十年、五百年、五千年之愛國性,在此一針之刺入骨髓耳。”[10]天主教教牧領袖們的愛國理論對于天主教在抗日戰爭期間的統一行動起到了重要且實際的指導作用。
2.國際性
基督宗教作為一種世界性的宗教具有一定的普世面貌這一點毋庸置疑,加之抗日戰爭時期天主教的類圣統制管理以及基督新教實際權力由國外差會掌控這種現實,其國際性更為突出。抗日戰爭初期,絕大部分基督新教團體還是在淪陷區繼續工作,但均搬到外國租界區內,只有極少數團體遷到自由區,其與國外教會一體不言自明。隨著太平洋戰爭爆發,國內外教會機構大都轉移到自由區,聯合起來從事救濟及軍人服務等工作。天主教會與此類似,抗日戰爭時期,教宗庇護十一世、十二世及其駐華代表們的言行幾乎牽一發動全身,對于納粹包圍中的小國來說,梵蒂岡此時對于日本侵略者的態度不甚明朗,更多的是支持中國信徒的社會服務與救濟事工,在中國的抗日戰場上,大部分中外教徒還是聯合起來參與到抗日救亡的行動中。具體來說,這種國際性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九一八事變剛一發生,基督教徒們除表達憤慨外,所有團體和個人幾乎無一例外祈求國際聲援,甚至希望日本教會在調停戰爭方面發揮作用。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會長誠靜怡第一時間致電日內瓦國際聯盟、紐約世界基督教協進會、日本基督教同盟,呼吁國際社會主持公道,譴責日本暴行,同時希望日本基督教團體在和平解決中日爭端問題上發揮作用。中華基督教女青年會全國協會在《告同工及會員書》中明確主張擁護國民政府將沈案訴訟于國聯,請求世界公斷之政策。著名的基督教思想家趙紫宸在《基督徒對于日本侵占中國國土應當持什么態度》一文中,開篇便說:“將此次事實之真相,宣告于世界信眾,并連合世界信眾,特別是日本的信眾,一致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犯中國,擾亂世界的罪惡。”[11]在天主教會方面,教宗庇護十一世曾以個人名義向中國捐款助賑,救濟我國難民,先后達五次,金額逾百萬里耳。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教宗駐華全權代表蔡寧總主教發表講話,承認中國的和平遭到了侵略者的破壞,肯定了中國抗戰的正義性,這是中國民眾在國際上贏得同情和援助的極為有利的輿論支持。[12]南京代牧區主教于斌在抗日戰爭期間頻繁出國做抗戰宣傳,歷時八個月,行蹤遍布歐美各國,為中國的抗日戰爭爭取了大量國際支持與援助,中國獲得的首批美方援助就是在他的努力下得來的。有天主教徒甚至認為天主教在抗日戰爭爆發后收效最大的就是國際外交。[13]
其次,中國基督宗教界的抗戰也得到國際社會的部分支持。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工作報告顯示,1946年2月至12月,該會救濟委員會從美國援華會得到了國幣七萬萬元,由英國援華會撥助了七百三十萬元。這批巨款,由十八個省區各教會團體加以分配。這些款項用于救濟教會同工和普通救濟,凡因戰禍受到災害的團體和個人,不分宗教、種族,均得資助。其中,英國援華會的捐款主要用于湖南、云南等地旱災的救濟。公誼救護隊是英國公誼會基督徒自動組織的汽車救護隊,在我國各戰場上從事搶救負傷將士的工作。此外,國內很多基督教會救援團體亦由一些國際人士擔任骨干,并發揮了重要作用。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救濟委員會便是由艾克沛干事主持發起的,雷鳴遠神父也成為馬相伯發起的“不忍人會”的主要踐行者,其抗日救亡行為享譽民國。
值得一提的是,大部分歐美基督徒起初對于中日戰爭持和平解決的態度,他們大多對中國表示同情,對日本武力破壞和平表示擔憂。他們相信輿論可以勝過兵力,強權終會屈服于公理。世界基督教女青年會在回復中華基督教女青年會的函電中表示:“對于中國水災及中日形勢表示深切同情,并聯合其他國際團體促進世界和平。”北美基督教青年會東亞巡回干事艾迪博士更是直接作證說:“日軍攻占沈陽時,余適在遼。余歷訪當時當地目擊其事者多人,均證實此事乃日軍于事前縝密布置,實行侵犯的計劃。中國方面絕無啟釁行為。日人乘中國水災慘重,各國不暇注意之時,出此舉動,已引起極深之惡感。……余又證明日人竭力煽動華人組織傀儡式的獨立政府,全由日本軍事家操縱;并另寄誓文,證明曾訪問東北重要華人,無不堅稱日人曾多方勸誘,請其領袖獨立政府。