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申苗眉飛色舞間,說起那段輝煌的過往,劉長、劉恭叔侄二人自是聽的入了神。
就連院墻外,那兩名如散步般巡視的兵士,也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側耳聆聽起了申苗的追憶。
原本還圍在院角東廚的孩子們,此刻也已是邁著小短腿圍了上來,眨巴著或大或小的眼睛,全然沉浸在申苗的故事之中。
“后來,項籍自刎烏江畔,太祖高皇帝于洛陽即立,漢家便開了國。”
“小老兒雖略有武勛,怎奈是個弩卒。”
“——為小老兒射殺的三二楚兵,身上無不是扎滿了袍澤、左右射出的弓羽箭矢。”
“故而這軍功,便也算不到小老兒一人的頭上,而是要與左右袍澤均分。”
“戰后,小老兒記斬首一級,賜二等爵:上造。”
說著,申苗唏噓著側過頭,抬手在宅院內粗略一掃。
“依律,授宅二舍,田二頃,”
“開國后,太祖高皇帝廣賜天下百姓民以田、爵,小老兒又爵升一級,曰:簪(zān)裊(niǎo),另多得田一頃。”
“再后來,申屠公為我等因戰致殘者,求恩于太祖高皇帝,終使小老兒得四等爵:不更,無需再服更、卒役……”
申苗話音落下,院內的劉長、劉恭叔侄,以及院外的兩名兵士,都不由肅然起敬。
而在院角的露天東廚,正忙著備食的老婦、少女臉上,也都掛上了自豪的笑容。
在申苗身旁圍坐一圈的孩子們,更滿是崇拜的跳起身,嘰嘰喳喳的央求申苗再多說說。
但最終,申苗卻是默然苦笑著低下頭,在右膝截斷處一陣摸索——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在回憶腿腳健全的感覺。
“申老功勛卓著,實乃國之功臣!”
便見劉長冷不丁拱手一禮,卻惹得申苗一陣搖頭苦笑不止。
“當不得少君以‘功臣’相稱。”
“不過是個身有殘缺,作妻兒累贅的老卒罷了。”
說話間,申苗眉頭猛地一擰,手掌本能的在右腿截斷處握緊——這下是真疼了。
只見孩童中,當即站起一人小跑向東廚。
不片刻,那老婦便拿著一塊溫水沁濕的布巾,于申苗身側蹲下來,以溫布巾用力揉捏起申苗的斷腿處。
而在老夫妻二人身前,劉長、劉恭叔侄,則仍舊沉寂于方才,申苗所描述的波瀾壯闊之中。
尤其是劉長,望向申苗的目光中,更已是帶上了滿滿的崇敬。
即便眼前的申苗,此時是這樣一副略顯狼狽的模樣,也沒讓這崇敬減弱分毫。
——申苗口中的‘玄甲精騎’,已經被劉長直接帶入為霸王項羽了!
而自詡為‘武人’的劉長,雖是正兒八經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貴公子,卻也知道騎兵沖擊步兵,多半是斬頭,亦或是劈砍上半身。
所以,申苗方才那番描述,已經被劉長腦補成:以步對騎,面對策馬沖殺而來的霸王項羽,閃身躲過了致命一擊,僅僅只是失去了一條腿!
說的再直白點便是:和項羽單挑,讓項羽一匹馬,交手一回合,沒死!
在劉長看來,當今天下最頂尖的英雄、最厲害的武將,也就是這般模樣了。
至于劉恭,雖然沒有劉長那般狂熱,卻也不由對申苗高看了幾眼。
——那‘玄甲精騎’四個字,可是大有來頭!
在如今這個時代,著甲騎兵,本身就是高級將領的代名詞。
何況是標識度那么高的‘玄甲’,更基本可以斷定:申苗當年遇到的那一騎,就算不是霸王項羽本人,也必然是楚軍陣營中,有資格留名史冊的幾十位名將之一。
而一個尋常士卒,在面對這種‘歷史名人’級別的武將策馬沖殺時,能及時做出閃避動作,將致命傷害降低為肢體殘缺,已是非常了不起。
至少值得劉長、劉恭叔侄二人,為其致以崇高的敬意。
只不過,叔侄二人的性格差異也隨之顯現。
——劉長徹底沉浸在了申苗所描述,外加自己腦補后的宏大畫面之中,久久都沒能回過神。
而更‘年幼’的劉恭,卻是在短暫的感懷后,便很快注意到了異常之處。
“申老方才說,已得四等爵不更?”
劉恭說話時,申苗已是從幻肢痛中緩過勁來,面色也基本恢復了正常。
聽聞此問,只淡淡點下頭。
卻見劉恭稍皺起眉,目光于身處的院落掃視一周。
而后再問道:“按照蕭相國所制定《漢律》之田律、戶律二篇——四等爵不更,可宅四舍、田四頃。”
“申老這宅院,怎只有二舍?”
說著,劉恭還不忘斟酌著用詞,盡可能小心道:“還有田畝。”
“——四頃田,可是有足足四百畝,即便收成低些,也能歲得上千石粟。”
“去了農稅、口賦,也能余下九百石不止,足夠一五口之家,吃上七、八年?”
聽出劉恭話里暗含的深意,是說自己家這樣子,不像是有四百畝田、每年能收獲上千石糧食的條件,申苗只無奈的搖頭一笑。
許久,方悠悠開口道:“二位少君,有所不知啊~”
“這以爵為準,與賜田、宅,實乃故秦遺政。”
“此政,雖也為我漢家所承,卻并非全然相同。”
“——秦賜田、宅,確實是將現成的宅院、田地,賜給受爵者。”
“但我漢家,則僅僅只是允許受爵者,建造符合自身爵位的宅院,或擁有符合自身爵位的田地。”
…
“便說小老兒:爵不更,依律可擁宅四舍,坐田四頃。”
“——但這四舍的宅子,是要小老兒自己出錢、出力去建的。”
“官府只是允許小老兒,憑這不更的爵位,擁有一件四舍的宅子而已,絕不會給小老兒一枚銅錢,或是送來哪怕一塊土磚。”
“田畝也一樣——官府同樣只是允許小老兒,擁有四百畝田地而已。”
“至于這四百畝田怎么來,是花錢去買,還是去開墾無主荒地,官府也都是不管的。”
說著,申苗又是悠然一聲長嘆,再苦笑搖頭著,拍了拍右膝斷腿處。
“小老兒殘缺之身,談何開墾荒地啊……”
“便是開出來了,又由誰去種?”
…
“無力開墾,更無力耕種,自便只開了百畝荒地,聊以糊口。”
“宅院亦然——有這二舍,便夠小老兒這一家住了。”
“再多也用不著,更建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