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三千里江山》
一
《三千里江山》是第一部描寫抗美援朝斗爭的長篇小說。自從抗美援朝開始以來,反映這個偉大斗爭的通訊和短篇曾經出現過很多,但以較大篇幅和較大規模來反映這個斗爭的,《三千里江山》還是第一部。這部小說,不僅對作者楊朔同志說是他創作道路上一個新的進展,即對整個創作界說來也是一個值得珍貴的收獲。
《三千里江山》是描寫中國工人在抗美援朝斗爭中所表現的崇高的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的。這是貫穿在全書中的主題思想,這個主題思想作者不僅在小說中通過藝術形象具體表現了出來,而且在另外文章里也直接地解說過。作者在《三千里江山寫作漫談》一文中曾這樣說:“這部小說的基本主題思想是想表現志愿軍對祖國,對人民,對和平的熱愛,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精神。”當然,這樣的主題是正確的,深刻的,表現抗美援朝的斗爭,主要應該是表現志愿軍的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這是抓到了本質的。
作者所創造的吳天寶、姚志蘭、姚長庚、武震、車長杰等優秀的中國鐵路工作人員,他們的抗美援朝的英雄行為本身,是充分表現了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精神的。象女電話員姚志蘭,在結婚只差三天的時候,把結婚的事擱置一邊,毅然參加了援朝大隊。四十多歲的老工人姚長庚也和女兒采取了一致的行動,拋下老伴姚大嬸一個人留在家里。鐵路局長吳震,抗日多年,剛剛由軍隊轉入建設部門,剛剛結婚兩月,也毫不猶疑地拋下已經懷孕的妻子,參加了援朝大隊,并做了大隊隊長。吳天寶和車長杰,為了抗美援朝,還貢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這些人為了愛祖國,愛朝鮮,愛正義,愛和平,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愛情乃至生命,這些人的行為是多么感人,所表現的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精神是多么強烈啊!
本書還表現了中朝人民的戰斗友誼,而且表現得很成功。中朝兩國人民的友誼是用鮮血結成的,而且是有悠久歷史的。中朝兩國唇齒相依,血肉相連。以往,中朝兩國人民共同抵抗過日本,在抗日戰爭時期,無數朝鮮革命戰士的鮮血曾灑在中國的土地上,為了爭取中國人民的解放,打垮兩國共同的敵人日本帝國主義,無數朝鮮革命戰士曾經付出鮮血與生命。在這次朝鮮戰爭中,中朝人民更以鮮血結成了牢不可破的戰斗友誼。這種情況,小說中都表現出來了。
全書開始寫到阿志媽妮家,這家有一個老人,一個兒媳和一個孫子,第九段又交代了這個家庭:老人的兒子原是瓦斯工人,在日本人統治朝鮮時期,為日本警察追捕,過了圖們江,加入了長白山大森林中的游擊隊,以后一直就沒有消息。不用說,他是在中國土地上把生命貢獻給抗日斗爭了。作者是為了表現中朝人民的有著久遠歷史的戰斗友誼才這樣安排的。在偽滿時期,在東北抗日聯軍中,象阿志媽妮的丈夫這樣的朝鮮同志是很多的。在同一意義上作者又寫出了朝鮮鐵道聯隊長安奎元的與中國革命戰爭的密不可分的戰斗經歷。安奎元曾到過延安,聽過毛主席的報告,參加過整風,也參加過中國的抗日戰爭和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1948年在張家口負過傷,以后從中國帶著黨的關系回到他的祖國朝鮮。作者寫吳震和安奎元會面的那段情景是非常動人的,令人感到中朝兩國人民確是血肉相連,確是共同著命運。