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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學性

從文學體裁的角度來看,當前的分類主要有詩歌、散文、戲劇和小說。而在當代語境下談論文學性基本上等同于談論小說——盡管詩歌有時還在努力保持它古老的尊嚴。在傳統語境里,談論文學基本上就是談論詩歌,這一點中西概莫例外。《詩經》、《古詩十九首》、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本質上都是一種詩的表達形式;漢語文學中沒有史詩這一類的作品,可能是這種文字文化執著于日常生活,有自己獨特的抒情言志特征。西方文學脈絡里,史詩、記敘詩、抒情詩也有著非常明確的演進——不過請注意,一定不要把它們理解為單純的替代或進化關系,某一文類或風格的衰落并不影響它自身的因素進入到后來的作品中。這同樣適用于所謂的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等流派概念。

盧卡奇(Gy?rgy Lukács,1885—1971)在他那本充滿靈氣以及思辨張力的《小說理論》(1916)里,就將史詩與小說對立并舉,探討文學從古代向現代的轉化。史詩的世界完整而封閉,意義自足;小說則體現了人與世界的分離,永遠要去尋獲意義,在這樣一種尋獲的過程中,個體探索外部世界和發現內在自我成為一種一體兩面的呈現形式。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也有類似的看法,《講故事的人》(1936)一文圍繞19世紀俄羅斯作家列斯科夫(Nikolai Leskov,1831—1895)進行了精彩的解讀,但它最核心、影響最深遠的論點是現代初期,長篇小說的興起與講故事這一古老技藝的衰微昭示了現代性的轉變。文學領域中故事讓位于小說,恰好對應著人類生活中經驗被信息覆蓋。現代性生活的基本特征意味著我們交流經驗的貶值,這是本雅明一直探究的問題。

我們常說現在人們生活在全球化時代,世界變得越來越小,好像去哪里都很容易,但去哪里也沒什么特別;信息爆炸,過量的信息讓人眼花繚亂;理論上我們現代人擁有無窮的可能,可太多的選擇也讓人茫然不知所措,況且每天的生活都很重復單調。大家平時都離不開手機和網絡,刺激你不停刷手機的不是你能從中得到什么確定的東西,而是無法停止的追求新信息、新鮮事的沖動——至于那些新東西是什么其實根本不重要。這正反映了我們無法將外在紛紛擾擾的信息、印象轉化成我們內在的生命經驗,故而其無法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小說的興起以及它在文學中占據主宰位置,與現代經驗的變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小說取代故事,不是說文學不再講故事,而是形成故事的敘事發生了改變:敘事不再是一種輔助行為,而是自己成了一個由無所指的語言符號構成的世界。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2023)在論及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1547—1616)對現代小說的貢獻時,提供過一個更為通俗易懂的講法來說明小說取代故事的意義:堂吉訶德的世界充滿了矛盾與模糊,人所面對的不是一個絕對的真理——比如故事的教誨或寓言哲理,而是一堆相對的、彼此對立的真理。故事的世界是人可以把握的,而小說的世界則把握不了。小說可以被看作人在無限大的世界里旅行,他可以憑自己的意志自由進入或退出——交由讀者來闡釋所謂的意義或無意義。

另一方面,小說的興起與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也有著緊密聯系。讀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1936—2015)《想象的共同體》(1983)一書的同學對此都深有體會。在19世紀,一個有限的、主權共同體這樣一種形象或概念之所以深入人心,多半要歸功于群體成員共同閱讀同一份報紙、同一部小說。在中國,我們所熟知的新文化運動、“五四”一代文學,本來的宗旨就是在普及白話文的基礎上推廣小說和新詩——無疑前者占絕大比重,繼而改變人心、發動革命,使中國走上現代民族國家之路。

梁啟超1902年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就是從國家和國民建設的角度推崇小說的重要性,所謂“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所有道德、宗教、政治、風俗、人的意志之革新,都要以小說為前提。在他看來,是因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他還用了“熏浸刺提”這四個很特別的動詞來描述小說對人內心的影響與感召。胡適1917年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強調“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今日中國當有今日之文學”。這透露出一些進化論的色彩,但文學之新和國家之新同樣也是相輔相成的。事實上,仔細看一下他所提的那八項建議,本質上都是為了推動文學的通俗化,而與此最適宜的文體就是小說。

有同學問,為什么梁、胡等人推動現代國家變革的策略是把小說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強調小說、散文和戲劇?我個人覺得,白話文推廣、新文學改良的著眼點都是在通俗這一方面,而相比于其他文類,小說更為通俗。通俗意味著什么?通俗意味著它的受眾面更廣,意味著它能影響更多的人。尤其是在視覺文化、電影這類新媒介興起之前,小說就是最普遍的大眾娛樂方式。所以請注意,詩歌可以被供奉在神壇之上,但小說不能,且無必要;因為無論多么偉大的小說都有娛樂性的一面,或多少帶點俗氣——即使是《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樣的作品。

梁啟超、胡適等人敏銳地捕捉到小說的通俗力量,繼而想將它的意識形態功能置于娛樂大眾的功用之上。你沒法用行政立法、批評教育的手段來改變人心。你直接去跟人家講,作為一個新國民,你應該如何如何;大不了強迫他/她背下來且不敢違反這些規定。但人家真的能聽進去、做得到,從心里遵從這些嗎?講道理誰都會,難的是如何做到。可是一部動人的小說完全可能改變他/她的觀念,進而使他/她自覺地按照某種理想或原則去行動。所以小說就有一種潛移默化、影響人心的力量。當然如果你目的性太強、說教意味太明顯,就永遠寫不出一部好小說。小說的娛樂性,至少是閱讀快感,取決于如何講好一個故事,所以最終還是落腳到它的敘事性上。

到這里為止,我想不少同學已經看明白了我的推導過程。在現代語境中,我們談論所謂的文學性,幾乎可以等同于小說的敘事性。敘事性意味著我們不只在期待故事,還在期待人們如何講故事。敘事的視角、敘事的手法、敘事的結構影響著故事如何被講述。小說的敘事性擴張到小說以外的范疇,這也使我們總是以一種讀小說的眼光看待世界——不論是我們周遭的機遇還是什么國家大事。大多數人對平鋪直敘、欠缺情節的東西,感受不到所謂的文學性,可能有些小圈子群體會將其視為一種反文學的文學性。現在網絡上很多熱點事件之所以吸引你,就是讓你想看到充滿戲劇張力的發展,所謂“博眼球”“等反轉”其實就是世界小說化了,或說我們被小說給慣壞了——敘事的內容讓位給了敘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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