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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爐邊談話

燕斯·奧爾伍德 單波

2015年7月31日,馬斯頓山莊。第一期跨文化傳播夏令營行將結束,只剩下一個項目,就是在穆勒湖泛舟。操勞了兩個星期的燕斯·奧爾伍德(Jens Allwood)說,他今天有時間和我進行學術對話,但又不想使我放棄如此美好的活動。我笑著回應道:“能與你對話是更美好的活動,再說我已經用眼和腳體驗了穆勒湖的美麗?!庇谑?,我們愉快地坐下來,從早晨談到了下午。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當時寒氣逼人,我們坐在火爐邊談話,一幅令人忍俊不禁的夏日版爐邊談話場景。與這位博學的人在一起,我真是有點學海泛舟的感覺,只是太費腦力了,以致大腦會偶爾“鏈接”到寂靜的湖面。對話是艱難的,他對我們之間的差異以及由此產生的誤解充滿警覺;對話也是愉悅的,我們都發覺能跨越語言障礙理解對方。我們從人生與學術談到跨文化傳播的切入點,再談到對當代跨文化傳播實踐問題的評價。此篇文章是劉欣雅根據錄音翻譯并整理(節選),從中可以管窺這位北歐跨文化傳播領軍人物的學術世界。

一 人生與學術

單波:首先感謝您能夠組織如此精彩的跨文化傳播夏令營,并與我們分享這么多有啟發性的觀點,這幾天我一直沉浸在一種分享的快樂之中。為了延續這種快樂,我還想和您繼續談談。我特別想知道,是什么樣的人生體驗讓您迷上了跨文化傳播研究?

燕斯:首先我出生在美國,母親是挪威人,父親說話則是一半英語一半瑞典語,有時還說一些芬蘭語。所以,從我出生之日起,在我的家里我就能聽到挪威語、英語和瑞典語。這意味著我自然而然地被放置于一個多語言和多文化的環境當中,面對和處理世界上的不同語言和文化。我的母親曾經告訴我,在我兩歲半之前,我似乎認為挪威語、英語和瑞典語是同一種語言,并且說話似乎有些困難。后來我有幾個月不太愛說話,之后我又開始說話,并且這時我已經能區分這三種語言了。之后,因為我父親想要在瑞典辦私立大學,所以我們全家在1950年前后回到瑞典。但即便這時我們身邊仍然有很多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包括芬蘭、德國、愛沙尼亞等。所以,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聽到了很多不同的語言。

而且我從小就經常去挪威拜訪我的外祖父母。我記得在我七八歲時就自己一個人獨自從瑞典去挪威了,這在那個年代并不多見。當時我是去與外祖父母一起過圣誕節。所以我經常跑去挪威。在我10歲那年,父母離婚之后我跟著母親去了挪威學校上了一段時間的學。后來我11歲時,我父親認為僅僅在瑞典念書是不夠的,于是我又被送到英格蘭的學校念了一年。所以,我年少時有機會在瑞典、挪威和英格蘭的學校讀書,有機會聽到不同的語言。這意味著那時我就已經準備好要面對這個充滿不同語言和文化的世界,這同時也意味著我成為一個或多或少的普遍主義者,因為我那時并不覺得人們有什么不同。

在大學里,我學了很多專業,先是化學,同時學哲學,然后是社會學、俄語,接著開始學語言學和語音學。在這些專業里后來讓我拿到碩士學位的是哲學、社會學和語言學。大學畢業時我雖然22歲,但仍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我最喜歡的專業是哲學,但我發現所有重要的問題已經在兩千年以前就被問完了。如果我繼續哲學研究只能是提出同樣的問題,給出稍微不同的回答,而并沒有什么本質區別。緊接著,我又開始學社會學,實際上我第一篇公開發表的論文是有關社會學的。但后來我覺得研究社會學的人都不太聰明,于是我又轉向了語言學。在那個時代,語言學研究者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由于喬姆斯基研究路徑的出現,語言學研究也許會有一些新的發現。人們開始討論也許通過研究語言,我們能夠找到人類思維的普遍性,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通過更深層次的語言研究來看看在全人類的語言和文化中,哪些東西是一致共通的。而由于我早年在多個國家求學與旅游的經歷,我對這個問題非常感興趣,不同的人類語言之間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普遍性?而這些語言的異同又是怎樣的?所以我覺得,如果我繼續從事語言學研究或許能有新的發現,但從事哲學和社會學研究就不一定了。

由于我在教授語言學,因此擁有語言學的博士學位就變得非常必要。然而我最喜歡的專業仍然是哲學,所以為以防萬一,我同時也像哲學專業的學生一樣去上課。接著我覺得不能只待在瑞典,因為瑞典的語言學研究者不多,于是我就去馬薩諸塞大學做了一段時間的博士生和教學助理。但后來,我還是回到了瑞典,因為我并不認同美國的語言學研究。早在寫碩士論文的時候,我就對喬姆斯基持非常批判的態度,但我到了馬薩諸塞大學以后發現那里的相關學者完全不批判他,他們很愛他,而我卻不,于是我們之間長期存在著爭執。所以我決定返回瑞典完成博士論文的寫作和答辯。最后,我的博士論文并不是純語義學的,而是有關語用學和作為行動與合作的語言。1976年,我29歲時通過了論文答辯。

我的語言學博士論文里也有大量哲學內容。我認為哲學與語言學之間有一個重疊地帶,而我就是站在這個地帶上的人。自1972年起,我陸續發表了一些作品,其中我參與的最成功的一部作品叫作《語言學家的邏輯》。這是一部教科書。我們當時很幸運,很快就將此書的德語版出版了,并得到英國著名語言學家約翰·萊昂斯(John Lyons)的關注,他建議我們將其譯成英語并在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我們接受了這個建議。最后,這本書被譯成了12種語言。我的這些出版物和博士學位讓我獲得了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的講師職位。

當時在瑞典正在開始一項教學改革,允許高校老師申請“外部資金支持的研究項目”,讓瑞典教授能夠在完成本職工作之余還可以擁有額外的收入和更多的研究時間。我也申請了這個項目,而我的第一個外部資金支持的研究項目融合了人類學和語言學,與另一位人類學教授合作,這使我得以繼續關注不同語言與文化之間的異同。這是在1977年。

緊接著,來自瑞典林雪平大學(Link?ping University)的一些人開始討論要在瑞典開辟一門全新的學科——傳播學,但當時人們并不知道要如何開設。于是他們召集了不同學科里可能對此感興趣的人一起開會商量,我也發表了自己的見解。會議持續了兩天,最后他們選定由我牽頭起草這一學科的建設綱要。當時林雪平大學剛成立不久,很希望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于是我就去了這所大學。