中國人民于憤激之余,采取經濟絕交之方式,非政府所能制止。東方全體民眾,亟望國聯與非戰公約簽字國有所舉動。”[14]但這其中不乏同情日本者,這派認為,“中國既然地大物博,而自己也管不了,不如讓給日本去治理罷!還有些同情于日本的基督徒說,在滿洲的中國軍閥壓迫自己的百姓與日本的僑民太厲害了,所以引起了這次不幸的事件。但是這些話只在私人談話中可以聽到,卻未見在報章上公開的表示出來呢”[15]。天主教會在對日態度上也一度表示出曖昧姿態,比如在1939年3月14日,為紀念教宗庇護十二世加冕,蔡寧以教宗駐華全權代表的身份發表牧函,要求全國的神職人員和教徒在日軍占領期間“常以明智和忍耐,埋頭于神圣事物。不偏右,不偏左,即表面上的行動也當避免”[16]。此言引起國民政府強烈不滿,人們對于天主教會的對日態度也紛紛表示懷疑,之后蔡寧在壓力之前不得不做出澄清表態。
3.社會服務
無論是基督新教,還是天主教,作為宗教團體和組織,他們在抗日戰爭期間均發起、承擔了大量社會服務工作,包括傷兵救治、難民救濟、鄉村治理、邊疆服務等。這一方面與基督宗教強調基于普世之愛的奉獻犧牲精神有關,同時也與基督教作為社會團體參與抗日救亡的道義責任密不可分,尤其在很多基督徒反對以暴易暴的戰爭以及教廷關于抵抗日本侵略的態度不明朗的語境之下,這種社會服務幾乎成為所有教會團體均認可并參與的救國實踐。加之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天主教會和基督新教在淪陷區特殊和超然的地位,讓這種救濟工作變得可行且重要。
九一八事變之后,基督信徒們參與社會服務與救濟的呼聲非常強烈,各種地區性、教派性救援組織紛紛成立,有的救濟組織甚至由信徒個人發起,比如天主教會的馬相伯便曾針對戰爭難民和負傷士兵組織過“不忍人會”,參與該會的雷鳴遠神父還帶領眾多天主教徒親赴東北前線開展救濟工作。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面對傷兵和難民數量劇增,基督教會全國性的救亡組織紛紛成立,中華公教進行會總監督處于1937年11月在漢口成立“中華天主教信友救護總會”,并倡導各地成立“中華天主教信友救護分會”,對難民、士兵進行相應的救濟。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在此階段組織了救濟委員會,同時在各地組織救濟聯合委員會,開展難民救濟、傷兵服務、難童救濟、歐洲難民救濟等社會服務工作。1938年,由高伯蘭牧師(當時任中華基督教會全國總會西總干事)發起的基督教負傷將士服務協會在漢口宣告成立。漢口陷落后,該會遷往重慶。該會救助了眾多負傷將士,對抗戰貢獻實大。1939年,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在淪陷區又發起了難童救濟工作,在美國援華會及英國援華會的大力資助下,難童救濟事業在淪陷區二十多個城市中設立,該會由倫敦會教士史慕爾(Rev.E.A.Small)負責,公誼會石恒勵教士、霍德正醫生襄理。歐戰發生后,被納粹國家驅逐出來的歐洲難民來到上海。1939年7月,基督教歐洲難民救濟委員會在上海成立。此外,中華基督教會全國總會應當時國民政府的約請與協助,于成都成立邊疆服務部,在川西的理番及西康的西昌各地設立服務區,從事醫藥、教育、布道及其他服務工作,這也是教會在抗日戰爭時期中較有創造性、建設性的工作。另外一個全國性的基督教組織——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發起的救濟工作大致有以下四種:(1)受地方政府委托,辦理全區難民收容及遣送事宜;(2)與當地社會團體合作,負責經營難民收容所;(3)聯絡當地基督教團體,進行一般救濟工作;(4)為戰區難胞募集捐款及救濟物品。此外,中華基督教青年會還設有軍人服務部,進行軍人服務工作。無論是天主教,還是基督新教,這些社會救濟與服務工作持續抗戰始終,成為基督信徒們最主要的抗戰實踐。
二 天主教徒與新教信徒對于抗日戰爭的態度總體相同,但其中差異明顯
如上所述,無論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信徒,都積極參與到抗日救亡的具體行動中,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強調信仰與愛國的一致性,同時這種愛國運動因為基督宗教所具有的國際性而擁有了廣泛的社會參與,他們以開展社會救濟和服務工作為主要手段。但另一方面,天主教會與基督教會在運行體制上的差異也導致了他們在此期間進行的理論探討及救亡實踐有所差別,主要表現在整體組織性、實踐性及工作側重點方面的不同。