小說中又寫到一個不大會說中國話可是很懂中國古文的崔站長,崔站長和武震初見面,就提筆寫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又笑著寫:“中國,朝鮮,兄弟之邦也。”作者在這里加上敘述:“武震奇怪崔站長古文根基那樣深,說破了也不稀奇。原來三十年前,朝鮮也有私塾,念的凈是論語、孟子、千字文、百家姓一類書。他們過端午,過中秋,也過舊年。直到而今,許多中國古代的風俗、習慣、語言、服裝,在朝鮮還看的見。”在這里作者把多少年代以前中朝兩國文化傳統上的關系也寫出來了。
作者這樣處理安奎元、崔站長、阿志媽妮丈夫三個人是含有深意的。安奎元為中國革命流了血,阿志媽妮丈夫為中國革命貢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崔站長受過中國文化的洗禮。這是很能表現中朝兩國的戰斗友誼和傳統關系的。這說明作者在處理人物時,是多么注意人物和主題之間的聯系。人物的塑造與主題的完成是密不可分的,應該統一起來的。
《三千里江山》表現了中國鐵路工人的抗美援朝的偉大斗爭,和他們的高度的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表現了中朝兩國人民的用鮮血結成的戰斗友誼,它的主題和題材是具有很大的積極意義和教育作用的。
二
《三千里江山》在人物創造上有很多成功之點。
首先是人物都有鮮明的個性。一些較主要的人物,如姚志蘭、姚長庚、吳天寶、老包頭、小朱、車長杰等,都有各自獨特的性格。姚志蘭和小朱顯然不同,姚志蘭溫柔、安靜,小朱天真、調皮;自然他們都單純、善良,對工作都有高度的責任感,這是共同的。老包頭工作積極,愛同志,但是嘴碎,愛吵嚷,和同是工作積極但卻沉默寡言的姚長庚不同。老包頭和大亂、姚大嬸之間,有共同處,但仍不同,這三個人物的嘴碎、愛爭吵也各自具有不同的面目。活潑、爽快的吳天寶和沉默的禹龍大不同,和率直的劉福生也不同。另外李春三、車長杰、周海、小賈也都有著各自不同的性格。
能寫出這點是很可貴的。特別是描寫一群有著共同特點的人物的時候,是很容易把人物的個性忽略了的。象這些參加抗美援朝斗爭的鐵路工人,人人身上都具有著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精神和優秀品質,如果不深入觀察和深刻反映,就會只注意到人物的這種共同性,而忽略了他們的個別性。愛祖國,愛朝鮮,愛和平,對抗美援朝事業具有無限忠心,這是這些人的共同性,具有這些共同性的每個人又各自有其不同的性格特點。共同性是人物性格的主要方面之一,但個別人物的性格比這共同性還要豐富得多,復雜得多。把握不住共同性,會容易歪曲了人物;只把握住共同性而把握不住個別性,就會使人物流入概念化,無血無肉。創造人物必須使共同性和個別性統一起來,典型就是一般與個別的統一,是將階層的一般的特征統一于個人的形象之中。“只有一種階級的特征還不會提供出一個活生生的,完整的人,一個藝術地形成了的性格。”(高爾基:《我怎樣學習寫作》)只有充分刻畫出入物的各自不同的個性,才能符合于現實的本來面目,也才會使人物活起來,不致成為“時代精神的單純號筒”。有很多作者在創造人物時卻并不注意這點,以致使人物性格變成單純概念的符號,因之也就影響了故事情節的動人,一些毫無個性的人物在一起,所構成的故事情節必然也是枯燥乏味的。在這方面,《三千里江山》是做得較好的。
象姚大嬸、老包頭、小朱、姚志蘭等幾個人物簡直是寫活了的。作者是怎樣使人物的形象生動、活現起來的呢?最特出的一個手法,就是賦予人物以突出的行動,以突出的行動塑造人物的性格。塑造人物性格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是通過具體行動,通過人物的具體行動才能把人物的性格突現出來,而這行動越突出,越具有特征,人物的性格也就越鮮明,越生動。