在結束林雪平大學的教學之后,我獲得了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的副教授職位。今天副教授是個受人尊敬的職位,但在當時的瑞典這只是比講師工資高一點的教職,并沒有那么受重視。與此同時,哥德堡大學當時還沒有教授,最高職位是副教授。于是他們的語言學系招聘教授時我又去應聘了,并回到語言學系開設了一系列別處沒有的新課程,例如兒童語言學、心理語言學、社會語言學、人類學語言學,等等。到1980年,我們開設了可能是瑞典第一個跨文化傳播學課程。當時只是夜班授課。由于我本人有長期生活在不同文化環境的經歷,我認為幫助人們跨越語言和文化進行交流非常重要。事實上,跨文化傳播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興起的,當時這是一個很新的領域。

單波:那么當時的瑞典社會和瑞典人有對傳播的需要嗎?因為在您之前的介紹中,瑞典人是如此個人主義,如此喜歡個人生活,那么他們有對交流,特別是對跨文化交流的迫切需要嗎?從個人到公司再到其他機構,人們需要跨文化傳播嗎?

燕斯: 當時瑞典的環境背景是在二戰之后,有越來越多的波羅的海地區的難民涌入瑞典,包括猶太人、愛沙尼亞人、拉脫維亞人等,后來還有芬蘭人,而在這之前已經有來自挪威和丹麥的移民生活在瑞典。到了20世紀50年代,我們亟須勞動力,于是大批來自意大利的勞工來到瑞典。20世紀60年代更有來自南斯拉夫甚至北非、葡萄牙、希臘等國的勞工移入。而在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又有來自世界不同國家的政治難民逃到瑞典。所以今天瑞典的現狀是,我們一直以來并且仍然都是一個有著越來越多移民的國家。而人們慢慢發現對這些移民來說,要想融入瑞典家庭并不容易,但要想融入瑞典工作卻很容易。所以你可以在瑞典的企業、政府和社會機構里看到他們,他們也需要瑞典的醫療保障和教育。于是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覺得這是個很棘手的情況,因此當時跨文化傳播的培訓意在幫助人們更好地面對這樣的多移民社會環境。

首先我在哥德堡大學召集了一個“文化接觸與國際移民研究小組”,我們每年召開一次研討會,就不同的議題展開討論,并將發言出版成冊。討論主題包括沖突與合作、文化的相遇等。這個小組從1977年前后成立一直運作到1985年,出版了七八本年刊。與此同時,1982年,瑞典移民局邀請我給他們的員工做了幾場講座,這意味著那時人們已經漸漸察覺到移民與跨文化將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我也決定開始召集成立“瑞典跨文化研究協會”。

單波:我有一個疑問,典型的瑞典人好像不需要跨文化傳播,他可能表面上對人很熱情,歡迎移民,但他的內心想法卻是“這是我的地盤,你別來”。那么,您所做的跨文化傳播學術研究與瑞典人的這種本性是不是很沖突?您有沒有感覺到這種沖突?

燕斯:當然,我們有時候會說瑞典人某種意義上已經很幸運了,因為我們的政治權力所有者對移民的態度是積極的,他們也樂于對移民進行母語培訓,教他們如何進行跨文化交流。但,有很多瑞典人不喜歡這一套。在瑞典,人們一般傾向于不明確表達自己的觀點,卻存在著一種“政治正確”的觀點,認為應當對移民和多元文化主義持積極的態度。而那些并不歡迎移民的人很長時間都保持著緘默。但是他們有自己的網站,會在上面發表一些極端種族主義的言論。另外,你可能也聽說了,瑞典現在的第二大黨是瑞典民主黨,這是一個非常反對移民的政黨,他們支持率的增加也意味著有越來越多的人同意他們的政見,有越來越多人害怕移民和外國人。這種現象很早以前就存在。我小時候,人們覺得外國人都很奇怪。我們家住著一個中國學者,叫黃祖瑜,他的兩個兒子經常被當地小孩輕蔑地問:“中國來的,你又想干嗎?”這種現象今天也有,但是從前可能某種程度上更多,也可能更少。更少是因為當時并沒有那么多外國人,所以對瑞典人而言他們很有異域情調,也可以稍稍地接受。而今天,越來越多的外國人生活在瑞典,所以那些曾經被隱藏起來的言論就更加甚囂塵上,我個人希望這些言論的傳播不要再擴大。而我工作的一部分內容就是和那些害怕、仇視外國人的人辯論,告訴他們外國人可能挺好的,沒什么好怕的。我們之前也討論過瑞典人在公開的官方的生活中表現出歡迎外國人的態度,這可能也來源于馬丁·路德的觀點,因為他告訴人們:“在公域向國王奉獻,以彌補己之所欠,在私域受上帝教導,國王亦無關緊要?!币蚨凇八健迸c“公”(Person and Service)之間是有明確界限的。例如,瑞典人可能在工作當中對你很友善,但他們絕不會邀請你去家里做客。

單波:有時候會不會覺得如果自己去教語言、教英語,可能比跟大眾講跨文化傳播對社會的影響會更大一些?帶來的這種文化感知、文化認知、文化表達會更多一些?而講道理則是難以講進去的。

燕斯:要記得我從12歲起每年都有機會教英語,一直到1983年這個傳統才終止,所以我教了太多次英語了。也許只教英語更容易,特別是今天,人們擁有的資源這么多,去世界各地旅行的機會也越來越多,教語言的確是有用的。但我教得太多了,不想再教了。

我開始做很多其他的事情,包括能力語言學(competitive linguistics)及純語言學研究。我相信我們需要好的理論,我們需要將理論付諸實踐。也許我并沒有這樣做,但總有其他的人在研究如何將理論應用于現實。如果我們只教人們學語言,那么很可能導致的危險是人們只知道如何用這種語言能力來賺錢。教語言的目的是什么?應該歸結到讓人可以與世界各地的人交流。此外,世界上教語言的人已經太多,如果我只教語言,我就無法完全施展我的才能。而世界上也許并沒有那么多人善于建構理論,我可以試試。如果只教人們學習語言,而不教理論,人們很可能就陷入只會運用語言賺錢的危險中去,人們很可能只會關注那些膚淺的目標。我知道一些英語學院的老師如何致力于教會人們聽、說、讀、寫就可以了。當然,我們并不真地理解什么是有用的,也許有些東西對實現實際目標是更有用的,但過于功利的目標卻往往指向賺錢。

二 跨文化傳播的切入點

單波:我從您的講座中強烈地感受到您習慣于從語言這個角度切入跨文化傳播,您認為語言不同,思維方式也就不同,說不同語言的人就會用不同的思維方式來思考。這種思考方式是不是自洪堡研究語言的差異性以來,在歐洲形成的一種跨文化的語言思想傳統?