1.天主教界的抗日救亡運動更具整體性,觀點更為統一
雖然中國天主教會的圣統制遲至1946年才最終確立,但天主教會自上而下以教宗、教宗代表、各級神職人員、普通信徒為軸線的運作體系對于民國時期的天主教會仍具深入影響。教宗以及教宗在華全權代表對戰爭的立場及言論直接影響到中國天主教徒的言行,而各代牧區主教、神父們的觀點與實踐更是成為普通信徒抗日行動的標桿。從這一點上說,中國天主教會在國難期間呈現出較強的整體性與組織性,與國民政府的抗日步調也頗顯一致。九一八事變之后,在俗天主教傳教組織中華公教進行會立即發表宣言,倡導公教信徒與全國同胞一起,為救國奮斗,同時號召信友服從政府指揮,不自行輕舉妄動。七七事變之后,于斌在告南京代牧區所屬信友書中呼吁道:“懇求和平之王耶穌基利斯督,憐視人類,免除戰禍,使東亞兩大民族真能平等互惠,共存共榮,以促進世界和平。如不幸和平因黷武者而破壞,我教胞只有聽命中央,起而應戰,執干戈以衛社稷,死有余榮。其未能派往前線者,應從事后防工作。須知現代戰爭,前方與后方幾乎同樣重要。戰端一開,任何人均不容袖手旁觀。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17]于斌還協同各主教、神父、教友在漢口設立中華天主教信友救護總會,面向全世界天主教信友捐募藥品及現款,以接濟天主教各救護團體,在全國各教區遍設分會,努力救助傷兵難民,得到國民政府高度贊許。天主教會在抗日戰爭期間發起“獻機運動”(捐獻飛機),改變了很多人對天主教不愛國的成見。
一些天主教社會名流也在此過程中起到示范作用。九一八事變后,馬相伯先生以九十二歲高齡,積極主張全國抗戰,奔走呼號,發表了《為日禍敬告國人書》《馬相伯泣告青年書》,號召人們抗戰。“一·二八”事變后,馬相伯發起中國民治促進會、江蘇省國難會、“不忍人會”等。而在“不忍人會”中最能踐行馬相伯建立此會宗旨的是來自比利時的雷鳴遠神父,他曾親率由信友組成的救護隊到前線救助受傷將士,傳揚了天主教的博愛情懷以及中國天主教信徒的愛國精神。
與此對比,基督新教雖然也有全國性的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以及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等,并成立了眾多與抗戰相關的委員會及團體,但它們對各地、各派的基督新教組織及教堂并無完全的約束力。除了這些組織自身的抗日救亡活動,全國基督徒仍是一盤散沙狀態,從后文所討論的新教徒對于抗戰的不同立場和態度便可見一斑。
2.天主教會的救亡行動實踐性更強
正因為天主教會在抗戰過程中的組織性與一致性,其將信仰理念落實到抗戰實踐的能力更強。抗日戰爭伊始,全國各地的天主教會醫院幾乎全部改為傷兵醫院,同時廣辦難民收容所,為難民提供戰時救濟。在上海安全區,饒家駒神父收容的難民達二三十萬人;開封教區收容難民十余萬人;衛輝、新鄉教區各收容五千人;正定教區收容六千人;兗州教區收容一萬余人;長沙教區收容八千人,其中所有經費,皆由天主教會自行籌募。天主教信徒甚至踴躍奔赴前線進行救護工作,九一八事變后,雷鳴遠神父率領天主教修士和信徒直接奔赴綏遠抗戰前線,救護傷兵。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他又率領由六百余人組成的救護隊和戰地服務團,在太行山、中條山一帶擔負起救護傷兵、救濟難民工作。在紅格爾圖、玫瑰營、大腦危、三眼井一帶,天主教徒甚至走上前線主動抗戰,奮勇殺敵。
如前所述,面對殘酷的戰爭,基督新教與天主教會一樣組織了大量社會救濟工作,但新教上層在抗戰伊始將很大精力付諸國際訴訟及理論爭論,大部分基層信徒對此景象更是愛莫能助,隨著戰爭深入,明哲保身者頗多。一位普通信徒在《圣公會報》的征稿文章中細致地描述了他的心路歷程:“‘八一三’上海發生戰事的早晨,我和父親,傭人從江灣繞道虹口公園抵達租界,路上經敵軍搜查,在刀鋒下,生命的危險,可說是千鈞一發,危至極矣!這時到最危險的關頭,又想到每時每刻在照顧我的上帝,因默默的祈求主時我脫離兇惡。我忖到‘耶和華呵!你救我脫離我的仇敵,我往你那里藏身……’(詩篇143:9—11),才使憂心大放,終算主的恩典,使我脫離虎口,進入主替我們預備的安全地。經過了不少周折,沒有遭遇任何的危險,才回到我的故鄉寧波。