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現代文學與韓國”文獻補編(全2冊)作者名: 李存光 (韓)金宰旭編本章字數: 3618字更新時間: 2025-04-08 17:25:43
亡國淚
劉蟄叟
在近數百年來,中國京城,都是建在北平。那以前皇家的建筑物,如宮殿園林,以及載在祀典的,壇坫廟宇,都覺得規模宏大,氣象巍峨。但城里的地勢平坦,沒有天然風景。前幾年市政公所,將北海開放,改作公園。漪瀾堂五龍亭等處,都租與商人,開設茶樓酒肆,要算這城里第一個消憂的所在了。
北海原是從前禁苑,不知道費了多少民脂民膏,全用人力開成這樣大湖,并且堆起一座土山,種栽樹木。山頂建筑白塔,環著山腳,造了曲榭回廊,宛似蓬萊小島。那規模風景,比什剎海大多了。又制造許多小艇,招載游人。有兩三人共坐一船,分工合作的;也有一人獨搖雙槳,自由進退,領略那荷花香氣,于游戲之中,寓有運動體力的意思。這是歐美士女最流行的生活。北平土著人們,輕易見不著船只,得了這個機會,人人都想試試那乘船的風味。就是南方人,對于坐船一層,原是司空見慣;但久寓北平,終日在馬足車塵里,呼吸那穢濁空氣,忽見這樣波平如鏡,蓮葉接天,瓜皮小艇,來往如梭,不覺見獵心喜,想起家鄉釣游之樂,也要租一只船兒,蕩入水云深處,就當回了故鄉一次。所以北海里游船營業,夏季非常發達。北平游客的目光,也漸漸轉換,不像從前那種陳腐的腦筋,除了聽戲聽落子以外,就沒有消遣的法子了。
有一天午后,風日晴和,游人如織,看那荷花荷葉,鋪滿水面,那花底游魚,來來往往的川流不息,引得那些嘴長尾短的水鳥,上下飛鳴,饞涎欲滴,大有饑不擇食的光景。惟有那岸上宮槐古柳,最高的枝兒上,抱著幾個殘蟬,隨風搖曳,一聲一聲的,你唱我和,高不可攀,好像笑那來往游人,悠悠忽忽,與那些覓食的水鳥,一樣可憐。
有一只小船上,坐著一個西服青年,聽那斷續蟬聲,不住的點頭嘆息。忽見狂風四起,那極濃厚的黑云,一陣陣卷上來,把那將落未落的斜陽,遮得一絲不透。各船游客,看見大雨將來,都紛紛爭先靠岸。只有西南角上,荷花深處,一個少年女士,獨自搖著小船,向前猛進,打算要環繞北海一周,才盡她的游興。聽見各船喧嚷,仰望天空景象,知道頃刻就要大雨傾盆,急忙調轉船頭,想從斜刺里,飛奔北岸。沒想到忙中有錯,右手那枝槳,被水草纏住,稍微一失神,槳已脫手飛去,船身左側,這女士翻身落水,大聲呼救。別的船都離得很遠,只有那聽蟬嘆息的青年,他坐的那只船,離女士失事地方,不過七八丈遠的光景。他聽見有女子呼救,連忙脫去外衣,跳下水去,用田雞式分水法,游泳到花叢里,把落水的少女救起,再泅到自己船邊,送她上岸。自己披上外衣,才扶著出了北門,問明居址,雇一輛馬車,親自送她回去。
原來那女士住在一家公寓的小跨院里,先將這位青年讓進客座,自入臥室,換去濕衣,復出周旋道謝。這青年才知女士名季秀禾,延吉人,現在女燕大肄業。因回送了一張名片,女士看上面寫著“林蔚字晚邨福建人”。問他的職業,知是清華大學學生。坐談片刻,晚邨辭別。他兩人自此訂交,常到北海同游。感情就一天比一天的厚,漸漸發生戀愛。晚邨幾次想脫口求婚,但不曉得季女士有無婚約,只好旁敲側引,探聽口風。那秀禾總持著不即不離的態度,沒有切實答復。可是秀禾女士住的小院里,常有晚邨足跡。那秀禾的女仆,見晚邨常來常往,知道是主人的好友,來時也不大通報。
有一天傍晚,月光初上,又有微微的涼風,晚邨想去約秀禾到公園踏月。走到小院門首,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人聲,再看院門是虛掩的,以為她主仆都出去了。立了一會,沒情沒緒的,正要轉身,忽見那客座里,射出一線燈光,有個人影兒,忽起忽落,仿佛長嘆一聲,接著斷斷續續的,好像讀書一樣,卻一字聽不出來,心里好生奇怪。因輕輕推開院門,順著墻陰里,躡足走近去。定睛細看,果是秀禾女士,卻穿一件圓領寬袖的長衣,墻上交叉式掛了兩面小旗,都畫著八卦,點了兩枝素燭,手執一張紙,朝著那小旗,喃喃禱告。總聽不是中文,又不是英,美,德,法,俄,日諸國語言。心想這樣的文明女子,難道迷信異教,崇拜什么神道嗎?忍不住將玻璃窗敲了幾下。秀禾大驚,忙想吹滅雙燭。晚邨道:“密司季!是我呀!請開門罷!”秀禾知是晚邨,只得開門讓進,面色頗覺不安。晚邨道:“你怎么穿這種服色!?方才所念的是否佛經?或為咒偈,我卻要請教呢。”就伸手要她那張紙,秀禾無法,交與晚邨,一看是高麗文,雖每行里夾雜許多漢字,卻看不出語氣來。因問道:“你為什么研究韓國文字呢?”