燕斯:我曾經是語言學教授,所以這決定了我必須將跨文化傳播研究置于語言學框架內,這更多的是出于專業考慮。實際上,我并不總是從語言的視角出發。我自己更多的是從哲學和歷史學的視角開展研究。我對思想、行為和社會組織在什么歷史條件下形成、怎樣形成更加感興趣。當然,我對語言在其中的作用也非常重視,可能我從維特根斯坦那里比從洪堡那里學到的更多。

是的,洪堡的確在19世紀20至30年代撰寫了很多非常有影響的著作,其中有關語言差異性的論著尤為重要,比如《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論爪哇島上的卡維語》等。這些論著在歐洲影響深遠,但在美國可能影響更大,因為他的學生博厄斯及博厄斯的學生薩丕爾等人非常認同洪堡的思想,并將其從德國傳至美國,形成了美國的洪堡研究傳統,這一傳統在沃爾夫那里告一段落。沃爾夫在美國很受歡迎,他強烈地認為語言可以塑造人對現實的認知。而喬姆斯基反對沃爾夫的這些觀點,沃爾夫是文化決定論或語言決定論的典型代表,喬姆斯基則是普遍論者的代表。我本人則介于二者之間,我既對尋找普遍性感興趣,也同樣致力于尋找什么在影響著語言。所以我的研究是歷史、哲學和語言的結合。

單波:實際上,您更強調行動與合作層面,而喬姆斯基的語言觀里包含了兩個難題:第一個是柏拉圖式的難題,即為什么我們接觸的是如此之少,而我們知道的則如此之多,這涉及語言的先驗功能;第二個是奧威爾式的難題,即我們接觸的是如此之多,但為什么知道的卻如此之少,這涉及語言控制現象。您如何解釋您與喬姆斯基之間的不同看法?

燕斯:首先讓我們從柏拉圖式的難題開始。這也被稱作“激勵的匱乏”(poverty of stimulus),意即:我們接收到的語言學激勵是如此之少,但我們卻能形成有關語言的一般性假設。喬姆斯基將其歸結為語言的先驗功能(innate function),即:伴隨著人的出生而自然形成的功能。但我并不贊同他這套語言學先驗論。喬姆斯基認為語法是語言當中先驗的部分,而我認為人類先驗的只有一套一般認知機制,伴隨著人的語言而先天存在的唯一一個特殊的語言學能力是我們對聲音的精細描述,包括聲音的產生和接收,并能將極為細微的聲音差別與不同的概念聯系起來。而當我們思考時,我們大腦的運作更為復雜。當然實際上我并不相信概念,我認為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將大腦中的信息與指標、標識、符號相結合。所以,在思考的復雜性上我不同意喬姆斯基的觀點,我認為那些符號才是我們放到語言之中的成分,我們并不真的需要語法。究竟什么才是語言中的先驗部分?喬姆斯基認為是一種特殊的語法,我不這么認為,我認為先驗的是使用語言的一般性認知機制。一句話,我不太相信語言的先驗性,而更相信由文化塑造的認知機制。

有關柏拉圖式的難題中另一個我不同意的部分在于,喬姆斯基認為語言首先是為了思考,而對交流沒有那么重要。但我認為語言對思考和交流一樣重要,而且如果一定要我選的話,我會認為交流更重要。因為我們需要語言來與他人分享信息,而在我們分享和構造信息的同時,我們也在培養我們自己的思維。所以思考和交流是在語言中并存的,而且交流的推動作用要大于思考。這是我不認同喬姆斯基的第二個方面。有關柏拉圖式的難題,我們的主要分歧在于什么更重要,什么是先驗的。我認為認知是先驗的,而他認為語言是先驗的;他主張非語義語法,但我更關注語義。我認為交流比思考對語言的推動作用更大,而且語言對交流和思考都很重要。這是我在理論上與喬姆斯基的分歧所在。

至于奧威爾式的難題,這是一個有關如何用語言來引導人們思考,以及如何用語言引導人們,從而改變文化的社會政治問題。首先,喬姆斯基提出這個問題說明他已經承認社會情境對思考的重要性,他在論述語言的先驗性時應該更多地意識到這一點。這實際上也反映了他的理論中自相矛盾之處。但無論如何我完全贊同他的這一觀點,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人們有時通過修改職位的名稱、修改各種各樣事物的名稱,試圖掩飾其真正的目的。例如二戰時期,納粹將猶太人形容為“細菌”,而細菌是會致病的,所以殺死細菌就變得理所應當,因為他們對人類生命造成了威脅。于是納粹大量運用“細菌”“昆蟲”之類的詞來形容猶太人,而那些真正執行命令處死猶太人的人當中有一些可能從心底里認可這些命令,因為他們的思維已經被語言引導了。這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當然還有更多類似的事情在發生。

單波:我從您的講解之中發現您很注重文化理解——這個跨文化傳播的核心問題。您對文化理解的區分很細,那么您有沒有考慮這個問題——文化理解并不意味著文化接受,也并不意味著進行文化接觸?

燕斯: 是的,我很贊同這個觀點。理解并不等于接受,你可以理解一種文化,但沒必要接受它。所以我們研究其他文化以理解文化,并不等于我們不需要對其他文化做出評價。

單波:那么這樣是不是會導致跨文化傳播出現難題?我們依然不能處在“跨文化”之中?

燕斯: 對,不能。例如我們能夠理解“伊斯蘭國”現在在做什么,但我認為我們并不想和他們接觸。我們可能可以用武力強迫他們停止現在的行徑,但我們并沒有很強的與他們接觸的愿望。

單波:我們再來看看文化差異問題。您對文化差異的一個非常好的觀點是,比較文化差異必須置于社會活動之中,而且要在四個維度中展開,即思維、行為、工藝、在自然中的痕跡。我認為您的提法是對霍夫斯泰德概念化了的差異的抵抗和抗拒,是把文化差異更多地置于具體的情境之中,是一個更鮮活的差異觀。這樣理解對嗎?