……我很希望做一個對國家民族有供獻的人,我須要困苦,貧乏來磨煉我,才能顯出主的精神,造成偉大的人格,所以我喜樂試煉,經上記著‘我的弟兄們,你們落在百般試煉中,都要以為大喜樂……’(雅各一、二)。”[18]不得不說,作者的個人經歷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抗日戰爭過程中教會的心境與遭遇的真實體現,一方面對于暴日的行徑表示憤慨,并表達與之抗爭之決心;另一方面又往往將自己僥幸避險歸功于上帝的恩祐,同時祈禱公義的上帝懲治日本的暴行,懲惡揚善。抗日往往只停留于表決心,訴諸信心,而在具體行動上無太多組織,或無能為力,有些時候明哲保身成為第一要務。更有甚者,華北基督教公理會牧師王梓仲在《基督徒與國難》一文中雖極力主張一種積極抵抗,認為只要這一切的動機出于“耶穌那樣懇摯的愛”,手段可以是武力,可以是經濟,也可以是自己的生命;[19]但他在抗日戰爭期間卻擔任日軍召集的華北中華基督教團特邀委員。對此,金陵大學教育系主任袁伯樵痛斥道:“今日我們為基督徒者,最大的恥辱,莫過于信仰是信仰,生活是生活。耶穌的仁愛和平,盡可講得天花亂墜,而一注意到他們的生活,簡直卑鄙得不可言喻。基督教救國論,盡可高唱入云,試看國民政府中不是有多少基督徒嗎?而他們的自私與貪鄙,簡直開有史以來未有之先例。無怪一位基督教作家,大聲呼著:‘不相信基督教能救國了’!”[20]金陵神學院教員、《金陵神學志》主編余牧人在反思抗日戰爭中教會所做工作時指出,面對中國社會的種種罪惡,面對同胞的苦難,面對寡婦孤兒,教會“卻因為自己也陷于苦難的境地,自顧不暇,惟有裝聾作啞”。“我們回頭看到教會內部的力量分散,茫無頭緒,形成了軟弱無能的現象,除了疾首痛心的懺悔,還能有何作為!雖然我們教會在這幾年來也做過一些工作,但是大部分的教會工作,都是很顯然的已經與戰時中國社會的實際需要分開或脫節了,因此也就形成了中國教會目前軟弱無能的現象,這個缺點,是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替她掩飾的。”[21]
3.基督新教更強調后方的工作
當然,實際情況未必完全與基督徒作家們自己反省的那樣一無是處,對比起沖到第一線或者積極配合國民政府抗戰的天主教徒,新教徒們更側重后方工作,他們認為中國的國難并非由日本的侵略開始,而是自清末無一日不在國難中,國難的根源在于道德人心,而這應該從基層,從農村開始,從一點一滴的人性改造開始,抗戰救亡運動為此提供了契機。基督教思想家謝扶雅認為民力是抗戰得以勝利的持久保證。基督教素來注重下層民眾,所以我們今日尤應本著耶穌的愛和犧牲精神,投身到下層去工作。“因為中國的抗戰,與其謂恃軍力,勿寧謂恃民力。民眾的抵抗力能持久,能堅固,必可操最后之勝利。在這意義上,工廠里的一小工人,農村中的一無知農婦都是極關重要,極有力的一個抗戰員,我們應與前線的士兵一樣加以重視——或者甚至還要寶貴。”[22]齊魯大學神科救國團在九一八事變后,在山東濟南周邊農村開展了一系列救亡圖存宣講活動,每五人一組,共五組二十五人進行了六天的宣講,共有一萬多聽眾聆聽了救國團的宣講。[23]余牧人主張成立“基督教戰區鄉村服務團”,他認為在整個抗戰過程中,占人口3/4以上的農民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們遭受的損害也是最大的,可這些人不但在政府那里得不到關注,教會也往往忽略這個廣大的群體,他呼吁信徒到戰區鄉村開展福音傳播工作,同時盡力救濟農村所需,為農民服務。[24]抗日戰爭時期,基督教機構還配合建立了江西黎川鄉村重建實驗區,為鄉村民眾提供特殊教育服務。江西基督教鄉村服務聯合會的合作機構有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燕京大學、金陵大學、南京神學院、華北公理會、浸禮會的女子外方差會團體、浸禮會江西會議、美國教會差會等。
三 基督宗教各派關于抗日的看法并不一致,這在新教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總體來說,天主教界對于抗戰的立場與實踐基本一致,可以徐宗澤在《戰爭與愛國》一文中的觀點為代表。他認為中國的抗戰是出于“緊要關頭”的自衛之戰,是符合公義和正理的。戰爭是人類妄用天主賦予的自主權而導致的最大禍患,然而天主還是能在道德、社會、宗教三個方面將戰禍轉為福祉。在道德方面,戰爭可以激發人們的愛國心、忠勇心;在社會方面,戰爭可以促進社會風氣的改弦更張、民族的復興;在宗教方面,戰爭能夠促使人們醒悟。[25]但其中亦有些許反復,這一方面表現在中外信徒立場的不同,也表現在教廷在此事件上的曖昧與搖擺,前述言論便是一例。與此對照,基督新教內部在抗日的立場與方式上卻有著不同看法,形成多個派別:非暴力不合作派、武力抵抗派、曲線救國派、認罪悔改派。[26]