我們可以看一看作者對姚大嬸的一些生動的描述。姚大嬸一上場,作者就這樣對她加以介紹:“姚大嬸瞎了只眼,人很善良,就是嘴碎,愛羅嗦,對著貓狗也說話。有時小雞闖到屋里,她會掄著笤帚說:‘誰請你來啦?出去!出去!’家里活一收拾干凈,姚大嬸時常帶著針線活坐到門口,對著左鄰右舍抱怨男人,抱怨閨女,說他爺倆怎么把她累壞了,實際是向人顯弄她男人閨女好。”鄰居一位嬸嫂子夸獎她女兒,說她有福,“她心都開了花,故意裝出厭煩的樣子,皺著眉說:‘罷呀,有什么福好享?有個豆腐。不知哪輩子該下她的,折磨死人了,一個大閨女家,不說在家里學個針頭線腦的,天天跟她爹一樣去上班,這也罷了,誰知又交上個朋友,鬧起自由來了。如今時興這個嘛,咱老腦筋,看不慣也得看。眼看要出門子了,連針都拿不起來,還得我給她操勞著趕嫁妝,不對心事還挑眼,累死也不討好!’”這樣的行動是突出的,是恰能傳達人物的性格特征的,這樣的行動是太能突現姚大嬸的“善良、嘴碎”的性格了。
對老包頭的描寫也具有同樣的特點。如:“說實話,他哪會做飯。不是串煙,就是糊,凈給人半生不熟的飯吃。人家指給他個道,教他怎么做,他喪著臉說:‘有吃的還不知足,挑什么眼!要是美國鬼子打來了,你啃地皮去吧。’說是說,他可慢慢地照著旁人教的道把飯做好了。他就是這么個憨眼子:你說是,他偏說不,你說好,他偏說壞,還專喜歡講喪氣話,什么不好聽講什么。人們摸熟他的脾氣,也愛逗他,越逗,他越噪兒巴哈的,整天不住嘴。”(第四段)“老包這人就是嘴壞。天天早晨,你聽吧,先從井臺嚷起:‘咱不知道,這些人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挑多少水,一離眼就鼓搗光了。做飯還忙不過來,挑水又沒人挑,這不是要命!’從井臺嚷到街房,也不住嘴,誰惹他誰就討一頓罵。不要緊,你別理他,到時候準有你飯吃,有你水喝,一點錯不了。柴火缺,有時他忙完兩頓飯,跑多遠到站上去扛回幾根燒毀的枕木,黑燈瞎火扛回來,把枕木住院里一扔,自然又叫一陣苦。”(第九段)通過這些生動的片斷,老包頭的性格就突現出來了。
而且,這里也正充分顯示了共同性和個別性如何統一在一個人物的身上,人物的階層特質如何通過個性體現出來。老包頭對工作有高度的積極性和責任感:“到時候準有你飯吃,有你水喝”,“跑多遠路到站上去扛回幾棍燒毀的枕木,黑燈瞎火扛回來”。但他卻愛嘮叨,工作時也不嘴閑著(這自然不是抱怨工作苦,不是厭煩工作)。武震、姚長庚、姚志蘭、小朱對工作也有高度的積極性和責任感,但表現的方式和老包頭完全不同。老包頭也并非不接受別人意見,“慢慢地照著旁人教的道把飯做好了”,但是心服口不服,“你說是,他偏說不”;這也是他的個性,與眾不同之點。如何寫出人物的階層性又表現出人物的個性呢?這里就是最好的說明。
本書對人物的感情刻畫得也是細致真實的,沒有把人物的感情簡單化,寫出了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這是有別于一般概念化作品的。
如寫姚大嬸對女兒丈夫要到朝鮮去所引起的心理過程,是很真實的。姚大嬸疼愛女兒和丈夫,最初不同意他們去朝鮮,這感情發生在一個普通的老年家庭婦女身上是很自然的,對姚大嬸說,不這樣才是奇怪的。姚大嬸被丈夫辯得無話可說之后,將近半夜,“還在哭一會兒子,罵一回日本鬼子,埋怨一陣閨女不聽話,最后咬牙切齒咒起美國鬼子來”。這是多么真切的描寫。還有當姚長庚、姚志蘭父女離家時,姚大嬸的情況是這樣的:她先是氣,頂氣男人,不說勸勸閨女,自己也拔腿就走,她發狠要拾掇拾掇回娘家去,又責斥女兒一頓,但是:
氣頭一過,明知留不住,姚大嬸哭了。一面哭,一面拿面瓢舀面,忙手忙腳地要做一頓頂好的飯給他們父女吃。一面忙著,一面又哭著說:“你們別當我是那劈不開的死牛頭,什么不懂。這好日子是哪來的?我一輩子操心勞累,天亮忙到天黑,還不是為的你們!既然你們對,你們就走,也不用管我,也不用惦著我。要想我不惦著你們,除非是我兩腿一伸,咽下這口氣去!”
