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基于傳播問題的跨學科閱讀:“隨波逐流”讀書筆記作者名: 肖勁草 單波等本章字數: 7386字更新時間: 2025-04-08 21:26:23
作為交流的讀書
單波
在這個桂花飄香的夜晚,新學年“隨波逐流讀書會”又開始了,我照例要跟大家談談讀書。這次談什么呢?為了接地氣,我到網上瀏覽了一下,發現近幾年“知乎”上熱衷談論“讀書越多越孤獨嗎”,討論者眾多,觀點五花八門,說明這是一個困擾當代讀書人的問題。有三種說法很有意思:一是讀書越多就越不會覺得孤獨,因為讀書不是為了出世,而是要懂得如何入世,孤獨感的產生,是因為你的內心主動隔離了周圍的世界;二是讀的書愈多愈偏,孤獨感就愈重,是一件正常的壞事,任何領域,你一旦深潛進去,都會造成與他人的隔閡、差距;三是不必在意孤獨與否,讀書從來就沒有一個別人一定要理解你的前提,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理所應當地懂你,一個人最應該爭取的懂得來自自己。仔細體悟,這三種說法都很享受讀書帶來的交流,第一種說的是通過讀書融入世界,第二種意指通過讀書建構有距離的交流,第三種講的是通過讀書與自己相處。這正好與我最近讀書的一個問題相吻合——讀書人如何把讀書當成交流。
每次逛西西弗書店,發現有一種非暢銷書從來沒有斷過,就是談讀書的書。陸續瀏覽了三十多種古今中外讀書人談讀書的書,感覺把讀書當成交流其實是天下讀書人的一點小心思,亙古不變,歷久彌新。
《論語》是第一本把讀書談得如此透徹、如此有交流感的書,無出其右者。第一句話就點明讀書是人的一種交流實踐,“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1](《論語·學而》)。綜合各種說法,把“學”理解為去蔽、去固,把“習”理解為像鳥兒學飛翔那樣去實踐,把“朋”理解為交好者,把“人不知而不慍”理解為獨立豁達的精神狀態,再加上此世間的一己之“悅”和主體間的情誼之“樂”,這是一種多么入境的書生交流啊!清初顏李學派的創始人顏元也比較喜歡,他曾比較孔門學堂與宋儒程頤的程門學堂的不同讀書風格:
“請畫二堂,子觀之:一堂上坐孔子,劍佩,觽(xī)決,雜玉,革帶,深衣,七十子侍。或習禮,或鼓琴瑟;或羽籥(yuè)舞文,干戚舞武,或問仁孝,或商兵農政事;服佩亦如衣。壁間置弓、矢、鉞、戚、簫、磬、算器、馬策及禮衣冠之屬。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帶,垂目坐,如汲塐。如游、楊、朱、陸者侍,或返觀靜坐,或執書伊吾,或對談靜敬,或搦筆著述。壁上置書籍,字卷,翰硯,梨棗。此二堂同否?”
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孔門讀書場面亮了。亮就亮在顏元推崇的、習行的、入世的孔門讀書格調,而誦說式、紙墨式的程門讀書之風則讓人感到沉悶。顏元欣賞的是,孔子與弟子們的對話沒有一句空泛的議論,也沒有一件虛設的事,反對只求紙片上知識的陋儒習氣,甚至認為開卷有害、讀書誤人,所謂“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識,辦經濟愈無力” [2]。大家想一想,為什么只求紙片上知識會使開卷有益變成開卷有害?在我看來,一個人只求紙片上的知識就會為書本所奴役,別說運用知識,就連與書本對話的能力都沒有了。遺憾的是,孔門讀書格調已被我們毀掉,程門讀書之風在“考而不死是為神”[3]的時代流傳下來,關閉了通向交流的讀書之路。