1.非暴力不合作派
日本侵占東北三省之后,非暴力不合作成為基督新教抵抗日本侵略的主要立場,這以基督教各團體以及抗日戰爭初期的唯愛社成員為代表。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總干事誠靜怡致國聯通電中主張“懇請力主國際糾紛,應以和平手段謀求公正解決,不應訴諸武力之原則;本會認為此次事件所造成之道德危機,不僅影響中國,實與國聯前途有莫大之關系”[27]。中華基督教女青年會全國協會執行委員會在1931年9月25日《告同工及會員書》中明確主張:“非武力抵抗,以促日方覺悟。因武力戰爭終非徹底解決國際問題之辦法。故國府應切實提倡實業,人民當決心愛用國貨;則國家經濟鞏固,而外患自絕矣。”[28]此外,中國的唯愛社成員成為堅持此立場的中堅力量。唯愛主義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產生的基于基督教信仰的和平主義思潮,這種思潮反對用武力來解決社會及國際沖突,將愛作為處理人際關系、社會交往、國際交流的最高原則。1914年,英國貴格會霍德進(Henry T. Hodgkin)博士以這一原則為根基創立了唯愛社(Fellowship of Reconciliation),唯愛社成員堅信上帝憑借耶穌顯示給世人的是普遍的愛,他所彰顯的十字架的道路是上帝對付作惡者的有效途徑,戰爭是以暴制暴,不符合耶穌精神,因此基督徒應該反對任何形式的戰爭。唯愛主義的思想在20世紀20年代傳入中國,因霍德進博士曾在四川傳教,其組織在1921年成立了中國分社,吳耀宗深受唯愛主義影響,出任中國唯愛社主席,并與徐寶謙等人主編《唯愛》雜志,該雜志自1931年出版第1期到1935年共出版17期。在唯愛主義者看來,御侮最高的方法不是武力而是唯愛。唯愛者不為惡所懾服,不肯以暴易暴,這正是大勇者之所為。唯愛者之所以不肯用武力,不是不敢用,是因為它不能解決問題。武力是情感的,是盲目的,容易把人的理智完全消滅;并且,武力發動于仇恨,彼此均以仇恨相待,則冤冤相報,永無已時。
張雪巖在《對日的態度與辦法》一文中主張:“基督徒應當竭力作促醒政府和國民悔罪的工夫,并努力使大家真實的踏上自強的創造的新路途。還有件急要的工作,就是基督徒當多多糾合同志,將無抵抗的徹底唯愛的主張宣布出去,特別向日本,并常常為他們祈禱,這樣一來,我想總比任何抵制的手段容易得到日本基督徒和國民的同情。倘能堅持到底,我想在舉世渴望和平的當中,一定可以引起不少的同志,而把運動擴大開來。試問假使全世的基督徒都能寧死不屈的一致如此主張,還怕和平不能實現嗎?”[29]徐寶謙極力反對基督徒采取戰爭的途徑:“因為戰爭的途徑,根本上與基督教唯愛的精神相背馳。戰爭的目的在力服,基督教則主感化。戰爭所用武器在毀滅,基督教則主救贖。戰爭時所用的宣傳方法,往往是非顛倒,基督教則重真實。戰爭之結果,使仇恨報復的心理深刻化。基督教則重友愛,從根本上消弭戰爭的原因。兩者的目的,方法,手段,及結果,既然這樣不同,當然無調和之可能。……根據基督教教義,找出一種足以代表戰爭,而能根本地解決國際糾紛的方案,是中國基督徒當前的唯一任務。”[30]概而論之,非暴力抵抗派認為國人如果不走內心覺悟這條路,不堅持耶穌基督唯愛的精神,只是片面地強調暴力抵抗,并不能實現真正的、徹底的和平。更何況基督徒們所主張的武力抵抗更多的是口號,又有幾人真正拿起槍來上戰場呢。
2.武力抵抗派
抗日戰爭期間,也有很多基督徒是明確主張武力抵抗的,有民國基督徒作家將他們的主張歸納為以下九點:(1)日本的暴行,是人類罪惡的表現,我們當以武力鏟除這種罪惡;(2)日本的暴行,破壞世界和平,為維持世界和平計,不得不武力抵抗;(3)武力抵抗不是主張暴力,乃是消滅暴力;(4)武力抵抗乃出于自衛,而不是侵害他人;(5)武力抵抗為的是使人類彼此接觸,基于正義人道;(6)基督教義并非絕對的非武力抵抗主義;(7)“基督的不抵抗主義對個人言,是可以的;但對國家言,對受托之責任上言,就必須抵抗的”;(8)日本侵略我們的土地,殺戮我們的人民,這是我們無法忍受的事,故必須抵抗;(9)武力抵抗是迫不得已,急不容緩的方法。