燕斯:不,實際上我對基于傳播的行動分析在霍夫斯泰德之前很久就已經提出來了,而且正如我之前所說,我的理論受到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的啟發更大。我一開始只是關注使用同一語言進行的社會活動,例如使用瑞典語或英語的談判、講座、拍賣會等。緊接著,當我看到當時的人們討論文化差異問題時,我意識到我們只從抽象和一般層面去進行差異分析是不夠的,特別是當研究者使用問卷調查取平均值的方法時。因為這樣只能得到一個位于中間的平均量,卻將這個中間區域之外的變量全部拋棄了。而且,當研究者使用這樣的平均值解釋現實時,它與現實并不相符,因為它讓現實變得看似同質化和固定化,而現實本身并非如此。所以,當我20世紀80年代接觸到霍夫斯泰德的理論時,我對他的主要反對意見是他過于強調一個一般化層面上的概括性比較,他試圖讓你相信每個人都是那個樣子的,但事實并不是這樣。

緊接著,我開始覺得我們不能只有抽象的文化比較,而我對基于傳播的行動分析恰好可以運用于此,因為這是對具體社會活動的比較分析。它雖然最終還是回到了概括性的結論,但并沒有那么抽象,仍然停留在某一種特定的社會活動的典型性,而非籠統地說瑞典的典型性。例如,當我們討論拍賣活動時,我們最后得到的是在拍賣當中的差異,盡管這也是一項概括,但它能減少被拋棄的變量數。

單波:關于跨文化傳播的差異與相似性,您談到兩個后果,一個好一點的后果是產生新觀點和新思想,一個差一點的后果是缺乏理解和導致誤解,如何對待這種差異性和相似性才能使它走向好的結果,避免差的結果呢?

燕斯:我認為科學研究的目的總是要尋找一個普遍范式,我們不能放棄進行概括的努力。但我們應當明白,現實遠沒有那么簡單,總是會有很多變量。所以我們需要嘗試找到好的經驗支持和好的論證觀點。當我們概括時,在哪些條件下我們的論點是正確的,在哪些條件下又可能是錯誤的,這需要我們謹慎地處理經驗材料。假如我們做出了錯誤的概念歸納,我們當然可能會誤入歧途。所以,研究者需要時時刻刻具有自省精神,進行自我批判,問問自己“這會不會是錯的”“我能找到其他的反例嗎”。如果你能找到反例,那么你就需要修正自己的觀點,并且需要將你的觀點與其他人討論,看看他們能不能給出反例。有時候會有反例,于是你又要去修正自己的理論。所以,我很喜歡學生舉手發言表達他們的反對意見,有時他們是對的,我當然會先與他們爭論,但在發現他們是正確的之后,我會修正我的觀點。

我很贊同哲學家卡爾·波普爾的觀點,他認為歸納一個結論總比證明一個結論要容易。譬如,當你提出“所有的天鵝都是白色的”這一論點時,你很難去找遍全世界的所有白天鵝,但只要你能找到一只黑天鵝作為反例,這個論點就很容易被證偽。所以,當研究者在提出普遍原則時,應當對尋找反例保持興趣,因為這比論證原則要容易許多。也就是說,當你想要陳述一個有力的論證和原則時,你需要時刻準備發現反例,而且你也應當努力尋找反例。

單波:跨文化傳播中的誤解和理解往往是相對的,無可奈何地導致跨文化傳播的虛無主義,即跨文化傳播是不靠譜的,真正的跨文化傳播并不存在,因此只具有想象中的跨文化傳播。當誤解和缺乏理解反復出現,進而成為一個普遍性的存在時,便會導致跨文化傳播的虛無,這種情況會存在嗎?

燕斯:如果我們一再堅持過于概括性的原則,那么此時這些原則就成為站不住腳的刻板印象,這種情況下人們當然會懷疑這些原則甚至完全拒絕它們。在這個意義上跨文化傳播的虛無主義是可能產生的。但這只是告訴我們應當避免概括性陳述,而這種陳述恰好是霍夫斯泰德做的。他持續強化這些抽象的概括,可能會使人們認為跨文化傳播這種路徑毫無意義,并且拒絕討論文化差異。實際上,當我是一個普遍主義者時,我也覺得跨文化傳播沒有意義,但后來我發現不同文化之間實際上確有其不同模式。

單波:所以我注意到,在處理倫理的普遍性和文化的普遍性這兩個問題上,您好像持有比較中庸的觀點,您修正了過去有關普遍性的看法,加入了一些差異性的看法,這是不是意味著文化、倫理這兩個方面的沖突可以用一種中庸哲學來解決?

燕斯:我并不認為我是在用中庸的視角,我只是將概括性的法則具象化。例如在倫理問題上,概括的普遍性要求“不能殺人”,但在做這個普遍性陳述時你需要限定適用規范群體,需要明確社會是否有其他限制。所以,這一普遍性倫理就變成“不能在適用規范群體中殺人,但在社會一致同意對犯罪進行懲罰或戰爭時期除外”。所以我是在用我之前所說的,通過給一個概括性原則加以具體條件限制來使其具象化,明確在何種條件下該原則適用。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我討論的問題是“可以殺人的程度”或“殺人數量的多寡”,我只是給這個普遍性倫理加上條件限制,在有些情況下這可能會產生中庸的結果,但并不總是如此,而這也并不是中庸哲學的一般應用。

單波:中庸是中國傳統哲學的觀點,在現代,它被作為處理人際關系的一個重要法則,就是要在與他人相處中尋找動態的平衡,而不是僵死的平衡。我覺得您的觀點中有點這個意味,不是在尋找概念化平衡,而是在具體的事物發展中和交流中尋找到平衡點。這也是文化的普遍性和反普遍性之中的東西。

燕斯:在這種情況下是的,但并不總是如此。例如,有人過來攻擊我,這個時候在保持平和與反擊回去之間找平衡點恐怕就不是什么好辦法了。在這種情況下,反擊回去以威嚇攻擊者可能更有效。我并不是將概括性描述用中庸來取代,雖然它在一定條件下適用。特別是考慮到理論層面,假如兩個極端的理論立場都很有道理,這時遵循中庸法則就會更好,而文化差異性就是一個例子。一些人認為文化之間根本沒有什么差異,另一些人卻認為差異特別大,在這種情況下,采用中庸哲學是可行的,但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普遍性法則。

單波:在談到跨文化傳播中的權力問題時,您談出了很有想象力的理論建構,特別是關于“權力來源”這個詞,是非常情境化的,是將其放置在人與人交流的情境之中去考慮的,非常具有想象力。那么據您觀察,瑞典人的權力來源是什么?能否舉幾個例子來說明?