在古埃及人看來,“閱讀”就是“朗誦”,閱讀就是說話。大約在1300年前,古埃及的書記員曾這樣吟誦:“是書卷讓后人把他追憶,是讀書人把他的故事傳揚”[4]。法國學者薩雷絲(Catherine Salles)在《古羅馬人的閱讀》一書中這樣描述“公眾朗讀”現象:“對作家來說,公眾朗讀是讓大眾了解自己作品的一個主要途徑,其他傳播手段已經退居次位了”[5],“皇帝也不覺得自己當一名聽眾會有失身份”[6],“除了在禮堂里面對眾多聽眾朗讀自己的作品,作家還在家里聚集一些私友,讓他們欣賞自己的新作”[7],“按照慣例,吃飯時也要朗讀文學作品來助興,這種消遣有通俗和高雅之分”[8]。顯然,這是屬于作家的交流世界,不像今天的“為你讀詩”平臺,公眾可以創造并享受屬于自己的詩意生活。一直到19世紀,英國小說家狄更斯依然習慣把自己的作品朗讀給朋友聽,借以評估小說的效果。他曾經給妻子寫信,夸耀說在他朗讀的時候一位朋友不加掩飾地哭倒在沙發上,他感受到了感動與震撼他人的權力。
從文本社會學的角度看,從作者到出版者、印刷者、販運者、圖書銷售商和讀者形成了一個交流圈,交流圈能揭示書籍不僅僅是在講述歷史,也是在創造歷史[9]。不過,一旦閱讀與身份勾連,人們便會因為閱讀而離合,交流就變得復雜起來。《讀書為上:五百年圖書發現史》的作者威爾斯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歷史細節:19世紀的英國,主婦喜歡閱讀浪漫小說,老流氓要讀名妓哈里雅特·威爾遜的聳人聽聞的內幕,清潔工要看激進分子威廉·科貝特的著作,花花公子則要讀新出的小說《威弗萊》[10]。流行于19世紀的美國工廠里的朗讀,一方面,讓工人通過聆聽朗讀緩解壓抑環境的辛苦,沉浸于冒險故事中,暫時擺脫現狀,思考問題、增長智慧;另一方面,這種朗讀更多地帶有單向閱讀的味道,聽者沉浸在朗讀者的聲音里,“使耳朵對別人的聲音‘俯首稱是’,建立一種階級制度,使聽眾位于朗讀者的掌控之中”[11],剝奪聽眾的閱讀自由。《格調》的作者福賽爾告訴你,“美國貧民偏愛穿戴易讀性文字或圖標的衣物,這會使他們覺得自己與某個全球公認的成功企業有了聯系”;[12]而中產階級喜歡印著《紐約書評》標識的T恤和大帆布手提袋,表達的意思是“我讀難懂的書”。[13]很明顯,讀書顯示了社會的區隔化,我們由此辨認自己的同類,也排斥那些異類。奧威爾在《書店回憶》中寫出了兩種令人討厭的光顧書店的人:
“一種是身上散發陳面包屑氣味的糟老頭,他們每天上書店來,有時一天幾次,要賣給你沒有價值的破書。另一種是訂了大量的書卻一點也沒有付錢的打算。……他們常常到書店來,要求找一本罕見的珍貴書籍,要我們再三保證給他們留起來,但是他們一去之后就從此消失,不再回來。不過當然,其中很多毫無疑問是患有偏執狂癥的。他們常常裝腔作勢地吹噓自己,煞有介事地編造故事,說什么正好出門沒有帶錢。……我們碰到一個一望而知的偏執狂時,我們常常答應為他留書,等他一走就馬上把書放回書架原處。我注意到,我們倒沒有一個要想不付錢就把書取走的,僅僅訂購就已經夠了,我想這滿足了他們以為自己真的在花錢的幻覺。”[14]
奧威爾本想找到愛書之人,但偏向于感知虛假社會的他,不僅感受了書商的假話,而且還體會了買書人的虛假,不幸的是貧窮的讀書人 “躺槍”了。
讀書幫助我們營造屬于自己的交流,其前提是我們成為閱讀的主體,即:彌爾頓所說的“去讀任何想讀的書,從中做出自我判斷”[15];笛卡爾提醒的“除了我們自己的思想外,沒有一件事情可以完全由我們做主”[16];也包括王陽明所講的“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17]。只有這樣,讀書才可能是一種愉悅的精神享受,而不是苦不堪言的勞作。因此,我更愿意聽到你們充滿自信地說“老師,您讀過這本書嗎?我想跟您討論一下”,而不是怯生生地問“老師,我該讀哪些書呢”。一般來說,到了大學階段,一個人讀書的主體性應該覺醒了。這種主體性意味著你自覺你的智慧、興趣與自我發展空間,自覺你的判斷力并改善你的判斷力。只有這樣,你才能找到可以交流的先賢。林語堂強調隨性而讀,他的這種體驗可能很對各位的胃口:
“誰是氣質與你相近的先賢,只有你知道,也無須人家指導,更無人能勉強,你找到這樣一位作家,自會一見如故……”“你遇到這樣作家,自會恨相見太晚。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找到了文學上的愛人,他自會有魔力吸引你,你也會樂自為所吸,甚至聲音相貌,一顰一笑,亦漸與相似。這樣浸潤其中,自然獲益不少,將來年事漸長,厭此情人,再找別的情人。到了經過兩三個情人,或是四五個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淺,思想已經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東覽西閱,所讀的未必能沁入魂靈深處,便是逢場作戲,逢場作戲,不會有心得,學問不會有成就。”[18](《論讀書》)
大家反思一下,我們有多少閱讀是“逢場作戲”?到了研究生階段,我們還在“逢場作戲”嗎?“逢場作戲”其實是一種失魂落魄的讀書狀態,只有在閱讀過程中有“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感覺,我們才能自覺自己心有所屬、心有所思的讀書心靈。而一旦找到這種讀書心靈,我們就會以書為友,產生所謂“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19](于謙《觀書》)的戀書感覺,這大概算是一種孤獨的讀書體驗。季羨林先生在這方面的體驗達到了一種極致:
“我的藏書都像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密友。我雖然對它們并不是每一本都認識,它們中的每一本卻都認識我。我每走進我的書齋,書籍立即活躍起來,我仿佛能聽到它們向我問好的聲音,我仿佛看到它們向我招手的情景。倘若有人問我,書籍的嘴在什么地方?而手又在什么地方呢?我只能說:‘你的根器太淺,努力修持吧。有朝一日,你會明白的。’” “如果我需要一本書,往往是遍尋不得。‘只在此屋中,書深不知處’,急得滿頭大汗,也是枉然。只好到圖書館去借,等我把文章寫好,把書送還圖書館后,無意之間,在一摞書中,竟找到了我原來要找的書,‘得來全不費工夫’,然而晚了,功夫早已費過了。我啼笑皆非,無可奈何。等到用另一本書時,再重演一次這出喜劇。我知道,我要尋找的書友,看我急得那般模樣,會大聲給我打招呼的,但喊破了嗓子,也無濟于事。我還沒有修持到能聽懂書的語言的水平。我還要加倍努力去修持。我有信心,將來一定能獲得真正的‘天眼通’和‘天耳通’,只要我想要哪一本書,那本書就會自己報出所在之處,我一伸手,便可拿到,如探囊取物。這樣一來,文思就會像泉水般地噴涌,我的文筆變成了生花妙筆,寫出來的文章會成為天下之至文。到了那時,我的書齋里會充滿了沒有聲音的聲音,布滿了沒有形象的形象。我同我的書友們能夠自由地互通思想,交流感情,我的書齋會成為宇宙間第一神奇的書齋。”[20]
在座的各位不一定欣賞季先生的讀書體驗,甚至會為老人的孤獨而悲傷。但你要想一想,一位老人能想象與書籍的交流,在互通思想、交流感情的真實體驗中抗拒孤獨,充實地度過每一天,是多么神奇的事情!社會學意義上的孤獨感一般是指因為社會隔離而造成情感上認為自己缺乏伴侶而體驗到的令人不快和沮喪的感受。但讀書人的孤獨感不一定與社會隔離相關。雖然有時身處人群,但因社會關系當中某些重要因素的缺失(如互動、理解、共享等)依然無法得到情感的滿足,從而導致孤獨;雖然有時離群索居,卻擁有季先生式的交流滿足,因為與眾多思想者建立的關系網絡抵御了社會孤獨,同時戀書的癡狂消解了情感的孤獨。季先生的讀書方式體現了獨處和沉默的價值,這是一種正在面臨威脅的精神體驗。當然,個人視角的單一性、排斥性也會影響獨處和沉默的價值。
和季先生一樣,法國著名出版編輯安妮·弗朗索瓦也賦予書籍以生命,視書籍為友人、親人、情人。她迷戀書本,在自傳中把自己的一生總結為閱讀人生,通過閱讀呈現與親人、愛人和友人的互動關系,其中最有趣的莫過于她與愛人之間彼此尊重的閱讀式情感生活:
“弗朗索瓦和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很久了。我們各讀各的書,也漸漸開始相信,兩個人共同生活要遵守一些游戲規則,比如分清書本的歸屬,這很好地體現了我們的同居理念。……盡管一起生活了差不多三十年,但算起來,我們的書真正成為一家人,只是最近十年的事。還有許多書能在書房里找到兩本。有的書,我們認識之前各自就有了。有的書,則是我們出于冠冕堂皇或難以啟齒的理由,有意或無意地買了兩本。我們品位各異,互相尊重(弗朗索瓦總不能把他看得書角卷曲、畫滿下畫線的書拿給我看吧)。不用說,還有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原因:從一開始,我們就擔心這份感情不牢靠,害怕最終會分手。如果每本書都有備份,萬一鬧翻了,也不至于因為書本打官司。”[21]
這里最大的看點是“我們的書真正成為一家人,只是最近十年的事”,閱讀的差異表現了兩人的彼此尊重,而書籍的合一則顯示情感的融合,他們的同居關系竟然通過共同的閱讀愛好而維系下來,而且歷久彌新。
如果把“以書為友”轉變為“以書會友”,把閱讀當作一種與他人建立聯系的方式,那么,讀書就會幫助我們克服有限的自我,進入開放的交流世界。美國學者艾倫·雅各布斯把閱讀看成一種身處孤獨、渴求伴侶的活動,他經常收到一些畢業生的來信,從信件中發現他教過的大學生最懷念的是經常進行的讀書討論會,而且他們懷念的并不是那些價值很高的書本,而是由那些書本引發的討論。由此他認為:
“閱讀也是,或者應該說是,在獨處和社交之間來回搖擺的一種互動。即使這種‘社交’活動只是開始寫私人日記,這也能代表從沉默地閱讀文字向外邁出了一步,也算是一種嘗試,能夠讓個人的回應成為主體之間的交流——從人與書之間的相遇走出來。給朋友寫封信,加入一場網上的辯論,或者加入一個讀書小組,這些都是尋求閱讀的社交生活的方式,也是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需要的一些方式。”[22]
“跟其他讀者的交流能夠使我們的判斷能力得到極大的提升,我覺得這樣尤其能教會我們不要太快就輕視或者放棄一本書:當我們聽說其他人更寬容地對待一本書,然后從中得到了一些我們錯過的東西,我們可能會受到觸動,以后變得更加寬容。”[23]
也就是說,通過以書會友的閱讀,我們自由出入于獨處與社交之間,在主體間的交流中豐富個人閱讀體驗,打開個人閱讀視野,同時又能回到個人閱讀,保持獨處和沉默的價值。找到這種自由的讀書狀態并不容易,而首先難以做到的是在閱讀中與他人展開對話式交流。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曾經感嘆,即便是在與親密的師友交流時,自己也曾有過全然沒在聽講的瞬間。作為讀書人,“發自內心地從現在的對話中學習,為自己與那位對話伙伴所共有的事物而喜悅,有時卻會較之于眼前的本人,我更關注那人寫下的著述,便會圍繞自己所知道的其著述整體,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展開對話。如果有人在常年真誠交往之后,終于對于我難以忍受,這也是很自然的”[24]。而那位創作了《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加拿大作家揚·馬特爾則經歷了以書會友的郁悶。他試圖給當時的加拿大總理斯蒂芬·哈珀寫信推薦書籍,把總理發展為書友,幻想著總理會以各種可能的方式回信,如自大型、原則型、狡詐型、誠實型、直率性、坦誠型,可是101封信發出后,他想象的書友“連嘀咕都沒嘀咕一聲”,只有7封由通信官代寫的像回執一樣的來信。他失望至極,繼續固執地想:我有權知曉我的總理怎樣看待閱讀,我有權了解哪些書曾塑造了他,因為他有權凌駕于我[25]。顯然,他想把作為交流的讀書植入權力關系中,誘導一個權力人物通過討論閱讀公開他的精神世界,借助書籍與一個權力人物討論現實世界的教育問題、反恐問題、氣候變化問題,圈出應該讀的書促使權力人物豐富其思想,在一個工具理性的世界里做一點價值理性的思考。馬特爾的閱讀與民主的想象很奇幻,幻想在閱讀中與權力“怪獸”共存,就像少年Pi那樣靈魂附體。
