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傣樓與佛寺:西雙版納曼景傣人的“家”
- 徐偉兵
- 4392字
- 2025-04-07 18:33:30
第一章 導論
第一節 研究緣起
2008年1~2月我跟隨碩士指導教授金少萍及其他團隊成員一同在西雙版納勐臘縣勐侖鎮曼景[1]進行短期的田野調查,并在當年4月、6月及9月,又獨自先后四次前往,進行三個月的田野調查。根據這幾次調查所得,2009年我以曼景的僧侶群體為對象撰寫碩士學位論文,通過觀察、記錄僧侶群體的日常生活與行為實踐,闡明僧侶群體的社會化過程,是村民與社區精英共同作用的結果;僧侶群體在村寨內部的出家—還俗過程及結果,亦對傣泐社會產生作用[2]。
之后我回到浙江參加工作,但難以割舍的是與村民的情誼,在每年4月的傣歷新年或一二月或七八月的寒暑假我都會回到寨子小住幾日,與熟悉的僧侶及村民保持自然地交往。2011年9月我繼續博士生階段的學習后,幾經考慮仍然選擇曼景作為進一步調查研究的田野點。雖然博士生導師余光弘教授明確提醒我,在接續原先的研究問題前,一定要有更為充分的準備與思考,但是面對當時寨中僧侶群體出現的數量波動和整個村寨的急劇變化,我按捺不住地匆忙前往。2012年8月20日至11月20日以及2014年4月10日至10月28日,我進行了兩次為期295天的連續調查,其間因為家父患病住院,不得不中斷調查,也因此壓縮了田野調查時間。
在我2008年第一次獨自前往曼景時,在村主任的引薦下租住在巖光家中,那時因為對僧侶的寺院[3]生活充滿好奇和興奮,在得到寺院住持(俗稱“大佛爺”,詳見第六章第一節)的允許后我一度住在寺院中,我當時并不知曼景的老人一直在暗中觀察我的言行,在三個月的田野調查接近尾聲時,我竟幸運地成為寨中一位老年婦女的義子。我的義母在認我為義子時她的丈夫已經去世十多年,她與次子和兒媳,以及孫輩子女共居在一棟傣樓內。20世紀50年代之前的曼景仍是土司貴族與平民相區別的社會,我義母的父親是曼景的貴族親屬,因而有經商的便利,并積聚了相當的財富;我義母的母親則是鄰近寨子曼炸的平民,因其人貌美而被相中嫁入曼景。我義母丈夫的父親是鄰近寨子曼打鳩的貴族,上門與曼景土司之女結為連理,并成為曼景土司的貼身“幕僚”。1956年剛完成“民主改革”,18歲的義母被推薦送往思茅(現普洱市思茅區)衛校學習,此后作為“赤腳醫生”在勐侖地區的各個村寨行醫濟世;作為醫務工作者的杰出代表曾前往北京、上海等地參觀學習;她不但能書寫傣文與中文,還能非常流利的使用漢語交談;其間她拒絕很多次留在州府景洪工作的機會,終其一生都生活在本寨。她與同為本寨的丈夫先后生育四個子女,晚年除了在寨中的私人診所為村人診療開藥,所有的生活重心以禮佛、修行為主,父母留下的金銀財物以及所得的收入幾乎全部用于布施緬寺和僧侶,她和丈夫是六七位義子的教父母。在曼景她是非常受人敬重的“摩雅”(醫生)和佛教徒。我義母的生平大致表明了土司時代傣泐貴族階層跨村落的通婚規則,以傣樓為單位的村寨社會組織,以及老年群體晚年的宗教生活。
在正式認我為義子的當天,雖然沒有其他人參與,但是她為此特意準備一桌飯菜并為我“拴線”(詳見第三章第三節),此后我便與她及她的家庭成員同居共食。村人每每問起我是何人時,她總是非常開心地回答:“魯宰浙江”(浙江的兒子)。我在曼景之后間斷性的短暫停留中,都深深地受惠于義母給予的無微不至的生活便利和為人處世的教誨。村寨的老人群體也愛屋及烏,視我為她的義子而對我關愛有加,每次在緬寺禮佛的休息時間,對于我愚鈍且無休止的疑問,他們都給予包容和耐心的解答。每一次我的離開,他們都會前來為我“拴線”祝福,表現出曼景老人最為溫情、積極的一面——與人為善、樂觀平和。在我于2012年前往曼景之前,我的義母已于前一年的10月去世,我之所以在2012年急于趕回寨子,很重要的私人原因是要參加子女為她舉辦的周年祭(也就是傣語所稱的賧“薩拉”儀式,詳見第六章第二節)。