燕斯:我認為,有兩種資源可以在世界幾乎所有的文化里都給人以權力。首先是組織中的地位,毫無疑問這在瑞典也是權力的來源。如果你是大學里的學院院長,或是某家公司的老板,你很顯然會因為職位而擁有權力。當然在某些職位上,瑞典人擁有的權力也可能比在其他文化中要少,例如如今瑞典的大學教授的權力就比以前要少。他們曾經很有權力,但最近15年來,瑞典大學中有越來越多的官僚結構和公共管理部門,這些機構的權力日益膨脹。其次,世界普遍的權力來源當然就是金錢,越富有越能買到想要的東西與服務,這在瑞典也是一樣。

在瑞典,和其他文化中不太一樣的權力來源之一是,權力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加,男人的權力沒有女人多。再次,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權力來源是教育。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教育不像從前那樣成為直接獲得權力的來源。不過,盡管它的權力地位在削弱,但是教育仍然是瑞典的一個權力來源,人們仍然更愿意聽教授的意見。而且你懂得多,當然對事物的理解也更深入。假如有兩個人都與稅務部門有沖突,一個人受過專業教育,懂得怎樣用瑞典語爭辯,而另一個人并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那么第一個人就更有可能說服稅務部門,使他們放棄自己的立場以獲得他想要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擁有知識讓人擁有了控制和改變他人的能力。這在瑞典也一樣。但這一權力不再像過去那樣是自動獲得的,擁有知識的人需要運用他掌握的知識努力獲得權力。

宗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權力來源。在瑞典,牧師曾經有很多權力,曾是上帝的代言人,人們也樂于聽從牧師。但現在他們的權力急劇衰退。另一個曾經在一段時間內權力急劇增強的群體是醫生,我有時會將這種情況形容為“白大褂取代了黑袍子”。不過最近十年來,瑞典社會發起了一陣反對白大褂的運動,即醫生不能在不詢問病人意見的情況下開處方。所以如今,醫生需要得到病人的認可和同意才能開始診療,而且病人有權了解診療過程。有些病人去醫院之前會上網查閱病情。這在某種意義上減小了醫生的權力,所以白大褂與黑袍子的權力一樣在減少。

新近一個權力越來越大的群體是電視節目里的名人。他們并不真的需要懂很多,有時他們只是參加真人秀之類的節目就會變得很受歡迎。他們不靠擁有多少知識,而是靠出名變得具有影響力。這是最近新出現的一個權力群體。

另一個長期以來一直擁有很多權力來源的是媒介集團所有者。他們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決定自己的媒介要問什么政治問題、怎樣發問。例如美國的福克斯電視臺或默多克傳媒帝國都是最為人知的代表。在瑞典也有類似情形,你們這次參觀的《延雪平郵報》就是由亞歷山大家族掌控的。伯尼爾家族是另一個代表,是瑞典最大的媒介家族。同時瑞典還有地區性的媒介家族,例如施普什塔德家族,不過這個家族不太喜歡左右自己旗下媒介的報道,可能因為家族的政治傾向是保守自由主義的,而且這個家族已經擁有二戰之后最大的瑞典社會民主黨報紙了,因此可能更想賺錢,而不是主導政治。

綜上所述,我能想到的瑞典最大的權力來源包括金錢、組織地位、社會名流和媒介掌控者。

單波:在談到這些權力來源時,人們反對百分之一的人掌握著百分之九十九的財富,反對超級軍事大國,但卻把富有和軍事建構為權力的來源,這是不是意味著人們總是處在矛盾之中?是不是意味著對跨文化傳播的可能性的懷疑是合理的?

燕斯:我想更合理的懷疑應當是對多元文化星球持續存在這一觀點的懷疑。我們之前已經討論過,只要有不同的文化存在,跨文化傳播就是可能的。如果不同文化消失了,那么跨文化傳播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更根本之處在于,如果一個權力過于強大,它就可能會主宰其他文化,比如人人都將說英語、吃麥當勞、喝可口可樂。這意味著整個星球將被最強的經濟和軍事權力來源所控制,從而形成單一文化。但我認為這并不會真的發生,因為有其他強大權力的存在。假如讓我們朝前看四五百年,可能發生的是一些小國家、小語言逐漸消失,想象一下,如果一種語言只有60歲以上的老年人會說,那么這種語言的維系難度非常高。目前世界上有大約7000種語言,而我們也看到每年都有好幾種語言正在消失。我認為將來我們的國家和文化集中程度會比今天更低,但這看起來不會很快發生。我想我們的文化種類會變得更少,但不會少到只剩一個的地步。所以我不認為跨文化傳播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認為,因為不同文化的存在,跨文化傳播不會消失,至少在最近數百年不會消失。

單波:我對您這種樂觀態度充滿好感,但問題是,現在對超級力量的追逐是非常突出的,同時要讓各種文化處于競爭之中是我們的一個想象,我們現在談的更多的是“軟實力”,強調文化的同化力,強調強制性的同化。而同化力的存在更值得人們擔憂。

燕斯:的確如此。但是要看到仍然有很多人在為保護小國的語言文化而努力,如記錄它們的語言、創造它們的語料庫,等等。我是這些人之一,我曾經在尼泊爾幫助創辦當地語言的在線語料庫。很顯然,英語統治的文化最擁有你說的文化“軟實力”,而且可能是唯一一個擁有這種“軟實力”的文化,但如果看看正在發生的事實,你會發現一方面那些反抗者并非是孤立的,特別是現在,在網絡世界中發生的事實是,英語的統治地位比10年前要低,而10年前又比20年前要低。如果說互聯網剛剛出現時有一半的內容是英語,那么現在可能只有20%的內容是英語。這反映了另一方面的事實——越來越多來自其他文化和語言的人逐漸學會如何使用新科技。

還有一點就是其他語言和文化的崛起。盡管如今中國人學英語的程度遠遠高于英國人學中文的程度,但事實是,如果英美國家想把他們的產品賣到世界各地,他們也得學當地語言,否則就會很困難,而且他們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現在將大量資金投入地方化、本土化之中,試圖將他們的宣傳信息翻譯成其他語言。當然這一進程不會太快。

所以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樂觀,但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我認為現實是,讓一種文化完全統治其他文化是不可能的。

三 跨文化傳播的現實問題

單波:讓我們轉到跨文化傳播的實踐層面。《延雪平郵報》曾刊登過一封讀者來信,問“瑞典人在怕什么”。意思是說,在瑞典有人不斷地反對移民政策,不斷地排斥移民,不愿意和移民住在一起,等等,這樣的現象很普遍。于是這個讀者就給報社來信,問瑞典人究竟在怕什么。聯系到最近的一系列新聞,許多地方發生騷亂,好像整個歐洲都在對移民發起新的排斥活動。您如何評價這種擔心?

