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語言規劃須有國際意識
——序《法國語言政策研究》
許靜榮的博士論文《法國語言政策研究》,即將付梓,請我作序,我自然很樂意。2009年時,靜榮參加了國家漢辦的“非英語語種語言培訓”項目,在中國傳媒大學法語系學習一年。接著,2011年,赴巴黎七大(巴黎狄德羅大學)孔子學院任教兩年。她有一定的法語基礎,對法國有親身體驗,且從那時起就對法國的語言政策感興趣。2015年,來北京語言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法國語言政策成為她的正式研究對象。
此時,新冠肺炎仍肆虐江城。身處江城的靜榮,仍靜心問學,思慮國別語言規劃,可謂學有恒心、學有定性。而我,身宅北京,心寄南國。那里是我學習和長期工作過的地方,是第二故鄉;我的妹妹和侄女兩家人仍生活在那里,母親今年也在妹妹家過春節,還有武漢、湖北的學生、師友、鄉親,他們晝夜都在病毒的包圍之中;也有多個老熟人倒下了,被病魔吞噬了……此時此刻,談學術,的確有點奢侈。然而,我翻開《法國語言政策研究》的校樣,讀著讀著,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頭腦也慢慢活動起來。
靜榮之于法國,之于法國語言政策,可謂10年結緣,5年深究。而我了解法國,是從大學的法國文學課程開始的。古典主義作家高乃依、拉辛、莫里哀、拉封丹;啟蒙文學作家伏爾泰的《老實人》《天真漢》,狄德羅的《拉摩的侄兒》,盧梭的《愛彌兒》《懺悔錄》,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但真正能點燃激情的,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三個火槍手》,司湯達的《紅與黑》,小仲馬的《茶花女》,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項鏈》《羊脂球》,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這些著作里的故事、人物甚至一些名言,都常縈腦際,常駐嘴邊。
之后,我負笈武昌,步入語言學之門,知道了法國的語言學家馬丁內、梅耶,當然也包括瑞士法語區日內瓦大學的索緒爾。問學之中,又接觸到漢學研究,對于法國歷代的漢學家,如馬若瑟、雷慕莎、儒蓮、巴贊、畢歐、沙畹、馬伯樂、戴密微、謝和耐等,充滿了好奇和敬意。2000年底,我北上京師,開始從事語言規劃工作,對都德的《最后一課》格外關注。1873年,都德發表了著名的短篇小說集《月曜日故事集》,其中的《最后一課》是描寫普法戰爭后,被割讓給普魯士的阿爾薩斯省的一所鄉村小學,上最后一堂法語課的情景,也是向祖國語言的告別情景。這是一個“語言同化”的歷史例證,更是一個語言與祖國的情感故事。
此前我對法國的認識,可以說是“文本空間”的認識,這種認識帶有很多浪漫的想象成分。而自從2000年以來,我更關注法國的現實,當然首先是它的語言政策。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語言規劃,受到蘇聯、日本、土耳其、越南、法國的語言政策和語言實踐的不小影響,漢語拼音的字母名稱音就與法語字母表讀音有許多近似之處。法國語言政策給國人的最大印象是:法國人異常熱愛法語,熱愛語言就是熱愛祖國,有一系列法律在維護法語的地位、尊嚴和使用,領導人也常做維護法語的表率。這種印象與中國努力推廣普通話、致力于語言統一的理念,非常接近,故常常得到國人的援引與贊賞。
早在1964年1月27日,法國就頂著壓力與中國建立了外交關系,是西方世界中較早與華建交的。法國的漢語教學在中法建交前就開始了。1958年,巴黎夢日隆市中學就開設了漢語課。20世紀60年代末期,法國高中畢業會考,漢語已是可供選擇的外語之一。1998年,法國教育部又設立漢語總督學職務,規劃和管理漢語教學事務。法國的漢語教學承繼悠遠的漢學傳統,有聲有色,堪稱國際表率。