姚大嬸說這段話最真實地透露了她自己內心的感情,也充分顯示出了她的善良單純的性格。
若干地方,對姚志蘭的感情也刻畫得很真實細致,如在深山溝一間空屋子里回憶的那段情景,作者這樣寫著:
人在雷風暴雨里頂容易忘記日子。別人會忘,姚志蘭不會忘;別的日子能忘,這一天不能忘。姚志蘭的好日子本來擇的明天。大家的好日子看看過不成時,誰有心思只圖個人眼前的歡樂?姚志蘭嘴里這樣講,心里這樣想,偏偏在心眼深處,有一絲感情纏繞著她,一空下來,就覺得象丟了點什么東西。她想天寶呢。不是,她是在想她媽。她也認不清到底想誰,也許誰都想。
這是很能寫出有著象姚志蘭這樣經歷的女孩子在當時處境之下的心理狀態的。這點顯示了作者對人物觀察的深刻和細致,就是在戰時環境之下,作者也不忽略挖掘人物靈魂的奧秘。
《三千里江山》還表現出了許多真實動人的日常生活細節,這也是它的一大優長。在一部作品中,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不是沒有必要的。如果選擇得恰當,又描寫得真實,日常生活細節可以使作品豐滿,不干枯,可以增加作品的生活氣味和引人力量,同時對于完成主題和塑造人物性格也起著重大的作用。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日常生活細節都值得描寫,它是有個選擇的標準的,這標準就是:能完成主題,能塑造人物性格,而且本身真實生動。本書在這方面是相當成功的,特別是前半部中,真實動人的日常生活細節是很多很多的,如吳天寶初次至姚家,姚志蘭對姚大嬸說不結婚,武震和崔站長、安奎元見面,姚志蘭在深山溝小屋中回憶往事以及她和小朱的夜談,武震、老包頭等住阿志媽妮家后的生活,等等,都是非常真實動人的,而且對主題的完成和人物性格的塑造也都是有作用的。這里只舉兩段為例:
睡到后半夜,姚志蘭凍醒了,腿抽了筋,疼的坐起來,咬著牙搓腿肚子。小朱忽然在她身旁哭起來,哭的那么傷心,嚇了姚志蘭一跳。
姚志蘭搖著小朱問:“小朱,小朱,你怎么的啦?”
小朱嗚嗚哭著說:“我媽死了!”
姚志蘭忍不住笑:“傻閨女,你是做夢啊!還不醒醒?”
小朱蒙蒙朧朧間:“我是做夢么?”
姚志蘭說:“不是做夢是什么?白天看你那個潑,象個母夜叉,怎么也想起家來了?”
小朱不好意思說:“誰想家來?”
姚志蘭說:“夢是心中想,不用哄我……”
這是最真實最動人的生活細節,一個遠離開祖國置身在戰斗中的年青女孩子,夜間夢見母親死了,這是非常可能的。這段生活細節對人物性格的塑造和主題思想的完成都是有作用的,讀了這段之后,小朱的單純和天真,以及她為抗美援朝而拋別家庭、父母的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是能給人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的。這里也顯示了小朱的隱秘的內心感情,一個年青的女孩子,遠遠離開父母,離開家庭,離開祖國,在抗美援朝的偉大斗爭中成為戰斗的一員,她有的是為祖國為朝鮮而貢獻出一切的決心,她的感情是硬朗的,但這并不是說她就絲毫不想念父母家庭了,如果那樣,那就不是一個具有真實情感的人。如果對生活沒有深入的觀察,對人物的感情沒有深切的體會,是難以寫出這樣真實動人的生活細節來的。再看另外一段:
將軍呢就是愛粘住老包頭,整天象個影子,圍著老包頭跳來跳去,裝出許多癡故事。一會把兩只小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做成圈,擱到眼上當眼鏡;一會又把手腕子貼到老包頭耳朵上,用指甲在腕子底下掐的咔咔響,假裝手表。老包頭見他大冷天還赤著小腳滿院跑,拿出自己一雙大鞋給他。將軍呢走到哪,老遠就聽見拖著大鞋嗒啦嗒啦響。
將軍呢頂喜歡老包頭那臉黑胡子,得空就爬到老包頭腿上,揪的老包頭嗷嗷叫,可不舍得打他。
阿志媽妮瞅了兒子一眼說:“慣壞你了!”又對金橋說:“爺爺活著的時候,他專愛玩爺爺的胡子,這個癖性還沒改。”
將軍呢突然大聲喊:“我有兩個爺爺:一個死了,一個是志愿軍爺爺。”
大伙都笑了。金橋笑著問:“你兩個爺爺哪個爺爺好?”
