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與電影十講:在無限的世界里旅行
- 李思逸
- 2826字
- 2025-03-19 16:53:28
一 文學與電影的異同
1 文學是什么?
我想,選修這門課的同學大多來自文學研究專業,中國語言文學、比較文學、文化研究,估計大家都曾被專業以外的人士問過這些問題:文學是什么,文學有什么用,為什么要讀文學,等等。你越對自身專業有較深的認識,就越容易對這些問題深惡痛絕;因為你知道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而任何可能的解釋都會顯得不夠有力。但世上沒有愚蠢的問題,只有不恰當的回應,況且關于“文學是什么”的問題本身并非是偽問題。我從手邊的書籍里尋覓到一些對此類問題的不同回應,就讓我們先從這些例子和印象開始,試著談論一下文學到底是什么。
詩人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曾說:“一個讀過狄更斯的人比沒有讀過的人,更難向自己的同類開槍。”他是以舉例的方式展示文學對人類同理心的強化作用,抑或對人性中善良的感召。文學有可能讓你成為一個更善良的人,但它不是以道德訓誡的方式實行,而是以一種感同身受的體驗令你深味之。19世紀的文學研究者、奠定了以文學史的方式述說文學的勃蘭兌斯(Georg Brandes,1842—1927)也有過類似表述:“文學即人學……沒有什么特別的用處,只是展示、解剖人類的靈魂給你看。”你會發現理論研究者較之于詩人更喜歡概括或下定義,他的意涵比布羅茨基更為清楚,但卻缺少了那份文學訴諸自身的感性力量。再進一步,另一位著名的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1912—2015)曾以“鏡與燈”兩種意象來論述文學:文學既像鏡子一樣反映現實、再現對象,也像明燈那樣照耀我們、點亮世界,在此基礎上去改變、影響現實。曾為牛津通識讀本系列撰寫《文學理論》一書的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1944— )在書中說過這樣一句俏皮話:“文學也許就像雜草一樣,由許多不是構成。”這句話其實并未傳達什么有價值的信息,但它的修辭手法本身倒充滿了文學的味道——準確定義、傳達信息從來不是文學的目的,它更想讓你去體驗、去玩味。日本學者廚川白村(1880—1923)提供了一個比卡勒更富誠意的說明,其有關“文學是苦悶的象征”之論點經由魯迅的譯介影響了“五四”一代文人作家:
人生的大苦患,大苦惱,正如在夢中,欲望便打扮改裝著出來似的,在文藝作品上,則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種事象而出現。以為這不過是外底事象的忠實的描寫和再現,那是謬誤的皮相之談。所以極端的寫實主義和平面描寫論,如作為空理空論則弗論,在實際的文藝作品上,乃是無意義的事。
從來沒有一個文學作品說寫實就全是寫實,沒有主觀的創作與浪漫主義因素等;也從來沒有一則作品能做到完全主觀、脫離現實。同樣,即使是一個經典的19世紀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比如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的小說,我們也能在其中覓得很多非現實或超現實主義的特征,巴爾扎克對家具物品的描寫放在今天后現代、后人類所謂物的研究中也不會顯得違和。所有文學理論、概念定義、名家說法都只是提供一種認識文學的參照,并不能成為唯一的正確答案。廚川白村接著說文學:“……不是單純認識事象,乃是將一切收納在自己的體驗中而深味之。這時所得的東西,則非knowledge,而是wisdom;非fact而是truth,而又在有限中見無限,在物中見心。”很明顯他受到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學說的影響,但這里的重點不在于苦悶或苦悶的原因——性欲受到壓抑等,而在于對苦悶的體驗與表達。這種體驗可以是直接的,但與文學有關的往往為間接;事實上,閱讀文學作品很大程度上就是將其他經驗納入自己的生活經驗中,去比較、去回味、去感受——認識功能或分析過程都還在其次。
在中文語境中有關文學的說法也有不少,比如魯迅的老師章太炎(1869—1936)做過如下定義:“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章太炎這里所論及的文學,又好像比以上提到的范圍更加寬廣,這就令我想到中國歷史語境中有關“文學(學問)——文章——文學(文藝)”的一種內涵演變。順帶說一句,當你很難給一個對象下定義時,追溯并呈現它的歷史,其實是一個偷懶但有效的辦法。比如你很難定義人是什么,但你可以通過展示一個人或一群人由過去到現在的歷史來傳達你對此的理解。所以我們現在諸多學科都是以某某史為名:現代文學史、古代文學史、西方哲學史、日本藝術史,諸如此類。現代性的后果之一,就是教會人們用普遍的歷史眼光去研究對象,這個之后有機會再細講。
文學在中文語境中,最早屬于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這里的“文學”其實很像我們現在所謂的學問;做學問,從事普遍的學術文化工作。三國曹丕講“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這里的“文章”更接近于我們概念中的文學,即寫文章、文學創作。南朝劉義慶(403—444)的《世說新語》(439—440)中的文學門類,就同時包含了這兩種文學概念。此時的文學逐漸糅合了學問和文章二事,最終成為一種通過語言表達個性的藝術創作,所以魯迅說魏晉是“文學的自覺時代”。自覺很重要,比自在上升了一個層次,即不光“是其所是”,還要意識到自己“是其所是、非其所非”。
自覺時代之前當然也有文學,只是它的特性還不夠鮮明,沒有從他者那里分離出來。即使如此,我們依然能感受到何者的文學性較強,何者的文學性較弱。比如以早期經典《詩經》《莊子》《史記》為例,它們都是偉大的文本,既有鮮明的文學風格,也有深刻的哲學思想,更都具備很高的歷史價值。我們會將《莊子》視為哲學文本的代表,因為盡管其文學風格詭麗,也可算作史料,可它最重要的特征在于思辨、討論思想。司馬遷的《史記》敘述故事相當精彩,也飽含太史公自己對功過得失、社會政治、世間冷暖的思考,但它注定是“史家之絕唱”,因為它關注的是事件,致力于再現事實——無論它是否成功地做到這一點。而《詩經》的文學性在三者中最為強烈,因為它除了反映現實、抒發情感外,還有賦、比、興這樣的表現手法,意味著它本身就是關于語言的藝術。
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請大家試著體會一下,以下兩句話,哪一句的文學性更強:
A. 用力攪拌,然后放置五分鐘。
B. 早餐,一粒枕邊的糖。
大部分同學都選擇B句,覺得它含有更多文學性,不少同學認為A句像說明書上的句子,是一種指令。也有同學認為A句更有文學性,我猜持這一觀點的同學可能是后現代主義式的反其道而行,要引入一種反文學的文學性。事實上大多數同學選擇B句,這正說明人性之中有關閱讀、敘述存在某些普遍的共性。A句主要在給我們傳達信息,告訴我們要做什么,這句話的意義就在于它傳達出的信息;而B句,也不能說它完全沒有傳遞信息,但它的重點不在于信息,你也很難確定它到底要給你什么信息,所以很多同學覺得這句話沒講完。當你覺得接下來可能還會有些什么的時候,敘述就發生了,并且會延續下去。故事就是這樣來的,在形式方面就給讀者喚起了一種期待。
那么現在我們可以簡單總結一下所謂文學性的要素。相對于追求事實的史學,文學性的作品是一種虛構。虛構并不一定意味著這首詩、這部小說講述的內容是假的,而是它提供了一種超越真假判定的事實建構。較之于講究思辨的哲學,文學性的作品更在乎審美體驗,即作品所傳達的感受性。這門語言的藝術講求的,無外乎是如何建構起某種具備意義的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