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與他者:當代泰國宗教與社會研究
- 龔浩群
- 4340字
- 2025-04-03 18:59:26
修行:個體的文明化實踐
與泰國叢林佛教復興相伴隨的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個體為中心的修行運動的興起。有學者認為,佛教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一種“宗教個體主義”。所謂“宗教個體主義”是指,個體信仰者無須中介,能夠自我承擔對于命運的首要責任,擁有通過自己的努力、以自己的方式進行自我救贖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宗教個體主義包含了兩個進一步的重要觀念:靈魂平等和宗教自我審查。[33]關(guān)于宗教個體主義的觀點存在一個重要問題,即對佛教采取了一種本質(zhì)主義的理解,忽視了佛教在歷史語境中的生成性。
從柬埔寨、緬甸和泰國等南傳佛教國家的情況來看,以個體為中心的修行運動都與傳統(tǒng)政體勐的轉(zhuǎn)變相關(guān),在柬埔寨和緬甸體現(xiàn)為在殖民主義的沖擊下王權(quán)的式微,在泰國則體現(xiàn)為民主政治對于社會等級觀念的挑戰(zhàn)。在傳統(tǒng)政體勐當中,王城是宇宙的中心,國王作為道德典范既是佛法的護衛(wèi)者,又是世俗世界的最高統(tǒng)治者:
所有的城市都是機體
國王就是頭腦
是機體的頭領(lǐng)[34]
如果說國王是機體的頭腦,那么臣民則相當于機體的其他部分,這與泰國文化中的身體隱喻是一致的——頭最高貴,而腳最低賤。有學者提出用“社會機體”(social body)的概念來分析泰國佛教社會的倫理實踐,提出社會機體就是由個體組成的有機體,各個組成部分在其中的地位由社會等級制的規(guī)則來決定,不同社會群體所承擔的社會角色都應(yīng)服從于社會機體的功能需要,只有某些個人能夠扮演社會機體的“臉面”,并領(lǐng)導它的方向。[35]社會機體的概念對于其他南傳佛教社會也是適用的,不過需要強調(diào)的是,社會機體觀當中所體現(xiàn)的政治權(quán)威意識和社會等級規(guī)則都是與勐這一傳統(tǒng)佛教政體直接相關(guān)的。那么,19世紀以來,隨著殖民主義的入侵和傳統(tǒng)政體的轉(zhuǎn)變,社會機體觀將發(fā)生怎樣的變化?
當殖民主義進入南傳佛教國家,以王權(quán)為中心的佛教政體衰落,以國王為頭領(lǐng)的社會機體觀不得不發(fā)生轉(zhuǎn)變,這表現(xiàn)為兩種方式:一是為了對抗殖民主義而興起了激進的、倡導平等主義的大眾修行運動;二是殖民者與佛教改革派合謀,使得提升個體道德成為佛教現(xiàn)代化的著力點。在緬甸,英國殖民者在1885年廢除了王權(quán),試圖將之建構(gòu)為理性化的官僚制國家。由于作為佛教護衛(wèi)者的王權(quán)不復存在,緬甸的佛教領(lǐng)袖試圖通過凈化信眾來挽救佛教衰落的趨勢,以內(nèi)觀禪法為核心、帶有平等主義和激進主義色彩的大眾內(nèi)觀修行運動得以蓬勃發(fā)展,其中以馬哈希尊者(Mahasi Sayadaw,1904-1982)和禪修導師葛印卡(Satya NarayanGoenka,1924-2013)的影響最大,都市里的內(nèi)觀修行中心史無前例地成為非常重要的宗教機構(gòu)。[36]在20世紀初的柬埔寨,法國殖民者為了減少越南千禧年運動對柬埔寨的影響,與柬埔寨的知識群體一起大力推動佛教理性化,佛教關(guān)注的重心不再是以國王和僧伽為中心的政體的道德性,而轉(zhuǎn)變?yōu)閭€體自我的道德發(fā)展。[37]
泰國的情形有所不同。泰國沒有直接遭受殖民統(tǒng)治,王權(quán)得以延續(xù)并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扮演了積極角色,傳統(tǒng)政體體現(xiàn)出較強的延續(xù)性。到了20世紀后期,隨著民主理念的傳播和深入人心,對于社會等級制的反思和批判在不同領(lǐng)域表現(xiàn)出來,而強調(diào)個體自主性和平等觀念的修行運動逐步發(fā)展。在泰國,大眾派最高寺院瑪哈泰寺的住持披摩納塔木法師(Phra Phimolatham,1903-1989)積極借鑒了緬甸馬哈希尊者的內(nèi)觀方法,創(chuàng)立了多個內(nèi)觀修行中心。由于當時的沙立政府擔心內(nèi)觀修行中心產(chǎn)生的政治影響,披摩納塔木在1963年被捕并被剝奪僧籍,但是大眾派的內(nèi)觀修行中心仍然流行開來。[38]事實上,泰國的內(nèi)觀修行運動受到多方面的影響,流派眾多,其中既包括來自緬甸的內(nèi)觀流派,也包括以泰國叢林僧人為代表的內(nèi)觀流派,以及在新佛教改革運動中涌現(xiàn)的內(nèi)觀流派。這些不同流派所具有的共同特點在于,強調(diào)個體能夠在導師的指導下通過自身的努力循序漸進,破除我執(zhí),在當下獲得涅槃。
在等級化的社會機體觀當中,特權(quán)和權(quán)威的有限分配邏輯與功德觀念結(jié)合在一起:人們在社會機體當中所處的尊卑地位取決于他們前世的功德,這一價值觀將不平等的權(quán)力和資源分配合理化。[39]與超越功德觀念、賦予個體在當下解脫的價值優(yōu)先性相對應(yīng)的,是對于個體化的社會機體的想象。以個體為中心的修行實踐與民主、平等和理性等現(xiàn)代價值觀念結(jié)合起來,因此可以被稱為個體的文明化。在泰國,受到良好現(xiàn)代教育的中產(chǎn)階層總是處于本土文化與外來文明交鋒的前沿,他們深刻地感受到維系自我認同與接納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張力,而修行為他們提供了融合二者的新路徑。