[31]此派觀點這里試舉幾例加以補充說明。《新文社同人告全國基督徒書》中明言:“我們應當快去趕走日本的強盜啊!我們應當速去解救東北的同胞啊!空口說愛國就是假冒偽善的,終日做禱告不能嚇退日兵的。乞憐于國際聯盟會,真如同病人去請鬼郎中。哭訴于日本的基督徒,又好象石子拋在大海里。上帝!上帝只幫助那些能夠自助的民族。天父!天父只保衛這種能夠自衛的國家。”[32]民國時期基督教思想家王治心、謝扶雅等人也是極力主張武力抗日的,王治心在《我們對于暴日的態度——對于反日的意見》一文中指出:“大多數灰色的基督徒,不明白它的真意義,只知道和平退讓是愛,不知道基督的愛,是在救人,救人的方式固不一樣,無論抵抗非抵抗,如果真能救人的,隨便哪一種方式,都是可以的。比方有一只老虎要吃人,我們不能不合力把這只老虎打倒,為的是要救人,決沒有讓老虎去恣意吃人,或者竟送人到老虎口里的理?”[33]謝扶雅在《唯愛與武力果不相容嗎》一文中引用儒家的“通經達權”來說明唯愛與戰爭的關系。誠實是“經”,有時不得已講句違心的話是“權”。權仍無背于經,因為它的動機原和“經”在一條路線上。如果在萬不得已的場合,亦拘執不用武力,也未免太迂愚;愚也不能算是“經”了。[34]浙江舟山“浸禮會高等小學”校長應遠濤在《抗日聲中的無抵抗主義——我對于無抵抗主義的感想》一文中,直接批評道:“假使任令少數日本軍隊自由地侵入我國領土,如入無人之境,而完全不敢回手,不敢抵敵,卻美其名為‘無抵抗主義’,這種懦弱的畏懼的行為,簡直是吾國民族史上的奇恥大辱,且將被外人視為無用的懦弱民族,此而可忍,孰不可忍?須知中國不是印度不是高麗,而是自主的國家,對于外侮,當然有采取正當抵敵手段的必要,怎么能采取已經亡國的人民的‘無抵抗主義’呢?”[35]當然,基督徒的武力抵抗派多停留于理論爭鳴上,真正像基督徒將軍馮玉祥一樣走上戰場殺敵的并不多見。
3.曲線救國派
面對日本的侵略,教會領袖雖大多抗議暴行,主張以某種形式予以反抗,但同時他們認為要救中國于危難之中,非一朝一夕的抵抗所能成就,而應該從基督教信仰出發,反躬內省、改革人心、革除積弊,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燕京大學校長吳雷川直言:“在這國難期中,我們都希望全國人民,不但是要敵愾同仇,更要明了致此患難的根本原因,總是由我自召,有了這種覺悟,才能注意到懲前毖后,使未來的患難不再發生。”[36]中華基督教教育會首任華人會長劉廷芳博士認為:“國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國當局,其中賢者忠者仁者智者固然不是無人,然而腐敗者,黑暗者,誤國害民者,自私自利者,只知有家不知有國者,貪婪淫欲者,殘害同胞者,間接直接賣國者,其數豈不是可以車載斗量?哪一個機關,哪一個組織,哪一個政黨沒有這樣的人?哪一天沒有這樣的行為?倘若神是公道的,對于強敵的橫蠻固然不能漠視,對于國內這一切罪惡,又豈能偏袒?……我們不是待錯了日本人,日本欺凌我們,完全是他們的強權無理。我們卻是待錯了自己的國家。我們如今不是舉國一致的,自己擦清了眼睛,看見自己的罪惡,舉國一致上下齊心的懺悔,決志痛改前非,求新的生活,潔凈的生活,中國的前途,是永遠無希望的。”[37]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會長誠靜怡主張在這危難時期,需熱烈的情感與冷靜的頭腦并用,一方面人們應認識到國難起因于東鄰的入侵,但也應反求諸己,武人跋扈,黨派紛爭,政局分裂,民德墮落是內因。鑒于此,他敦促國民政府自強御侮,除充實軍備,還應在統一政局、消除黨爭、停止內訌、發展教育、昌明民德、實施建設等方面做全盤考慮。[38]燕京大學宗教學院院長趙紫宸認為中國的軍閥、黨閥、學閥與日本一樣均是帝國主義的組成部分,他們讓中國人始終處于國難之中,好像沒有任何希望。在他看來希望在于用十字架的犧牲精神拯救人心,通過這條途徑,中國的希望由普通大眾、有為青年、所遭受的苦難、有覺悟的知識分子所共同譜寫。這條路不但是窄而直的,也是長而遠的,非一時所能奏效,從這點上說中國的希望不在備戰,不在物質發達,不在外交的勝利,不在地大物博,因為戰爭無論勝負,都是吃虧,外交總要依賴于人,地大物博總避免不了被侵略,只有背負十字架精神的人才是唯一的希望。[39]
4.認罪悔改派