將軍呢尋思半天,睜著溜圓的小眼說:“那個爺爺揍我的屁股。”
阿志媽妮凄楚地笑了:“還不該揍?誰叫你淘氣!”
這是平凡的生活細節,然而這里體現著多么豐富、真摯的中朝人民的友誼,而這細節本身又是多么真實動人。
但這并不是說所有生活細節都寫得很成功,全書后半部分所寫的劉福生等在大山洞子中的生活片斷就比較遜色了。
陳涌同志曾指出《三千里江山》的這樣一個優點:作者對現實斗爭抱著深厚的飽滿的熱情,現實生活和現實人物,對于作者并不是簡單的描寫對象,它的命運和作者的命運是息息相關的。“作者對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對于朝鮮的人民,對于凡是他接觸到的中國和朝鮮的一山一水,一木一石,都流露出不可遏止的熱情。這種熱情使他的作品常常走向一種抒情的筆調,常常具有一種吸引讀者、激動讀者的藝術的魅力。”(《文學創作的新收獲》)這意見是正確的。確實,在每個章節,隨處都可以看出作者的熱情在字里行間的傾注,有很多地方簡直就是動人的詩篇。陳涌同志曾引了援朝大隊初入朝鮮和武震遇見志愿軍傷員兩段為例,我在這里再扼要地指出幾個地方。作者在寫了車長杰的死之后,又加上這樣一段文字:“活著的時候他悄悄地活著;死的時候,他悄悄的死了,報紙上不見他的姓,傳記上不見他的名,但在他悄悄的一生中,他獻給人民的是多么偉大的功績啊!”這是真摯的悼念文字,這是動人的詩,這里流露著作者對車長杰的無比的愛和痛惜。作者這樣寫著中朝部隊初次會面的情景:“有人破著嗓子叫了聲:‘中國同志呀!’眼淚唰的掉了,話也說不出,大家上去抱著哭起來。說啥好呢?在這種最痛苦又是最歡樂的片刻,人類的全部語言也不足以表達感情。眼淚就是最深刻的語言。讓每人好好哭一哭吧。”作者又這樣寫著姚志蘭和媽媽離別的場面:“走出好遠,到拐彎的地方,姚志蘭一回頭,看見媽媽還倚在門上:望著他們。江風吹得她的臉發青,媽顯得多老啊!”可以看出,作者就是在人物當中的,人物的感情就是作者的感情,人物要說的話也就是作者要說的話。
三
以上所談的是《三千里江山》的一些較突出的優點。但它也存在著缺點。而且,就它所表現的主題和題材的要求來說,這缺點還不是很細微的,而是帶有較根本的性質的。
首先,《三千里江山》對做為主要矛盾的敵我斗爭表現得不夠。在全書內容的比重上,人物的日常生活的描寫超過了他們的戰斗生活的描寫。全書對戰斗場面的正面描寫只有幾處,如姚志蘭、小朱等在電話所門外突定時炸彈的圍,姚長庚、車長杰、李春三等保護清川江橋和冰排、敵機搏斗,吳天寶突破敵機黑寡婦圍攻等,在全書中占的篇幅不多。而人物的日常生活的描寫卻占了極大的篇幅,人物多半是處在比較狹小的和平環境里活動著。第八段接觸到的二次戰役,只用“炮火滾來了,立時又滾回去”,就輕輕滑過,沒正面寫出援朝大隊在這次戰役中的戰斗活動(作者在這里著重寫的只是為鄭超人的轉變提供線索,讓鄭超人看到美國俘虜的一些丑態等等)。