燕斯:歐洲國家與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一個很大的不同在于,我們自古以來的傳統是一些小的族群統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且大部分都執政數百年,有些國家已有千年的歷史,如瑞典,有些國家的歷史可能更悠久。而美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則歷史較短,幾百年前移民大量涌入,創造出一個人口流動性大且新移民不斷加入的社會。這有助于在上述國家里創造一種歡迎新移民并且融合新移民的氛圍。但這并不是歐洲的傳統文化,我們的傳統更像是“零和”游戲。我們的資源有限,所以相互之間總是通過斗爭來奪取資源。有時有些國家變得強大,例如法國在一段時間內很強盛,于是就從德國那里搶奪部分資源,有時德國強大起來又去搶奪其他國家的資源,有時芬蘭又變得很強,等等。當然我們曾經用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方式從其他地方獲得資源,但歐洲的整體氛圍是一種“零和”游戲。長期以來,歐洲國家之間相互斗爭、相互敵對,形成了一種不歡迎新來者而且還對他們表示懷疑的氣氛。

于是到了二戰以后,我們或許也面臨新的形勢,也開始試圖歡迎他人。但在整個社會中,通常是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才會擁有歡迎他人的態度。有時即便受過良好教育也未必能擁抱新來者,但或多或少,大部分國家中對移民態度最為積極的通常是教育程度更高的人。這意味著仍然有很多人并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他們依舊用老眼光看待新事物,他們從未真正學習了解其他文化與習俗,卻對任何與他們所知所聞相異的事物抱以深深的懷疑。這恐怕在所有歐洲國家都一樣。而現在,一些政治政黨開始試圖爭取這些人的支持,而且有些已經成功地得到他們的支持。

例如瑞典現在的局勢,瑞典民主黨(Sweden Democrats)已經成為瑞典第二大黨,誰在給他們投票呢?并不是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通常情況下,瑞典民主黨從舊派的社會民主黨、保守主義者和居住在廣袤鄉野的老百姓中爭取成員。那些鄉民遠離城郊,對大公司與城市急速擠占越來越多的資源感到失望和憤怒,這些人同樣對移民持懷疑態度。你可以在歐洲各個國家看到同樣的趨勢,只是程度不同。長期以來,瑞典與歐洲其他國家的不同之處在于這些反對移民的聲音并沒有被聽到,但如今這些聲音在瑞典也可以被聽到。不過這是近5到10年才發生的事情,相比于其他國家仍然算晚的,例如在丹麥,類似的聲音20至25年前就已經存在。法國的“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遵循著勒龐(Le Pen)的道路,是為一丘之貉。而英國也有一個對移民高度懷疑的政黨,不過由于英國的政治體制是相對多數代表制而非比例代表制,所以,盡管這個政黨已經獲得了18%的選票,但在英國議會中仍然只有一個席位。德國也有一個類似的小黨派“國家民主黨”(NDP)正在崛起,不過德國比較特殊,因為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納粹的歷史重演,所以這個小黨派要想在德國獲得成功比較難,不過目前也已經獲得了將近10%的選票。

所以,我同意您的觀點,即在大部分歐洲國家里類似的反移民運動正在崛起。我認為這一運動的參加者大部分是那些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對新的影響深表疑慮,甚至同樣反歐洲,不希望歐洲更多地融合。

單波:但是在穆勒舍我們看到的又是另一番讓人欣慰的現象。這里的地區和社區的人對移民的接納抱著一種很好的態度,他們那天在介紹語言培訓、如何上學和找工作、婦女如何就業以及生活習慣的培訓,讓我們感到興奮。但在興奮之余又覺得這是一種同化策略,試圖讓這些移民融入瑞典族群和社會中去。這種情況下這些移民會不會漸漸地失去自己的民族性,并且失去自己過去的民族文化呢?

燕斯:長期以來,有關“同化”還是“融合”的討論不絕于耳。三四十年前,大部分國家的官方政策實際上都是同化政策,認為移民就應當忘記他們原來的文化,這不僅僅是在瑞典,美國是當時執行這一政策的最大國家,其他國家也隨之而上。美國認為,無論你從世界哪一個角落來到美國,都應當成為好的“美國人”,應當對星條旗宣誓效忠。所以那時國際社會的政策普遍如此。但后來,人們開始討論也許應該讓移民們變得“多元文化”一些。不過你看到的絕大部分政策,例如幫助他們求學、就業、進入社會體系等,仍然以提高語言能力為主,因為如果移民想去看醫生,醫生只會說瑞典語,如果他們想要在瑞典獲得事業上的成功,也得學瑞典語,因為瑞典人是不會遷就他們的。可能會有瑞典人說英語,這也是我認為英語最為流行的原因。但移民仍然需要學習瑞典語,所以這也意味著同化毫無疑問是最自然也是最容易的政策。融合則意味著移民并不是完全被同化,他們仍然需要保有自己的文化和語言。目前在瑞典有一個語言改革政策,移民有權學習和保留自己的母語,但目前我們還沒有對維系文化的政策改革,不過會有一些折中辦法,比如我們允許穆斯林開設專門的穆斯林學校,讓他們向自己的學生教授《古蘭經》。不過現在一些人也開始對這類學校持懷疑態度,因為學校里的一些學生后來變成了極端主義者。所以誰也不知道穆斯林學校還能存在多久。

總而言之,我們做了很多不同的努力來幫助人們盡可能地保留自己的母語,不過并沒有對他們的文化維系予以同樣的重視。我們的官方政策其實不是同化,而是融合。在過去我們甚至有過一段時間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而瑞典民主黨顯然很不喜歡這些,他們認為,如果我們想要幫助外國人,他們至少應當先被同化,或是我們應當首先要求他們成為瑞典人。但我自己是一個多語言習得者,我知道這有多困難。但你生活在瑞典,周圍沒有多少人說挪威語或英語,你怎么可能指望自己能保有這兩種語言能力?可能相比于其他語言,英語能力的維持要容易一些。想要在瑞典保留像土耳其這樣的小語種就更困難了。我曾經遇到一個土耳其人,然后問他能不能讀寫專業的土耳其學術材料,他說:“不,我只會說用于廚房工作的土耳其語?!彼赃@是很難的,我想您的觀察是對的,至少長遠來看很難避免不被同化。我們嘗試了很多不同策略來幫助人們成為多元文化者,但成效并不顯著。

單波:所以從某種程度來說,多元文化主義政策是遭受懷疑的。自20世紀70年代加拿大實施多元文化主義政策以來,很多國家也紛紛宣布實施這一政策。但目前來看,這一政策有一些令人擔憂的地方。一是招致很多人反對,他們示威游行甚至實施更加極端的暴力行為。二是導致文化割據主義行為,即大家雖然多元但不來往,甚至是對抗,甚至導致宗教極端主義的產生,宗教極端主義者聲稱自己是喜歡多元文化主義的,但多元卻不來往。您提到的勒龐也是這樣,她宣傳各自回到各自的地盤去,請允許保存法蘭西的民族純潔性,各自保持各自的文化特性。所有這些做法和言論都讓人們產生嚴重的懷疑——多元文化主義政策還有可能是有效的嗎?