秀禾哽咽道:“這是我們國語,怎能拋棄呢!我父親與李王是遠族兄弟,我們亡了國,不幾年,我父母就逃到吉林,入了中國籍,經營商業。暗中卻聯絡本國的志士,運動革命,總沒有機會起事。到我十歲的那一年,我父親又私自回國,實行那革命的工作。不幸被萬惡的總監伊藤知道了,派偵探破獲幾處機關,將我父親和那些同志,一網打盡,拘禁在日本兵營內,嚴刑拷問。每二十人用長繩聯貫做一串,當做射擊的靶子。同時被害的,有二百余人。還與中國官吏交涉,要引渡居留延吉的黨人家屬。我母親得了警信,悲傷驚恐,停止營業,將現金存放美國銀行,帶我隱藏在教會里,我就受了洗禮。從此以后,那總監虐待韓國人民,格外慘無人理,各家鐵器,一概沒收。用那秦始皇的老法子,每十家公用一柄菜刀,鎖在木柱上,鑰匙存在警署。無論城鄉的住戶,每禮拜由警察行清潔檢察,翻箱倒篋,實在防人民私藏武器。所有財產,全由總監登記。現金存入銀行,支款到五百元者,就得查明用途,呈報總監,才能支付。大小學校,純用日文,不準私授韓文,要消滅韓國古來文化,永遠做日本的奴隸。稍犯警章,輕則禁錮,重則死刑。遍地都是偵探。有一次一個韓國青年,與我家有點親戚關系,他在北平某學校畢業,滿口北平話,說得非常瀏亮。改穿中國衣服,冒作華人,私行回國。才入韓國境,走到一座大橋上,一個偵探看著他有點疑心,冷不防抓他衣領,那青年倉皇失措,叫聲‘阿噶’(這兩字好像中國話‘哎呀’口氣),偵探認定是韓國人,化裝歸國,有不利政府的行為,捕送警署,定了十年禁錮。自此事宣傳后,我母親就打斷歸國的念頭了。又過兩年,我母親也憂郁死了。她臨危的時候,托付老牧師,做我的保護人,并代我經理財政。我到二十歲,在女中學畢了業,老牧師把財權交還我,介紹我到北平女燕大,學習神科。我不愿和亡國的李王同姓,所以加上一撇,改為姓‘季’,這‘秀禾’二字,是引用我們老祖宗微[箕]子,作的麥秀之歌,‘禾黍離離[油油]’的意思。我自入燕大,就抱獨身主義,不愿意代那帝國主義的日本人,生育再傳的奴隸。所以你每次談話,涉及愛情,我就用話支開了,不肯搭上本題。怕是拒絕了,傷了彼此感情,又萬不能拋棄向來主義,違心應允。我這萬種傷心,有誰知道呢?這八卦旗,你應該知道是韓國的國徽。自從亡國以后,那萬國旗圖樣里,就把它除掉,只有我韓國人民,腦海中還印著國旗小影。今天是韓日合并,國恥紀念日,我將女仆支開去,做了幾句慘痛的文字,大概說:‘我那國旗呀!我們列祖列宗,這幾千年來,都在這八卦國旗的影子里,呼吸自由空氣。怎到今天,高麗國的錦繡河山,都被那些穿木屐的矮子,到處踐踏!!把韓國人看做牛馬一般,隨意宰殺!京畿道的旗桿上,也看不見八卦旗。王族子孫,都做了人家奴隸!!我雖然流落異國,可是我身上,還有韓國王族親宗的血脈。可憐這八卦國旗,除了我這三間小屋,天空中沒有你的影子了。可憐!!可憐!!’私掛國旗,吊我那亡去的國魂,不想被林先生看見,你應該代我們亡國遺民傷感哪。”
晚邨聽她這一席話,先對她那國旗行了三鞠躬敬禮,也是雙淚交流。歇了一會,用極誠懇的聲音安慰道:“密司季,你這樣志氣,真真可欽可敬,我與你同病相憐,不由得動了兔死狐悲的念頭了!”秀禾詫異道:“你福建并未亡國,怎說與我同病呢?”晚邨道:“我這福建籍,也與你吉林籍是一樣來源,不瞞你說,我本姓麻,是臺灣人。從割歸日本后,那人民所受痛苦,比韓國更甚。凡是知識界的人,一言一動,都有人監視。我好容易逃到廈門,把‘麻’字帽兒除去,改為姓‘林’,因福建姓林的極多,免人注意。先到上海補習兩年英文,再到北平考入清華大學。希望將來留美。自與密司訂交,漸漸動了求婚的癡念,料不到彼此同仇。但你獨身主義的理想,實在錯誤,那歐戰發生,威爾遜不是主張‘民族自決’嗎?世界上弱小民族,深表同情,我們復仇的日子,當然不遠。既然講到‘民族主義’,第一要我們民族,生殖發達,才能抵抗那些帝國主義的國家,倘若青年男女,都抱獨身主義,不肯結婚,那已失的祖國,不能恢復,并且要滅種了。你不聽見那法國人,因為人口不甚發達,現在獎勵生育。我們亡了國的人,還能節制生育嗎?我兩人應將消極變為積極,約會本國的同志,宣傳‘民族主義’。如果弱小民族,都聯合起來,打倒那些帝國主義的國家,你那八卦旗,就要復活,不必躲在小屋懸掛了。”
秀禾聽罷,眉飛色舞,不像先時懊喪,就握著晚邨的手,坐在一張沙發上,親切長談。等一會,她女仆回來,晚邨才辭別出去。又過幾個禮拜,他們已正式結婚。過了蜜月,就出京到各處工作。北海公園,游船隊里,就沒見這一雙比翼鴛鴦了!
(載北平《三民半月刊》第1卷第2期,1928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