這樣的處理方法是不妥當的,描寫中國鐵路工人抗美援朝的偉大斗爭,最主要的是寫出這些人的戰斗活動,就是寫出武震、姚長庚、吳天寶、姚志蘭等怎樣在戰斗環境之下執行任務的情況。只有這個才是最主要的。武震等在朝鮮的主要生活內容,也是最有意義的最本質的生活內容,就是執行戰斗任務;日常生活雖也有意義,并且有時也可能成為戰斗生活的一環,但比起正面的戰斗生活來,終是次要的,也不是很本質的。必須把描寫武震等的戰斗生活放在第一位,只有這樣才能符合客觀現實的情況。在描寫抗美援朝斗爭這一課題之下,只有戰斗環境才是最本質的最有典型意義的環境,也只有在戰斗環境中人物的最本質最典型的性格——國際主義愛國主義的精神品質才能表現得充分。當然,我們并不是說本書沒有寫戰斗環境,而是說它寫得少,沒達到主題和題材對這方面要求的程度。而且我們也不是說本書不應該寫日常生活,而是說只這還不夠。如前所述,本書對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有很多是很出色的,我們應該肯定下來,不能因為它對戰斗經過描寫過少就對這些日常生活的刻畫一概予以否定。
在這方面,作者自己也是了然的。作者在《三千里江山寫作漫談》那篇文章中曾提到:他有意把故事重點放在矛盾上,寫敵我矛盾,也寫人物思想性格上的矛盾,但處理方法上沒做好,過分在生活小矛盾上兜圈子,有時甚至離開主要矛盾。作者并說:“在現實斗爭中,要盡可能抓住主要的矛盾,其他次要的小矛盾,都應該圍繞著這主要矛盾的發展。”這意見是很對的,可惜作者在《三千里江山》中沒能做得好。
描寫蘇聯衛國戰爭的《日日夜夜》《虹》《青年近衛軍》,描寫中國抗日戰爭的《呂梁英雄傳》《平原烈火》,以及描寫延安保衛戰的《保衛延安》等,都相當充分地寫出了戰斗場面,刻畫出了為主題和題材所特定的典型環境,也抓住了為主題和題材所特定的主要矛盾。在這方面,《三千里江山》做得是較差的。
其次,正因為沒有充分地寫出戰斗環境,沒有充分把握住主要矛盾,因而也就影響了人物典型性格的塑造,使得一些主要人物看來都比較單薄。如前所述,只有在戰斗環境中人物的最本質最典型的性格——國際主義愛國主義的精神品質才能表現得充分,楊朔同志自己也曾說:“應該把主要人物放在主要的斗爭上,就是說讓主要人物去解決主要矛盾,這樣才更能著重寫出你的人物。”(同前文)如果沒把主要人物放在主要斗爭上,讓他去解決主要矛盾,人物自然就不能寫得充分了。
一些主要人物如武震、姚志蘭、姚長庚、小朱等,對他們在戰斗環境中執行戰斗任務的情況寫得不夠多也不夠好。如武震,在小說開始的幾段概括介紹、渡江前后、和安奎元會面等都寫得好,以后執行戰斗任務如指揮搶修電話錢、搶修清川江橋等寫得不好,總之對他做為領導者和老戰士這個特點沒有充分寫出。再如姚志蘭,在家生活、要求報名參加援朝大隊、到朝鮮后的日常生活等寫得很出色,但她做電話班長執行工作的情況寫得很草率,她的性格成長更沒有注意刻畫。特別是小朱,只是寫出她天真、調皮的性格,但對她更本質的性格卻沒有怎么寫,第十二段寫小朱和康文彩搬著架交換臺突定時炸彈的圍,作者不寫她沖破定時炸彈包圍的勇氣和嚴肅心情,卻寫了她一段幼稚可笑的心理活動:
……她很任性,腦子也任性,思想常常象抹了籠頭的馬,跑的無影無邊。讓你飛機來去吧,小朱能搖身一晃,嗞的長高了,高的上頂著天,下頂著地,擋著半邊天。死鬼子真不要命,還敢上呢!她一把抓住架飛機,掐掉翅膀往空一撒,再叫你飛!你還敢上!她又抓住一架,給他尾巴上插根草棍,一撒手,痛的死鬼子一溜煙鉆上天去。
她這類鬼鬼怪怪的想法是很多的。她很喜歡這種想法,尤其喜歡審判戰犯。在她腦子里,她用鐵鏈子把杜魯門拴住鼻子,關在木籠里,從北京運到莫斯科,從莫斯科又運到布拉格……到處賣票,讓大家都看看這個戰犯的嘴臉。看一看幾個錢,票錢都捐給朝鮮愛育院,誰叫他制造那么多孤兒呢!