基督徒中還有一派認為日本的侵略正是上帝對中國人的試煉,人力無論是武力抵抗,還是經濟絕交都無法改變上帝的旨意,只有痛切認罪,竭誠悔改,才可轉危為安,化險為夷。部分基督徒認為武力抵抗與經濟絕交都可以置日本人于死地,是違反人道主義的。上帝面前,并無所謂日本人與中國人的區分。“他們想日本無論怎樣強暴兇惡,我們為了基督的緣故不應該看它是我們的仇敵——即使仇敵,我們還是要愛它!”[40]在這些基督徒看來,在此國難時刻,正是廣傳福音的好機會。[41]抗日戰爭期間,《真光雜志》發表多篇文章,認為戰時傳道人在此時期工作的內容除了服務前線、收容難民,其他主要工作應該是尋找聚會地點,廣傳福音,注意逐家的布道工作,開設查經班等。[42]有一部分信徒認為戰爭只是神的計劃和旨意的一部分,是對于人違背神的旨意的一種懲罰,人為的各種反抗只是徒勞,基督徒要做的是善用機會為上帝做見證,引領他人同來接受神的救恩。
事實上,以上分類并不足以概括抗日戰爭時期基督徒的所有立場和觀點,當時日本占領東北地區,有個別基督徒甚至認為日本占領東北三省可以拯救中國人脫離兵匪的壓迫:“依吾人在滿多年及實驗,以此次日本撤兵案誠屬無謀之舉,實不啻將三千萬良民送于暴戾無道之兵匪,供其蹂躪。以在滿基督教徒之立場,不容忍默如此之悖道,出于誠意反對撤兵案。”[43]而且,上述派別之間也不是嚴格區分的,曲線救國派并不反對武力抵抗日本的侵略,認罪悔改派也會參與到經濟絕交中,有些基督徒在抗日戰爭前后期的態度也發生過明顯的轉變,比如吳耀宗在九一八事變后,堅持嚴格的唯愛立場,反對動用武力,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他的立場發生明顯變化。張雪巖的立場轉變更加明顯,他最初積極擁護吳耀宗的唯愛思想,堅持耶穌徹底的普愛精神;而在抗日戰爭后期,他明確表示:“不論基督教的大中小學校,都應在中華基督教總會的號召下動員起來,已屆兵役年齡的學生首先響應知識青年從軍,一洗基督教麻醉落伍的恥辱,基督教的青年學生應以自己的生命效法教主青年耶穌獻給為國家為人類爭取自由的大目的,成仁取義是基督徒青年的天職,莫逃避,莫遲疑,起來吧,將十字架的義旗高舉起來,不能從軍的,可組織勸募隊,課余之暇和休假期間,應廣泛出動,分別勸募,都市的娛樂場所,飯館,商店,銀行,工廠,富紳巨室和達官闊人的住宅,都是基督徒青年學生勸募的對象,為國家喊,為國家求,為國家哭,為國家跪。”[44]鑒于此,我們應該全面看待基督信徒們在抗日戰爭期間的立場與實踐,不可以偏概全。
[1] 張志剛:《“基督教中國化”三思》,《世界宗教文化》2011年第5期。
[2] 本文所用資料大多集中在20世紀40年代前,主要集中在九一八事變、上海“一·二八”事變、七七盧溝橋事變后以及抗日戰爭即將結束之時,對于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后直到抗日戰爭勝利前這段時間的教會只能通過一些回溯文章進行探討,此階段資料之所以匱乏的原因可能在于:(1)抗日戰爭不再需要空洞的理論和口號,只需埋頭實踐;(2)作為一個邊緣團體,面對現實愛莫能助;(3)部分信徒和團體,忙于生計生存,躲避戰亂,無暇寫作;(4)大部分教會機構和文字出版機構在抗日戰爭期間都受到了影響,無法正常工作,很多刊物在此期間停辦;(5)太平洋戰爭爆發,國內教會及出版機構失去經濟援助。鄭新民在《抗戰期間基督教文字工作追述》一文中明確記載:“查一九三七年教會出版機關及信徒個人出版共約三千種,雜志方面一九一八年中英文七十三種,一九三三年二百十一種,一九三六年,二二三種,此乃歷來最高之發刊記錄,次年僅一四○種,出刊大減,戰事方面,平津淪陷,上海成孤島,津浦、平漢兩線半失。首都竟不能保,國命垂危,民心惶惑,交通四滯,生活已大蛻變,教會對此文化事業自難維持原狀了。……嗣后直抵和平降臨,教會對此工作的貢獻,在產量方面很窮乏,在淪陷區域此燈已到‘將殘’,內地以成都昆明為中心,在可能中文字同工已盡其力。”參閱鄭新民《抗戰期間基督教文字工作追述》,《基督教叢刊》,1947年,第17期。
[3] 趙紫宸:《巴德的宗教思想》,載《趙紫宸文集》第二卷,商務印書館,2004,第5頁。
[4] 趙紫宸:《基督教進解》,載《趙紫宸文集》第二卷,商務印書館,2004,第169—170頁。
[5] 參閱趙紫宸《我們的十字架就是我們的希望》,《真理與生命》,1932年,第6卷第5期;趙紫宸:《基督徒對于日本侵占中國國土應當持什么態度》,《真理與生命》,1931年,第6卷第1期。
[6] 幼之:《基督徒與抗戰》,《華東聯中期刊》,1940年,第6期。
[7] 《真光雜志》編者按:《基督徒在國難當中應整理的世界觀念》,《真光雜志》,1937年,第36卷第11期。
