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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這還是人嗎?

申苗話音落下,劉長、劉恭叔侄二人不由默然。

劉長仍似是不死心般,自顧自嘀咕了一句:“宅要自建,田也要自己開墾。”

“這和不賞又有何分別?”

但劉長這一嘀咕,卻并沒有等來申苗、劉恭二人的搭茬接話。

窮。

如今漢室,由上而下,從王公到貴族,從中央到地方,窮的方式五花八門,窮的程度千篇一律。

底層農(nóng)戶窮的食不果腹、衣不遮體。

王公貴族窮的衣不用錦,食不見肉。

地方郡縣,窮的修繕、維護不起直道,疏通不起堵塞的河渠。

中央朝堂,更是窮的府庫能跑耗子,天子御輦都湊不出八匹同色的馬。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按爵位授民田、宅,乃至于奴仆、姬妾,就更是無從說起了。

便這般,三人唉聲嘆氣著、長吁短嘆著,終于等到了院角東廚,響起老婦用餐的呼喚。

只不過劉長、劉恭叔侄二人——許是舟車勞頓,又或是情緒低迷,都沒什么胃口。

各自用了碗米粥,再象征性吃下一塊煮雞肉,便借著消食的名義,結(jié)對走出了宅院。

臨出門前,劉恭還不忘提醒申苗:肉食過夜就會壞,千萬不能剩下。

申苗夫婦自然是連連哈腰,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好似又過了個大年。

走出宅院,漫步于鄉(xiāng)野之間,叔侄二人終是走到一棵老樹下,一屁股坐在了半掩于土里的坑洼巨石之上。

靜默良久,劉長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略帶不忿,半帶羞愧的開了口。

“阿恭。”

“我漢家的忠臣義士,過的,便都是這般日子嗎?”

便見劉恭搖頭一笑,眺望向遠方的田野,悠然發(fā)出一聲長嘆。

“申老卒這一家,算好的了。”

“——有二舍土磚房,百畝上林田。”

“雖無男丁,卻也算是衣食、起居都有了著落。”

“再加上昔日袍澤照拂,更有淮陽郡守申屠嘉時常掛念,苦是苦了些,好歹也還有活路。”

說著,劉恭緩緩轉(zhuǎn)過頭,神情頗有些悵然的看向劉長。

“王叔可知,太祖高皇帝二年,關(guān)中糧價幾何?”

“——粟,石八千錢。”

“侄兒不知那一年,天下人過的什么日子。”

“但父皇曾說:那一年,我漢家的史官,只在簡書上記下了六字。”

“歲大饑,民相食。”

“王叔可知,此言何意?”

聽聞劉恭此問,尤其是聽到那扎的人耳朵生疼的‘民相食’三字,劉長只瞳孔猛地一縮!

下意識咽了口唾沫,才試探著開口道:“難道是說,百姓民餓的扛不住,便互相割下對方的肉吃?”

卻見劉恭滿是惆悵的搖搖頭,又是一聲哀嘆。

良久,方語帶沉重道:“民相食。”

“百姓民,舍不得吃自家的孩子,便鄉(xiāng)鄰互換。”

“你吃我的孩子,我吃你的孩子——這,便是民相食。”

“侄兒還曾聽說過一個故事。”

“說有一女子,出嫁當(dāng)晚,便偶然聽到夫家公婆,在悄悄商量著什么時候吃自己。”

“女子大驚,當(dāng)即逃回了娘家。”

“卻不料當(dāng)晚,又聽到父母雙親暗下盤算:反正都逃回來了,與其再送給外人吃,還不如自家吃了……”

言罷,劉恭只神情凝重的深吸一口氣,才總算是將悸動的心緒平復(fù)下稍許。

而在一旁,得知‘民相食’三字的真實含義,尤其又聽了一個恐怖故事,劉長的臉上,只瞬間被一股懼怖之色所占據(jù)。

慢慢的,劉長的呼吸越來越重,臉色也越來越白。

終,只是劉長猛地竄起身,扶著樹干便一陣龍吟虎嘯。

“嘔……”

“嘔!”

“嘔~~~!”

不片刻的功夫,方才吃進去的餐食,便被劉長吐了個干干凈凈。

劉恭卻并未跟上前,而是仍沉著臉坐在石塊上,不斷做著深呼吸。

——即便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但每當(dāng)‘民相食’這三字出現(xiàn)在腦海中,劉恭也仍舊會感受到一陣不適。

并非單純的心驚肉跳,又或是反胃想吐。

而是一種直擊人靈魂深處,讓人悵然噤口不能言的精神震撼。

等劉長吐完了,劉恭也總算是徹底平復(fù)下心情,起身走上前去,輕輕為劉長拍打起后背。

卻見劉長一邊胡亂抹著嘴,一邊也不忘嘟囔著:“這…嘔~”

“這還是人嗎?”

“怕是披發(fā)左衽、茹毛飲血的蠻夷,都做不出這人食人的逆天之事?”

聞言,劉恭手上動作一停,從衣袖中取出一塊絹布遞上前,嘴上則答道:“只會更過。”

“我諸夏之民,都被逼得易子而食,同樣的處境下,蠻夷只會直接吃自己的妻、兒。”

“且‘茹毛飲血’四字,也同樣包含人在內(nèi)。”

聞言,劉長只目光呆滯的側(cè)過頭,愣愣的看了劉恭片刻。

而后猛然一俯身,又是一陣虎嘯龍吟。

都快把膽汁吐出來了,劉長才總算覺得好受了些,方由劉恭攙著,坐回了樹下的巨石之上。

呆愣許久,劉長終是逐漸回過神,緩慢抬起頭,定定的看向劉恭。

“這些事,阿恭是從何得知?”

“阿恭又為何要說與寡人?”

便見劉恭深吸一口氣,直起身,將雙手背負于身后,眺望向遠方。

唉聲嘆氣間,悠悠開口道:“侄兒,是國朝儲君。”

“王叔,則是宗親藩王。”

“我叔侄二人,將來都是要南面稱王,統(tǒng)御萬民的。”

“——這些話、這些事,侄兒都是從書中看來的。”

“說與王叔聽,也只是想讓王叔明白:戰(zhàn)爭,并非王叔所想象的那般美好。”

“今日,王叔能見到缺了一腿,闔家困頓的申老卒。”

“卻不知當(dāng)年那一戰(zhàn),有多少個張老卒、李老卒,沒能躲過那玄甲鐵騎的揮砍,被直接砍下了頭顱。”

“世人皆敬項王之勇,卻不知,即便是在身陷重圍、窮途末路之際,項籍也仍只身一人,斬了我漢家二百余悍勇之士。”

“——這二百多人,于項籍腳下堆成了尸山,于烏江之畔淌出了血海。”

“僅僅是這二百多人戰(zhàn)死,便讓天下,多出了二百多個支離破碎,自此困頓的農(nóng)戶之家。”

說到最后,劉恭也重新望向劉長,青澀、稚嫩的面龐上,卻盡是不屬于少年的沉重和滄桑。

“楚漢相爭不過五年,天下百姓民,卻死傷數(shù)百上千萬。”

“及至高皇帝開國,我漢家,戶不過二百萬,民,不足千萬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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