這是很不真實的,在周圍布滿定時炸彈,同志們冒著生命危險突圍的嚴重關頭,小朱竟有閑心想到這么許多,這是可能的嗎?而且,這種想法本身也是幼稚極了的,誠然是一些“鬼鬼怪怪的想法”,把這樣的想法加在一個象小朱這樣參加抗美援朝的女孩子身上是非常不合理的。假如小朱這樣的女孩子真有這樣的想法,那說明她還很不成熟,和她的參加抗美援朝的英勇行為還很不相稱。作者這樣寫也許為了表現小朱的沉著、勇敢,但效果卻適得其反,這會使小朱的正面特質大大削弱的。注意人物在某種環境下獨特的反映,借以突出人物的性格,這是可以的,但決不可弄到有失真實的地步。這例子也充分證明:作者還大不善于寫戰斗中的人物活動以及戰斗本身(雖然他寫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和日常生活是那樣真實生動)。這情形在寫到武震時也同樣出現,在搶修電話線和搶修清川江橋時,武震都表現得束手無策,武震還提著號志燈親自引著吳天寶的運軍火的火車過橋,做為領導者的武震還應該有更重要的任務等他來完成的(自然,這并非說寫戰斗場面一點沒有成功的地方,吳天寶開車和敵機黑寡婦搏斗、車長杰等砸冰排兩個場面寫得就比較好,但對全書說,所占比重太少了)。
沒有充分把握住主要矛盾,寫出戰斗環境,也沒有充分寫出人物的本質的典型的性格,就使得本書所創造的正面人物如武震、姚志蘭、吳天寶等的政治意義大大削弱,本書的思想性和教育意義也就因之貶低。象恩格斯說的:“現實主義除了細節的真實以外,還要正確的表現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給哈克納斯的信》)《三千里江山》寫出了真實動人的日常生活細節,但對典型環境和典型性格沒有寫好。
另外,《三千里江山》在結構方面也是較散亂的。散亂的原因,據作者自己說,是由于沒抓緊主要矛盾,過分在生活小矛盾上兜圈子(同前文)。這是個原因。我覺得另外還有個原因,就是故事線索太多。自十段以后,故事分成三個線索進行:一是姚志蘭、小朱等在電話所的活動,二是吳天寶、劉福生開火車運輸的活動,三是姚長庚、車長杰等保護清川江橋的活動。這三個線索同時進行,這里寫一段,再停下寫那里,彼此之間很少聯系,這就使得故事情節不緊湊了。而且,這樣不唯使得故事情節不緊湊,也影響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以這樣少的篇幅寫這樣多的人,結果就使得每個人物都寫得不充分。為什么一定要寫三個線索呢?如果減少一個線索,不是既可使情節單純、結構緊湊,又可集中力量寫好主要人物嗎?自然這三個部門都是鐵路工人援朝大隊中所有的,但少寫一個線索也不能就算是反映得不全面,如果要求全面的話,這三個線索也仍然包括不了援朝大隊的全部機構。而且,即便是三個線索都寫,也應該有輕重之分,而且要使彼此發生有機的聯系才好。
我認為《三千里江山》的缺點,主要就是上面所談的三個方面。可以看出,如果從一個較高的水平來要求,這些缺點還不是很細微的,而是帶有較根本的性質的。
但是,雖然如此,《三千里江山》的成就仍是很顯著的,不可抹殺的。在公式化概念化作品相當流行的現在,這樣的作品是值得歡迎的,說他是文學創作的新收獲是可以的。
195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