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恭一本正經的說著,天子盈面色古怪的聽著。
一旁,正在對著劉恭后脖頸吹氣的皇后張嫣,則是不知何時停下了動作,下意識直起了身。
原本輕松愉悅的氛圍,也隨著劉恭看似‘童言無忌’的一番話,而徹底陷入一陣詭寂。
主少國疑。
當今天下,恐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天子盈更深切的明白,這四個字究竟意味著什么。
但作為父親、作為丈夫,在自己的妻兒面前,天子盈終究還是強擠出一抹笑意,故作輕松的探出手,輕輕握住劉恭尚還稚嫩的大臂。
“恭兒莫憂?!?
說著,天子盈還呵笑著望向一旁,正惴惴不安揉著袖口的皇后張嫣。
而后再道:“皇后,必然不會欺負恭兒?!?
“我漢家的朝堂之上,也絕不會有呂不韋之流。”
…
“做了太子儲君,恭兒平日里的言談舉止,便不比過往了?!?
“凡事,皆當謹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實……”
“——那皇祖母呢?”
豈料天子盈話音未落,原本思慮重重低著頭的劉恭冷不丁一抬頭,開口一語,驚的皇后張嫣心頭一緊!
那不斷揉搓著袖口的雙手,更是因用力過度,而指節泛起白。
劉恭卻仍是一副鄭重其事,或者可以說是憂心忡忡的神情,滿是凝重道:“母后不會欺負孩兒,那皇祖母呢?”
“皇祖母,難道也不會欺負孩兒嗎?”
“就連父皇,皇祖母都……”
“——住口!??!”
霎時間,天子盈面色陡然一擰,原本蹲在劉恭面前的身子,也隨即從地上彈起!
便見天子盈陡然一拂袖,順勢別過身去,胸膛也隨粗重的呼吸而劇烈起伏。
眨眼的功夫,天子盈本溫潤如玉,淺笑盈盈的面龐,更已是掛上了滿滿的寒霜。
幾乎是在天子盈怒喝‘住口’的瞬間,一旁的皇后張嫣便下意識上前一步,似是想要護住劉恭。
此刻,天子盈拂袖別過身,皇后張嫣也已是面色慘白,卻依舊壯著膽走上前,輕輕將劉恭的腦袋貼在腹前。
且懼且怨的雙眸,也隨即望向不遠處,正背對著母子二人,強自按捺怒火的天子盈。
“陛下息怒……”
“恭兒,終歸還年幼……”
怯生生的說著,兩行熱淚已是悄然落下,轉瞬便濕了張嫣的臉龐。
無聲啜泣著,下意識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將劉恭的腦袋抱入懷中,怎一番我見猶憐。
天子盈在怒;
張皇后在哭。
唯獨劉恭。
唯獨被母親張嫣抱在懷中的劉恭,無比清楚地知道:天子盈這一怒,并非怒于劉恭‘童言無忌’。
——許是怒先帝寡恩;
——許是怒自己無能;
亦或者,正如劉恭所言:怒的,是母親呂雉……
“為人君者,不可不知禍從口出的道理?!?
“即做了儲君,便收起那副總角稚童的作態?!?
“——我漢家不需要,更不能有一個年幼無知、童言無忌的太子儲君!”
“往后再犯,絕不輕繞!”
言罷,天子盈含怒一聲冷哼,順勢拂袖折身,朝著殿門外走去。
望著天子盈含怒離去的背影,皇后張嫣暗下雖是松了一口氣,淚水卻明顯更多了些。
劉恭卻仍是那副鄭重其事的嚴肅表情,定定的看著皇帝老爹離去時的背影。
良久,才緩緩抬起頭,昂首望向母親張嫣,伸手為母親擦了擦臉上淚水。
“母后哭了。”
…
“父皇,也哭了……”
?
?
?
日暮時分,夕陽西下。
長樂宮,長信殿。
終于結束了一整天的忙碌,呂太后總算是將那支兔毫筆放下,手扶著側脖頸,疲憊的扭動起脖頸。
忙了一整天,呂太后面前的御案之上,等待處理、批復的竹簡非但沒有變少,反而還堆得更高了些。
呂太后卻好似早已習以為常,神情疲乏的側靠下身,手肘撐在扶枕上,手掌扶額,微閉著眼,任由宮人小心捶打著自己的雙腿。
只是終歸是臨朝掌政的呂太后;
即便是側躺著身,正閉眼休息,呂太后,也依舊沒能真正得到閑暇……
“如此說來,皇長子~”
“哦;”
“——該喚皇太子了?!?
“如此說來,太子于朕,倒是顧慮甚多?”
話音落下,御榻旁的身影當即便是一彎腰。
只嘴上,咿咿呀呀沉吟好一會兒,才斟酌著用詞道:“當~也算不上顧慮?”
“許是平日里,太后對陛下稍嚴苛了些?!?
“太子畢竟還年幼,被太后……”
“——已然不小了~”
男子話音未落,呂太后夾雜著疲憊的陰冷語調,便于長信殿外再度響起。
便見呂太后緩緩睜開眼,思慮片刻,又下意識微瞇起眼角。
“生在皇家,尤其還是皇長子,更已為儲君太子?!?
“六歲,已然不小了?!?
說著,呂太后便再度閉上眼,疲憊的長嘆一口氣。
又過了許久,才再悠悠開口道:“皇帝呢?”
“作何反應?”
便見那男子又是一躬腰,還不忘抬手擦擦額角冷汗。
嘴上,卻是沒再遲疑。
“出了椒房,陛下悵然落淚?!?
“而后便下令設宴,于宣室再興舞、樂,飲酒作樂……”
伴隨著男子話音落下,呂太后不由又是一聲長嘆。
只是這聲嘆息,卻似乎不再是因為疲憊。
“狼行千里食肉~”
“馬行千里食草?!?
“犬行千里……”
…
“皇帝,是指望不上了~”
唉聲嘆氣間,呂太后也是沒了繼續休息的興致。
在宮人的攙扶下緩緩起了身,又抬手揉了揉眼角。
看著眼前,依舊堆積如山,甚至是越積越多的政務、卷宗,呂太后沒由來一陣煩躁。
隨手拿起一卷竹簡,隨便掃了眼,便又丟回案上。
呆坐足有三五息,方嘆息著從榻上起了身。
“今日,便且如此吧?!?
“終歸這天下政務,也不是朕今日熬上一晚,便能理完的?!?
“你也去吧。”
言罷,呂太后便邁動著僵硬的腳步,由宮人攙扶著,朝寢殿的方向走去。
只是才剛走出幾步,便又似是想起什么般,陡然停下腳步。
呆愣片刻,才緩緩回過身,望向那仍躬身行禮,未敢先行離去的男子。
“椒房殿那邊,多遣人盯著些?!?
“那混小子,朕瞧著不錯?!?
“——好歹還有些骨氣?!?
“總歸是比皇帝,要好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