燕斯:是的,不是很有效,但卻是必要的。但正如我之前承認的,長遠來看同化可能是唯一的結果。但這個世界需要多語言與多文化的人,盡管這很難。你所說的問題的確存在,有些人可能會成為所謂的“文化孤立主義者”。例如一些居住在瑞典的穆斯林。盡管他們生活在這里,但他們只說阿拉伯語,只參加穆斯林的活動,而完全不與瑞典社會互動。這意味著他們也被瑞典社會所排斥,他們無法獲得權力,只能待在與世隔絕的“小盒子”里。在某種意義上,這些人最有可能成為社會問題的來源,可能成為極端主義者并開始做壞事。一些年輕人正是如此,他們在學校里學不好,怎么辦呢?一些人開始犯罪,成為罪犯。有些被孤立的人除了成為罪犯,毫無其他目標,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我認為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試著打開這些群體,讓他們更加的被同化。在某種意義上這再一次證明了同化是唯一的長遠結果,但要記得,融合本身也意味著部分地被同化,融合代表一方面被同化,另一方面又保有部分原文化的特性。但我們前面討論的這些人,他們只保留著后者,他們被排斥成為“邊緣人”,成為“少數群體”,除了成為“極端主義者”和“罪犯”,他們無法擁有任何權力。因為他們如果想要獲得社會中的掌控力,就必須首先學習瑞典語,否則永遠不可能正當地獲得社會權力。

單波:說到融合,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歐洲的多樣統一。歐洲的多樣統一一直是一個難題,這次到瑞典來才知道瑞典人一直把歐洲稱為“南邊的歐洲”。這是一個我聽到的很新奇的提法,以前沒有聽說過。我還發現英國長期與歐洲保持著距離,希臘也一直處在若即若離的狀態,東歐也是一樣。面對這樣的一種狀態,您怎樣評價歐洲文化的多樣統一?

燕斯: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和英國一樣,我們在傳統上并沒有感覺它們是歐洲的一部分,歐洲是“他們”,而不是“我們”。但希臘的情況不太一樣,希臘一直以來從歐洲其他國家受到的待遇實在是太好了,因為我們總是認為從歷史上講,歐洲文明源于希臘,所以我們怎么可能擺脫掉我們最為珍貴的部分?所以這是為什么我們對希臘人一直很仁慈,他們也在利用這一點,長期以來愚弄了我們所有人,然而希臘是一個特例。

對您的問題我很難評價,我本人是對歐洲持積極態度的。但數百年來,歐洲國家之間持續發生著爭斗,國與國之間戰事頻繁。我們并不習慣于討論歐洲文明,這個詞是最近50年才開始被提出來的。所以我們需要找到某個東西來將我們統一在一起,需要通過與世界其他國家進行對比來觀察歐洲。這種情況下,一個可以并且曾經將我們統一起來的因素是,我們都曾是基督徒。但這一因素現在不太常用。因為它現在是一個“政治不正確”的詞匯,它可以被用于統一歐洲,但實際上并沒有發揮作用。也許在隱秘地發揮作用,但人們現在不太愿意提起它,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另一個可能統一我們并且被頻頻使用的因素是希臘和羅馬遺產,特別是希臘的哲學精神,如蘇格拉底、柏拉圖、自由辯論等。這也是我前面所說為什么我們對希臘特別仁慈,因為我們怎么能拋棄我們的歐洲起源呢?所以希臘人在受到真正的懲罰之前一直在為所欲為。我們需要這樣一些能夠統一我們的資源。基督教義曾是一個來源,但現在越來越少地被人提及,而且我們真的也不知道要怎樣使用它,因為我們也不想從宗教上區分彼此。希臘與羅馬的文明遺產更為中立,我們也可以嘗試用這個來統一歐洲,但長期以來我們對希臘過于仁慈,如今我們應當想點新辦法。我們在歐洲議會和歐洲委員會中實踐著這一想法,但進展緩慢。一些歐洲國家實際上害怕使用它們的歐洲身份,因為一旦它們過于強調歐洲,它們可能會面對政治保守主義勢力,諸如瑞典民主黨之類的政治黨派的威脅,這些黨派號召人們投票退出歐洲。所以當今沒有一個瑞典政黨與歐洲走得很近,它們也從不使用歐盟旗幟之類的東西。我們也沒有很強的統一的歐洲之類的宣傳,因為人們對那些反歐洲的力量還是有些懼怕,所以即使他們支持歐洲,也不敢大聲張揚。

我們存在類似的問題,歐洲文明的多樣統一也進展緩慢。我個人希望合作所帶來的好處能夠足以讓我們維持歐盟。想象一下,假如希臘真的退出歐盟,這也沒什么大不了,但假如英國決定退出歐盟,這將是一場災難。我們只有拭目以待。

單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跨文化傳播就進入了外交人員、技術人員和跨國公司的培訓體系,以至于有“跨文化營銷”之說,即“全球化思維”“本土化行動”,就像麥當勞到中國就迎合中國人的口味,實行本土化的策略,甚至產生了所謂的“麥當勞婚禮”。您如何看待跨文化傳播的一些理念被商業化,被運用于全球化的策略中?

燕斯:我認為您的觀察是對的。我曾經與美國跨文化傳播學教授彌爾頓·本納特(Milton J.Bennett)爭論過這個問題。當美國剛剛開始教授跨文化傳播學時,他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叫作“跨文化競爭力”。這個詞主要是指能夠用英語和來自其他國家的人進行交流的能力。這意味著你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去世界各地,并且你對其他文化也略知一二,你很靈活,也能和人交流,但基本上你只用英語和人交流。顯而易見,這種能力對多元文化企業推銷他們的商品非常有價值,所以這也正是他們想要的,它可以幫助他們將商品銷往多元文化市場。我想這種想法是完全正確的。

但在和本納特的爭論中,我也同樣提出跨文化競爭力和多元文化競爭力之間的區別。只有當你試圖去了解其他文化,試圖學習他們的語言,模仿他們的文化行為做事,試圖讓自己和其他文化略為接近,你才能算是具有多元文化競爭力。但本納特不喜歡這一說法。他們美國人總是說自己不善于學習其他語言,我問為什么不擅長,你們只是不愿意學,只是因為你們不用學,你們已經擁有了英語的權力,所以你們不需要學習其他語言。我贊同你前面說的觀點,跨文化競爭力可以被用在跨國市場,但我之所以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是因為這一能力同樣也可以被用在其他方面,例如談判、協商、合作等,而不只是用來做生意。但我們同時也應當強調多元文化主義在其他方面的應用,因為我們需要保留多元文化,我們也希望學習與不同文化進行交流。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轉向只使用英語。所以我同意您的觀察,但我也認為我們應當加強合作與科學交流等其他方面的跨文化能力,而不僅僅是做生意,同時也應當嘗試加強對其他地方語言的保留,這也是我打算來教瑞典語的原因。

單波:這一點我和您看法一致。讓我們再回到回歸家庭這個話題?,F在跨國婚姻越來越多,但不幸的是這樣的婚姻往往隱含著很多問題,文化差異依然是對婚姻穩定性構成挑戰的一個重要方面,那么您覺得這種跨文化婚姻,它的不穩定就一定是不好的嗎?它的穩定又一定是好的嗎?從跨文化的角度來看,用什么樣的方法來衡量這是否是一個好的婚姻呢?

