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夜半,天空中,只高懸著一輪殘月。
倒是星辰只寥寥幾點,明日,或許是個難得的陰涼天。
約莫四、五里長寬的未央宮,此時已完全藏身于夜幕之中,只由宮墻上亮起的星點篝火,大致勾勒出未央宮的方形輪廓。
無論宮墻內還是宮墻外,都看不見多少亮光。
唯獨宣室殿。
唯獨當今天子盈所在的宣室正殿,直至此刻,都仍舊燈火通明……
“大風起兮~”
“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
“歸!故!鄉!”
御榻之上,天子盈身著單衣,敞襟斜坐。
目光迷離間,手中酒觴反復高舉,隔空將酒水灑向天子盈口鼻間。
“嗝~~~”
“呃……”
“安、安得猛士兮……”
“猛士兮……”
…
“斟酒~”
“給朕,斟酒……”
即便天子盈早已醉的沒了意識,陪侍于旁的宮女也不敢有絲毫怠慢,只能言聽計從的不斷斟酒。
只是一觴酒才剛斟好,便又是被天子盈高高舉過頭頂,胡亂灑在了臉上。
殿門外,小小一只劉恭悄然出現。
遠遠瞧見老爹這般模樣,心里一陣不是滋味。
過去這幾年,天子盈的每一天,幾乎都是這般度過的。
日日宴飲,日日尋歡。
日日在這宣室殿,向殿內僅有的幾名宮女、宦官,吟誦先太祖高皇帝的大風歌。
自然,也日日將一觴又一觴酒水,不厭其煩的倒在自己臉上……
“陛下……”
發現劉恭的身影,那侍酒的宮女當即俯下身,小聲提醒了天子盈。
不知是不是錯覺——只一剎,劉恭便發現原本還爛醉如泥的皇帝老爹,似乎頓時酒醒了些。
雖然目光依舊迷離,手腳仍舊不聽使喚,但至少臉色,天子盈總還是勉強繃了起來。
“太子來了……”
“是要陪朕同飲~?”
“又或是方才,在椒房殿說的不夠,沒過癮;”
“便、便追來這宣室……”
“嗝~~~~~!”
話都還沒說完,又是一個酒嗝響徹宣室殿內。
無論是從這個酒嗝,還是天子盈說話時的語氣,劉恭都不難判斷出:皇帝老爹,壓根兒就沒醒酒。
還醉著呢。
不過是父親的尊嚴,讓天子盈在面對兒子——尤其還是年僅六歲的兒子劉恭時,用身上最后一點力氣,端起了最后些許‘父親’的架子。
只是這最后的些許倔強,也隨著劉恭緩步上前,自宮女手中接過濕布,為皇帝老爹輕輕擦起臉,而徹底宣告破功。
“便是非要喝,父皇也總該有個度。”
“日日這般以酒沐浴,父皇身上的酒氣,可都已然腌入味兒了。”
一邊輕輕為老爹擦著臉,劉恭嘴上,也不忘一邊嘀咕著。
大致擦干凈了,便將濕布遞回給那宮女。
“取醒酒湯來。”
太子發了話,天子盈又不做反應,即便發話的太子劉恭年僅六歲,那宮女也不敢有片刻遲疑,當即領命而去。
至多五息后,一碗飄散著熱氣的醒酒湯,便被端到了劉恭手中。
——早就備著了~
就天子盈這無酒不歡、日日宿醉的喝法,宣室殿的宮人們,那都是隨時處于‘戰備’狀態的。
同樣處于戰備狀態的,還有太醫屬日常輪值未央宮,負責天子盈夜班急診的某位太醫。
以及后宮,那些個正嗷嗷待哺,翹首以盼的夫人、美人、良人們。
“這醒酒湯,父皇好歹用些。”
“現下雖解不了酒,可明日轉醒時,總能好受些。”
說著,劉恭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將醒酒湯喂到了皇帝老爹嘴邊。
卻見御榻之上,天子盈極力想要將目光聚焦于一處,但最終明顯失敗。
呆愣愣坐了片刻,終是安分下來,不再鬧騰著要用酒洗臉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天子盈終是面色平靜的抬起頭,伸手接過湯碗,仰頭便是一通猛灌。
似是賭氣般,將一大碗醒酒湯全喝下肚,又無縫銜接從榻上彈起,轉頭就對著那宮女一陣‘龍吟’。
幾乎是把胃里的所有東西,都吐到了宮女適時端起的銅盆里,天子盈才終是長呼一口氣,扶著御榻站穩,目光不再飄散迷離的看向劉恭。
“是誰人同太子說,飲酒作樂、酒色過甚,會傷身折壽?”
見老爹眼神不再迷離,身形也不再飄忽——好歹能自己坐回御榻上,劉恭也稍安心了些。
便按照早先打好的腹稿,不假思索道:“父皇二年秋,蕭相國薨。”
“皇祖母遵先帝遺詔,以及蕭相國臨終前的舉薦,遂拜平陽侯曹參為相。”
“執掌相府后,曹丞相接連宴飲三月,日日爛醉。”
“而后便是一場大病,至今都不見半點好轉,眼下更是油盡燈枯,命不久矣。”
…
“今日長樂,皇祖母說起曹丞相,孩兒才想起此事。”
“細想之下驚覺:自父皇二年秋,到如今的父皇六年夏,居然才過去三年多、不到四年時間?”
“——接連宴飲三月,曹丞相一病就是三年,眼下更是病重臥榻,行將亡故。”
“而父皇這酒,可是喝了有好幾年了……”
說到最后,劉恭的語調中,已然是帶上了滿滿的擔憂。
甚至還隱約夾雜著一絲焦急!
就好似皇帝老爹喝酒,對劉恭而言,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許是聽出了劉恭語氣中,那不該出現的急切。
劉恭話音剛落,天子盈便似笑非笑著抬起頭,盯著劉恭看了好半晌,才嗤笑著搖了搖頭。
“說到底,還是擔心朕若早崩,則太子年少即立,坐不穩這方御榻。”
說著,天子盈還不忘譏笑著拍拍身下,那早已被酒氣所浸透的御榻。
而后順勢一翻身,直接在榻上平躺下來。
將身體舒展開,呈一個‘大’字形,雙眼空洞的望向殿頂的橫梁。
嘴上,卻寞然呢喃道:“便是朕健在,又能如何?”
“朕便是活到四十歲、五十歲——乃至如太祖高皇帝那般,活上足足六十二歲!”
“又能如何呢?”
…
“恭兒,是擔心自己年紀太小、坐不穩皇位。”
“可朕又何嘗坐穩過?”
“——年十五而立,十八而婚,二十而冠。”
“便是加了冠、成了人,更大婚立后,早就到了臨朝親政的年紀!”
“朕,又何曾坐穩過這方御榻?”
“何嘗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以至我漢家‘主少國疑’?”
…
“朕,分明就已不再年少了啊……”
“真是怪事;”
“——君王分明不再年少,宗廟、社稷,怎還能‘主少國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