彼得斯說“交流是沒有保障的冒險”[26],把讀書作為一種對話式交流似乎是十足的冒險,無論是與文本的對話,還是與他人分享文本的意義,都充滿不確定性。從佛家的角度看,多讀只似作繭自縛,不若信由身心開放,須得時時謹防他人思想擾亂自己通暢的神思。一生沉醉于讀書的美國作家琳莎·施瓦茨受此啟發,反思自己“躺在書籍遮蔽的光影里”的人生,寫了一本名為“Ruined by Reading”的書,中文版翻譯為《讀書毀了我》。根據她的反語式寫作,我認為譯為“為書而狂”更好一些,畢竟她想說的是閱讀本身幫助她身心超然于物外。在她看來,“我們讓書展現生命,書也使我們展現出自我。閱讀教會我們接受事物”[27],而她在閱讀時已感覺“沒有人可以操縱我,也不能夠干擾我”[28]。之所以能有這般超脫,恐怕與伴隨她的閱讀反思有關,如閱讀“當真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嗎?是我自己選擇的,還是被人選擇而已?”[29]想扔掉一本書時,她又意識到必須尊重作為“敵人”的書本這股強大的力量,欣賞那種閱讀時“可以淹沒整個世界的看不見的力量”。而流行起“誰值得一讀”的價值判斷時,她便會質疑“誰選定那些值得尊敬的作品?根據什么標準?什么東西從他們的眼光中漏掉了?這樣的一些決定或評級是如何鼓勵一些聲音而讓另外一些聲音石沉大海的?……文學傳統是如何束縛住外面現在和未來的寫作的?”[30]這些都顯示出把握書與人、人與人關系的閱讀反思,我以為這是避免不確定性的重要方法。
但是,反過來想,如果一切都是確定的,或者通過神啟的、某種權威的指引獲得確定性,那讀書就是一種無趣的對話。事實上,讀書是一種不確定性的對話,充滿各種可能的理解,它因此成為人的樂趣。根據英國物理學家戴維·伯姆(David Bohm)的描述,對話是一種流淌于人們之間的意義溪流,它使所有對話者都能夠參與和分享這一意義之溪,并因此能夠在群體中萌生新的理解和共識[31]。對話讓人們如此有存在感,因此即便是把對話限定在人與文本作者之間,人們也常常是樂此不疲。《柏拉圖對話導論》的作者施萊爾馬赫把理解文本作者當作人與人之間的對話,認為理解就是從差別走向同一,因為人與人之間若只有差別沒有同一,就不能相互理解,你講的我不可能懂,我講的你也不可能懂;而人與人之間若只有同一而沒有差別,就沒有必要去相互理解,你講的我都懂,我講的你也都懂。只有存在同一和差別的矛盾才會有理解的需要和可能,因此施萊爾馬赫樂于去理解柏拉圖,而且認定自己能比柏拉圖本人更好地理解柏拉圖,言下之意,他能理解柏拉圖思想中的局限與錯誤。
人生旅途漫長,我們缺的不僅僅是親情、友情與愛情,還有與書相伴、與人共讀的那份精神慰藉。人生最慘的還不是像盧梭那樣,到晚年哀嘆“我有孤獨感了,兄弟、朋友、親情不在,我與社會的交往中斷了”[32],畢竟他還能與自己的心靈進行親切的對話,撰寫《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并得到慰藉。一個人最慘的是心緒不寧,無以為伴。葉靈鳳在《書齋趣味》中說書籍成為他的唯一的無言的伴侶:“他任我從他的蘊藏中搜尋我的歡笑,搜尋我的哀愁,而絕無一絲埋怨。也許是因了這,我便鐘愛著我的每一冊書,而且從不肯錯過每一冊書可能的購買的機會。對于我,書的鐘愛,與其說由于知識的渴慕,不如說由于精神上的安慰。因為攤開了每一冊書,我不僅能忘去了我自己,而且更能獲得了我自己。在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簾,封了爐火,在沉靜的燈光下,靠在椅子上翻著白天買來的新書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為自己搜尋著新的伴侶。”有了這種狀態,生活能壞到哪里去呢?
最后讓我們回到前面的問題——讀書越多越孤獨嗎?答案其實在各位心中。我只能跟你們說,人生無暇問孤獨,還是讓我們在書海里隨波逐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