綜上所述,自19世紀中葉以來,泰國從傳統(tǒng)的佛教王國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轉(zhuǎn)變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尋求文明化的過程。泰國一方面面臨西方殖民主義的威脅,不得不向西方學習;另一方面又迫切地需要確立自己的文化優(yōu)越感。佛教成了現(xiàn)代泰國創(chuàng)造自身文明性的重要領(lǐng)域,其文明化過程同時在國家、社會與個人三個層面展開。從國家層面來看,今天我們所見到的泰國佛教的制度格局是在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歷程中形成的,它試圖確定佛教內(nèi)部以及佛教與其他信仰之間的等級關(guān)系。我們可以說信仰領(lǐng)域的文明本質(zhì)上是通過關(guān)系來建構(gòu)的,佛教的文明性需要通過樹立佛教內(nèi)外的他者來確證。
從社會領(lǐng)域來看,被國家制度化的正統(tǒng)佛教時刻面臨以地方性為根基的多元佛教的挑戰(zhàn),叢林佛教作為他者的意義在于,為塑造新型的國家與社會的關(guān)系開辟了空間,也為意識形態(tài)的更新提供了新的機會。最后也最重要的是,信徒作為實踐者也在經(jīng)歷文明化的過程,這體現(xiàn)為對于個體生命的現(xiàn)世價值和平等主義理念的承認,其與佛教國家化所確立的等級主義意識形態(tài)之間形成了極大的張力。在本書后面的具體論述中,我們將會看到,在泰國佛教文明化這一案例當中,國家、社會與個人的文明化路徑和方向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三個層面之間的相互作用共同造就了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社會現(xiàn)實,并共同決定了泰文明的呈現(xiàn)方式。
本書將圍繞當代泰國宗教與社會變遷中的若干議題展開研究,展示佛教文明化的歷史進程,并對作為泰國正統(tǒng)佛教之他者的神靈信仰、叢林僧人、佛教改革派以及城市中產(chǎn)階級的新宗教實踐進行探討,同時也對泰國國家內(nèi)部最醒目的族群和宗教的他者——馬來族穆斯林的社會裂變及沖突進行分析。總的來說,全書將從三個大的方面來考察泰國宗教中的他者與文明的關(guān)系,并構(gòu)成了研究框架。(1)宗教與民族國家之間的雙重建構(gòu):19世紀后半期以來,隨著民族國家的建立,統(tǒng)治者試圖確立正統(tǒng)佛教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優(yōu)勢地位,這伴隨著對于他者——民間信仰、佛教異端和馬來穆斯林的規(guī)訓(第一章和第二章)。(2)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過程中的宗教改革與社會運動:作為異端的佛教改革派、叢林僧人和其他社會力量一道倡導平等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以政治參與的要求挑戰(zhàn)政治服從,并質(zhì)疑和抵抗國家資本主義,公民權(quán)利得到伸張(第三章和第四章)。(3)全球化語境中的宗教個體化:在當代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的語境下,泰國都市社會興起了以身體技術(shù)為中心的修行運動,曾經(jīng)被視作異端的“人人皆可涅槃”的宗教理念被都市主流社會廣為接納,并表現(xiàn)出強烈的宗教個體化趨勢(第五章和第六章)。最后的結(jié)語部分將對全書進行總結(jié)。
[1] Winichakul,Thongchai,“The Quest for ‘Siwilai’:A Geographical Discourse of Civilizational Thinking in the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Century Siam”,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9,No.3 (Aug.,2000),p.530.
[2] Winichakul,Thongchai,“The Quest for ‘Siwilai’:A Geographical Discourse of Civilizational Thinking in the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Century Siam”,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9,No.3 (Aug.,2000),p.529.
[3] Winichakul,Thongchai,“The Quest for ‘Siwilai’:A Geographical Discourse of Civilizational Thinking in the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Century Siam”,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9,No.3 (Aug.,2000),pp.534-537.