燕斯:首先我需要告訴你,我曾經和一個阿根廷人維持了長達20年的婚姻,最后我們離婚了。開始我對她的文化非常感興趣,我也去了阿根廷,也參與了他們的文化,西班牙語也講得很好。但她并不是這樣,盡管我們住在瑞典,她卻沒有把瑞典語學得很好。這樣就會產生問題,她也很不能接受很多瑞典社會中的做法,而在我看來是她不夠靈活。于是我對阿根廷或西班牙文化的興趣也日益減少。例如他們認為人要多吃肉,多吃燒烤,一開始我接受了這個觀念,但后來慢慢地不再接受。所以一開始我們對彼此的文化都非常感興趣,但后來興趣越來越淡,吵架也更加頻繁。而且西班牙式的交流方式和瑞典式的也很不一樣,他們吵得很大聲,使用很多手勢,不停打斷對方,不讓對方說完話。我一開始就了解這些,以為我可以忍受,后來發現忍不了,于是我們離婚了。

我想這不僅僅是文化差異問題,還有個性差異問題,但個性差異與文化差異混雜在了一起。盡管我知道她做事的一些方式,但我并不喜歡。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人應當從接受他者文化之中解放出來,應當理解文化差異,理解他人做事的方式,但并不一定要接受它,或者要求自己一定要這樣做,如果有人強迫我這樣做,我會非常生氣。我同意您的觀點,跨文化婚姻可能是越來越流行,但很難維持。兩個人需要有恰好相配的個性,我前妻的個性非常強勢,而我也很強勢,個性差異和文化差異就成了問題。所以文化差異是客觀存在的,但在婚姻里還要考慮它是如何與個性差異同步運作的。

所以有很多因素可以衡量跨文化婚姻是否持久美滿,以及怎樣持久美滿??梢允菍捜荩梢允切愿窕パa,可以是對某些相似事物持續的共同興趣。我希望能有越來越多的跨文化婚姻,這樣我們就能有越來越多的多元文化和多元語言人才。但正如我所說的,這不是自然而然就能獲得的絕對保證,人們需要為之努力。

單波:謝謝您跟我談這么多,我會帶著一種感動與感悟回到中國。

(劉欣雅翻譯整理)


[1]《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第1頁。

[2]顏元:《習齋四存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74頁。

[3]老舍:《老舍文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第519頁。

[4]〔新西蘭〕史蒂文·羅杰·費希爾:《閱讀的歷史》,李瑞林、賀鶯、楊曉華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7頁。

[5]〔法〕卡特琳娜·薩雷絲:《古羅馬人的閱讀》,張平、韓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67頁。

[6]〔法〕卡特琳娜·薩雷絲:《古羅馬人的閱讀》,張平、韓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67頁。

[7]〔法〕卡特琳娜·薩雷絲:《古羅馬人的閱讀》,張平、韓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70頁。

[8]〔法〕卡特琳娜·薩雷絲:《古羅馬人的閱讀》,張平、韓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70頁。

[9]〔英〕戴維·芬克爾斯坦、〔英〕阿里斯泰爾·麥克利里:《書史導論》,何朝暉譯,商務印書館,2012,第31頁。

[10]〔英〕瑪格麗特·薇爾絲:《讀書為上:五百年圖書發現史》,康慨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第242頁。

[11]〔阿根廷〕 阿爾維托·曼古埃爾:《閱讀史》,吳昌杰譯,商務印書館,2002,第149頁。

[12]〔美〕保羅·福塞爾:《格調:社會等級與生活品味》,梁麗真、樂濤、石濤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第70~71頁。

[13]〔美〕保羅·福塞爾:《格調:社會等級與生活品味》,梁麗真、樂濤、石濤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第73頁。

[14]〔英〕喬治·奧威爾:《我為什么要寫作》,董樂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第79~80頁。

[15]〔英〕約翰·彌爾頓:《論出版自由》,吳之椿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14頁。

[16]〔法〕笛卡爾:《談談方法》,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00,第21頁。

[17]王守仁:《傳習錄》,江蘇文藝出版社,2015,第121頁。

[18]林語堂:《林語堂經典作品選》,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第11~12頁。

[19]徐應佩主編《歷代哲理詩鑒賞詞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4,第454頁。

[20]季羨林:《季羨林讀書與做人》,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9,第104頁。

[21]〔法〕安妮·弗朗索瓦:《讀書年代》,俞佳樂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第199~200頁。

[22]〔美〕艾倫·雅各布斯:《消遣時代的閱讀樂趣》,魏瑞莉譯,譯林出版社,2012,第144頁。

[23]〔美〕艾倫·雅各布斯:《消遣時代的閱讀樂趣》,魏瑞莉譯,譯林出版社,2012,第144頁。

[24]〔日〕大江健三郎:《讀書人》,許金龍譯,作家出版社,2011,第230頁。

[25]〔加拿大〕揚·馬特爾:《斯蒂芬·哈珀在讀什么》,郭國良、殷牧云譯,譯林出版社,2014。

[26]〔美〕彼得斯:《交流的無奈》,何道寬譯,華夏出版社,2003,第251頁。

[27]〔美〕琳莎·施瓦茨:《讀書毀了我》,李斯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第134頁。

[28]〔美〕琳莎·施瓦茨:《讀書毀了我》,李斯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第60頁。

[29]〔美〕琳莎·施瓦茨:《讀書毀了我》,李斯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第4頁。

[30]〔美〕琳莎·施瓦茨:《讀書毀了我》,李斯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第115頁。

[31]〔英〕戴維·伯姆:《論對話》,王松濤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4,第6頁。

[32]〔法〕讓-雅克·盧梭:《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袁筱一譯,漓江出版社,1996,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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