此后我的大姐(她是我義母親生的長女,因為在她之前我義母曾收養過一位同寨的女孩,所以在同輩親友中她排行第二,只是日常生活中我仍以大姐相稱)以她同樣的善良,盛情邀請我寄宿在她新建的傣樓中。我便與這位“義姐”及其家人同居共食,平日他們與我義母的其他子女以兄弟之名稱我,像家人一樣的關照我;義姐也經常就我的某個疑問帶我去訪問寨中老人,參加寨中婚喪嫁娶的儀式,在主要的節慶去緬寺祭祖、禮佛;當然她除了會監督我的學習外,也會因我某些冒犯傣泐習俗的行為提出嚴厲的批評。這段時間,我更多地參與村民諸如割膠、種菜、抓魚、采集筍子等日常勞作之中,觀察村民家庭生活中的爭吵與和解,群體性的聚會和人情往來,他們關注和談論的話題。我的義姐也鼓勵我去建立自己的伙伴群體,在她看來我已經不是一個初入曼景的外來者,而是懂得相關傣泐禮儀的新居民。事實上我最大的朋友群體就是僧侶和還俗的僧侶。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與寨中女性之間的交往并不深入,雖然可以通過聚會的閑聊、儀式的參與直接或間接地了解她們的言行,但與我對男性村民的了解相比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無論如何,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我努力試著像村民一樣的思考和行動,我強烈地感受到那種無知者無畏的魯莽逐漸被一套看不見的規則所規范,我也深深地為村民日常生活中的行為尤其是賧佛儀式所吸引和困惑,并對村民處于特定的自然、社會環境中建立生活意義的努力感到振奮。
這些或長或短的集中觀察過程,主要以曼景為重點,也在鄰近村寨做一些儀式的記錄和拍攝,包括一年中諸如潑水節、關門節和開門節等固定節日的宗教儀式、新房落成典禮、嬰兒滿月、婚禮、葬禮等,盡可能地觀察了解相關儀式的操作過程及參與其中的村民群體及其行為。調查中還對某些重要的儀式主持人及村民公認的某些重要人物進行訪談,并基于實際情況對某些家庭成員繪制系譜。大多時間我都以寺院為中心,我傣語的學習與村寨歷史傳說的獲得也多仰賴大佛爺和寺院的實際負責人“波章”(詳見第六章第一節),以及前來禮佛的男性老人的幫助。他們就某些關鍵問題的解答為我提供許多有益的線索和啟發。
曼景從我第一次對其展開調查至今所發生的變化是巨大且全面的。寺院的僧侶人數曾一度主要因為國民教育的推行而銳減,以老人為代表的村民不得不一方面前往中緬邊境的村寨尋找、雇請小和尚前來曼景寺院;另一方面也逐步改建寺院僧舍等基礎設施、動員號召村民重建寺院大殿,以改善和滿足僧侶的生活條件,吸引傣族男孩入寺學習。與此同時,伴隨整體生計方式由平壩的稻作農耕轉向山地的橡膠種植,以及農田的被征用,村民的日常勞作時間不僅發生變化,也因此獲得直接的經濟收入。雖然老年人對宗教信仰仍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熱誠;中年人則急于拆掉木制傣樓,改建成鋼筋混凝土的小洋樓;年輕人卻熱衷于幾乎每日頻繁的聚會飲酒,或到鎮上和州府嘗試各種新鮮的娛樂活動。曼景村民的日常生活與閑暇時光變得多樣與活躍,對于當下的生活態度以及未來的展望,不同年齡的人似乎有著不同的態度與看法。
在調查過程中,當我或深或淺地被卷入當地生活中后,我對村民及村寨的理解已不再是早先的興奮和激動,更多的是一種不安和困擾。回想我早先對僧侶群體的觀察研究,觸及的是傣泐社會文化變遷過程的片段,最近十個月的田野調查,曼景傣泐的宗教實踐仍是我關注的主要范圍和探討主題,我更加留意傣泐日常生活中的大小儀式,尤其是頻繁的佛教儀式。