值得關注的是,2010年,中法兩國首腦倡議互辦“語言年”活動。在此倡議下,2012年在中國的北京語言大學舉辦了首屆“中法語言政策與規劃國際研討會”,兩國的語言政策制定者、學者坐享“秋果”,就兩國及國際的語言政策與語言規劃問題交流切磋。2014年,第二屆研討會在巴黎的盧浮宮舉辦,那是現實與藝術的結合。2016年,第三屆研討會在北京的首都博物館舉辦,參會人員擴大到14個法語國家地區和聯合國官員。這些會議的籌備與舉行,使我結交了許多法國同行,深交了研究法國語言政策的中國朋友,從一個側面更加真實地了解現實的法國。
舉辦這些會議,法方有一個穿針引線的關鍵人物,他就是白樂桑先生。樂桑兄是1973年法國第一批公派赴華留學生,在北京語言大學和北京大學學習,之后回國從事漢語教學,并陸續擔任了許多漢語教育的職務,是知名的漢語教育家。我們很早就是“高山流水”般的朋友,就是從他那里我知道了,說“漢語難學”的是中國人,歐洲人最討厭的中國食物是“粥”。我與他,一起做會議的學術籌備,一起商議會議的議題,會后還一起編輯《中法語言政策研究》。當然,我與樂桑兄還有其他的學術興趣,比如漢語教學問題,比如漢語的幽默問題,比如通過慕課來保護瀕臨滅亡的語言問題。
我對法國的認識從“文本空間”轉到“現實空間”,增加了許多具象體驗。許靜榮把法國語言政策做博士論文選題,又給了我從“學術空間”上理性認識法國的機會。靜榮這部書中的很多問題,作為博士導師的我都參與了探討。我們討論布迪厄的語言符號權力理論,討論海然熱的“反對單一語言”的多語主義主張,討論法國語言政策的“變”與“不變”,討論國際社會的語言政策發展趨勢,討論中國該如何鏡鑒法國經驗。《禮記》所云“教學相長”,此之謂也。
國際學界通常認為,法國的語言意識是典型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種語言”。靜榮利用2004年至2017年的資料,特別是2015年至2017年的最新數據,指出法國的語言戰略正在由“單語主義”向多語主義和文化多元化價值觀轉變。法國的這一轉變和發現法國的這一轉變都很重要。細究轉變的主要原因,大概有三。
其一,國際潮流的影響。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歐盟等國際組織,一直都在提倡語言平等和多語主義。這些國際組織的語言理念已經形成國際潮流,影響到其他國際組織和許多國家,也影響到國際語言規劃學界。
其二,法國的國際利益。法語是歷史上的世界語言,現在全世界講法語者還有2.74億,成立于1970年的法語國家組織,今天擁有54個正式成員國和27個觀察員國。但是二戰以來,法語逐漸讓位于英語,以至形成今天“英語獨大”的局面,許多法語國家不斷出現“語言倒戈”,或轉用英語,或把第一外語換作英語。提倡多語主義,在國際上可為法語的維持提供道義上的支持。
其三,大國形象。法國是世界大國,是歐盟的主要成員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就設在巴黎,文化上有著啟蒙主義傳統,故而在語言上應當有現代的理念,應改變國際上對它的“單語主義”印象。法國對國內的方言和一些民族語言,態度也有不小變化,起碼采取了“懷柔”政策。
法國語言政策的轉變,主要是為了應對國際語言形勢,維護法語的國際地位。其實,現在的大國語言規劃,都應關注國內和國際兩個大局,不能不考慮如何維護文化的多樣性,不能不考慮“一語獨大”對人類的負面影響,為緩解各種語言矛盾,“多語主義”選擇是必須的。我國實行改革開放的時間還不長,語言規劃考慮較多的是本土,語言規劃的內容也比較單一。在改革開放的今天,在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構想的今天,語言規劃必須兼顧國內、國際兩個大局,必須具有國際眼光。而如何做好中國的語言規劃,法國的經驗是值得借鑒的。
借鑒法國語言規劃經驗之時,許靜榮的這部《法國語言政策研究》,或可做參考。
李宇明
2020年2月29日
序于北京懼閑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