[8] 雷鳴遠:《公教對愛國的供獻》,《磐石雜志》,1932年,第1卷第1期。
[9] 牛亦未:《公教的愛國主義觀》,《新北辰》,1937年,第3卷第1期。
[10] 陸征祥:《在天主教道理下評判之“滿洲國”》,《磐石雜志》,1934年,第2卷第5期。
[11] 趙紫宸:《基督徒對于日本侵占中國國土應當持什么態度》,《真理與生命》,1931年,第6卷第1期。
[12] 蔡寧:《告中國民眾并祝抗戰勝利》,《主心月刊》,1938年,第2卷第6、第7期。
[13] 張茂先:《公教的國民外交》,《新南星》,1938年,第4卷第10期。
[14] 艾迪博士通電,見《同工》第106期,轉引自張祖翼《基督徒對于東省事件態度的剖解》,《女青年月刊》,1932年,第11卷第1期。
[15] 張祖翼:《基督徒對于東省事件態度的剖解》,《女青年月刊》,1932年,第11卷第1期。
[16] 原載《公教教育叢刊》(Collectanea Commissionissynodalis),顧衛民譯,1939年5月號,第454頁。本文轉引自顧衛民《中國天主教編年史》,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3,第506頁。
[17] 于斌:《于斌主教為中日事件告南京區所屬教胞書》,《公教周刊》,1937年,第9卷第22期。
[18] 石中康:《國難中的宗教經驗》,《圣公會報》,1932年,第32卷第12期。
[19] 王梓仲:《基督徒與國難》,《真理與生命》,1932年,第7卷第1期。
[20] 袁伯樵:《由國難回想到基督教教育》,《中華基督教教育季刊》,1932年,第8卷第3期。
[21] 余牧人:《抗戰八年來的中國教會》,《基督教叢刊》,1945年,第9期。
[22] 謝扶雅:《抗戰中基督徒應做些什么?》,《廣州青年》,1937年,第24卷第34期。
[23] 李彥林:《基督徒與傳道士救國的方法》,《興華》,1931年,第28卷第50期。
[24] 余牧人:《基督教戰區鄉村服務團宣言》,《基督教叢刊》,1945年,第10期。
[25] 徐宗澤:《戰爭與愛國》,《圣教雜志》,1937年,第26卷第11期。
[26] 陳晉賢:《基督徒對于國難態度的分析》,《金陵神學志》,1932年,第14卷第5期。
[27] 中華基督教協進會:《為日軍侵占東省事敬告全國教會書》,《福音光》,1931年,第28期。
[28] 《國內基督徒團體及個人反日的表示》,《野聲》,1931年,第2卷第2期。
[29] 張雪巖:《對日的態度與辦法》,《唯愛》,1932年,第6期。
[30] 徐寶謙:《基督教對于中國應有的使命》,《金陵神學志》,1933年,第15卷第1期。
[31] 陳晉賢:《基督徒對于國難態度的分析》,《金陵神學志》,1932年,第14卷第5期。
[32] 《告全國基督徒書:“拿起上帝所賜的全副軍裝,抵擋仇敵”》,《野聲》,1931年,第2卷第2期。
[33] 王治心:《我們對于暴日的態度——對于反日的意見》,《野聲》,1931年,第2卷第2期。
[34] 謝扶雅:《唯愛與武力最不相容嗎》,《唯愛》,1934年,第14期。
[35] 應遠濤:《抗日聲中的無抵抗主義——我對于無抵抗主義的感想》,《野聲》,1931年,第2卷第2期。
[36] 吳雷川:《經過“國難”的基督教》,《真理與生命》,1931年,第6卷第3期。
[37] 劉廷芳:《國難中教會的使命》,《真理與生命》,1931年,第6卷第3期。
[38] 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為日軍侵占東省事敬告全國教會書》,《福音光》,1931年,第28期。
[39] 趙紫宸:《我們的十字架就是我們的希望》,《真理與生命》,1932年,第6卷第5期。
[40] 張祖翼:《基督徒對于東省事件態度的剖解》,《女青年月刊》,1932年,第11卷第1期。
[41] 這派信徒的觀點還可參閱上引陳晉賢《基督徒對于國難態度的分析》和張祖翼《基督徒對于東省事件態度的剖解》兩文。
[42] 楊惠福:《戰時傳道人的工作當如何去做》,《真光雜志》,1937年,第36卷第12號。
[43] 《滿洲基督教青年聯盟聲明》,轉載于張祖翼《基督徒對于東省事件態度的剖解》,《女青年月刊》,1932年,第11卷第1期。
[44] 張雪巖:《基督教徒應全體動員了》,《基督教叢刊》,194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