傣泐為人熟悉的南傳上座部佛教信仰[4]之實踐與傣泐社會的各個層面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以社會后果來看,這幾乎組織起整個傣泐人群的日常生活。傳統上傣泐男子在七八歲時必須經歷長短不一的一次“出家”,因而相較于女性,傣泐男子在村寨內部處于一種更為明顯的“流動”狀態之中。何以出現這樣的設定和安排?從歷史上看,這是南傳佛教傳入后自上而下地對傣泐社會舊有結構的一種調適和改造。反映在信仰上便是南傳上座部佛教與勐神、寨神、家神[5]信仰的并存。長久以來以稻作農耕為主要生計的傣泐,有明確的祖先崇拜,尤其是當我們細致考察傣樓中由近親祖先轉換而來的“家神”的存在,以及由遠祖轉換而來的“寨神”與“勐神”等地域神的觀念時,這為我們理解傣泐社會提供另一個角度和分析的起點。值得注意的是,勐神等神靈崇拜也并非單純的“本土信仰”概念可以涵蓋,其儀式操作中至今仍有著濃郁的異質文化影子。從另一方面而言,在各種紛繁的宗教儀式活動中,曼景村民所抱有的主要動機和遵循的人群組織規則是什么?在行動中所體現出的觀念又是什么?在觀念和行動之下,又如何客觀上造就一個社會的基本面貌?
傣泐社會并不強調對祖先做縱向上的追溯,反而傾向于在橫向上編織出一張大型的人際關系網絡。而當佛陀信仰被納入傣泐村寨之中,傣泐個體與群體在橫向網絡中的結合方式對于村寨共同體的維護,便顯得十分突出。縱橫交織的傣泐之“家”,便成為傣泐社會結構中的重要節點、組織群體和象征符號。具體到曼景社會,綜觀其婚姻家庭、親屬制度、性別角色、年齡組織、信仰實踐等各個層面,傣泐男子的“出家”首先是一種暫時的結構性“分離”。就個體而言,傣泐男女的一生都在家庭與寺院的往返中完成身份的切換。因而物化為傣樓的“家”倒像是一個臨時的居所,一個到達理想之“家”的中間狀態。一座傣樓所代表的一個家庭組織應該包括哪些人?男女兩性如何從傣樓出發遵照某種文化規則而進行人群互動?傣樓中的生者和逝者該如何相處?傣樓的居住空間中,以及傣泐聚落中蘊含著什么樣的組織“力量”?作為傣泐村寨中的一員又是如何在傣樓之外與他人形成聯結,并擴大這種聯系?佛教信仰是否意味著被統攝進一種更大的“家”的概念范疇內進行實踐,并產生、維持一種社會狀態,最終表達出一種人的自我超越性?簡言之,探究傣泐之“家”在社會組織、觀念指導、生活意義上的重要意涵,并以此理解個人、群體、社會三者之間的關系是本書力圖闡明的一個問題。
必須承認在面對1200余人的曼景,要對其完整、系統而精確的把握,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當一個相對保守且封閉的村寨在內外力量的推動下,人的觀念隨之不斷更新的同時,村寨內部的人群互動亦表現出不同的變化,由此對村社的整體運行帶來更多的挑戰。諸如祭祀勐神或寨神的儀式雖然逐漸簡化,但其仍然是非常重要的集體儀式,有的村寨甚至將其作為一種文化展演,吸引外來者觀看。老年人與青年人之間的價值觀發生相當的沖突,但在一年的重大節慶中,子女對父母、晚輩對長者的禮節性拜訪和探望也自發地奉行。傣泐社會中長久以來施行的文化規則與價值追求似乎并未就此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進而言之,傣泐重視當下卻又試圖超越當下的精神追求,仍然是其令人動容的一面。祀奉祖先,敬重長者,是為傣人社會所強調的,對于村民而言,這種“超越性”是基于對生命力不滅的堅信,并與佛教信仰糅合而成的“生死”觀念下的自我突破。
本書即試圖理解曼景傣泐在面對其身處的環境是如何依其文化邏輯,通過社會規則的創設、運用和調適,建立社會秩序并形成共同的價值規范。在此基礎上,我們也才能更好地理解傣泐個體和群體之行動實踐是如何營造出一種日常生活的意義,也才能為今后推進到更為深沉的研究做好進一步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