[4] 鄒啟宇:《古代泰國的國家和國名——兼論我國從前稱泰國為暹羅的由來》,《廣西民族大學學報》1978年第3期,第81-83頁。
[5] 通猜·威尼差恭:《圖繪暹羅:一部國家地緣機體的歷史》,袁劍譯,譯林出版社,2016,第61-63頁。
[6] 葛兆光:《當“暹羅”改名“泰國”——從一九三九年往事說到歷史學與民族主義》,《讀書》2018年第11期。
[7] 克利福德·格爾茲:《尼加拉:十九世紀巴厘劇場國家》,趙丙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第13頁。
[8] Tambiah,S.J.,World Conqueror and World Renouncer:A Study of Buddhism and Polity in Thailand against a Historical Backgroun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125.
[9] Johnson,Andrew Alan,Ghosts of the New City:Spirits,Urbanity,and the Ruins of Progress in Chiang Mai,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14,pp.40-41.
[10] 克利福德·格爾茲:《尼加拉:十九世紀巴厘劇場國家》,趙丙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第19-20頁。
[11] 通猜·威尼差恭:《圖繪暹羅:一部國家地緣機體的歷史》,袁劍譯,譯林出版社,2016,第110頁。
[12] Tambiah,S.J.,World Conqueror and World Renouncer:A Study of Buddhism and Polity in Thailand against a Historical Backgroun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p.111-113,p.125.
[13] Tambiah,S.J.,World Conqueror and World Renouncer:A Study of Buddhism and Polity in Thailand against a Historical Backgroun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p.190-199.
[14] 通猜·威尼差恭:《圖繪暹羅:一部國家地緣機體的歷史》,袁劍譯,譯林出版社,2016,第21-22頁。
[15] 通猜·威尼差恭:《圖繪暹羅:一部國家地緣機體的歷史》,袁劍譯,譯林出版社,2016,第167-168頁。
[16] 通猜·威尼差恭:《圖繪暹羅:一部國家地緣機體的歷史》,袁劍譯,譯林出版社,2016,第166-167頁。
[17] 泰語中“政治”(kan-muang)的原義指的是“與勐相關(guān)的事務(wù)”,“公民”(phola-muang)的原義指的是“勐的勞力”,“公務(wù)員”(kharachakan)的原義指的是“國王的仆從”。
[18] Herzfeld,Michael,Siege of the Spirits:Community and Polity in Bangkok,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6.
[19] 參見Johnson,Andrew Alan,Ghosts of the New City:Spirits,Urbanity,and the Ruins of Progress in Chiang Mai,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14。該書展示了當代清邁的儀式專家和城市規(guī)劃師如何通過對蘭納文化的運用來重新激發(fā)勐的生命力。
[20] Tambiah,S.J.,World Conqueror and World Renouncer:A Study of Buddhism and Polity in Thailand against a Historical Backgrou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162,p.189,p.517.
[21] Tambiah,S.J.,World Conqueror and World Renouncer:A Study of Buddhism and Polity in Thailand against a Historical Backgrou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p.235-253.
[22] 參見龔浩群《信徒與公民:泰國曲鄉(xiāng)的政治民族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23] Kirsch,Thomas A.,“Complexity in the Thai Religious System:An Interpretation”,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36,No.2 (Feb.,1977),pp.241-266.
[24] 參見Tambiah,S.J.,Buddhismand the Spirit Cultsin North-East Thaila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0,p.366;Keyes,Charles F.,Thailand:Buddhist Kingdom as Modern Nation-State,Boulder:Westview Press,1987,pp.32-39。
[25] Vandergeest,Peter,“Hierarchy and Power in Pre-National Buddhist States”,Modern Asian Studies,Vol.27,No.4,1993,pp.862-864.
[26] O’connor,Richard A.,“Forest Monks and the History of Bangkok”,Visakha Puja,Bangkok: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Thailand under Royal Patronage,1980,pp.32-37.
[27] Tiyavanich,Kamala,Forest Recollections:Wandering Monks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7,p.293.
[28] Taylor,J.L.,Forest Monks and the Nation-State:An Anthropological and Historical Study in Northeastern Thailand,Singapore: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1993,p.313.
[29] Bowie,Katherne A. “Of Buddhism and Militarism in Northern Thailand:Solving the Puzzle of the Saint KhruubaaSrivichai”,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73,No.3 (Aug.2014),pp.711-732.
[30] Tambiah,S.J.,Buddhist Saints of the Forest and the Cult of the Amulet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pp.345-346.
[31] Phongpaichit,Pasuk and Baker,Chris,Thailand:Economy and Politics,Kuala Lumpur: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376-380.
[32] Jackson,Peter A.,“Withering Centre,F(xiàn)lourishing Margins:Buddhism’s Changing Political Roles”,in Hewison,Kevin (ed.),Political Change in Thailand:Democracy and Participa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7,p.76.
[33] Gombrich,Richard F.,Theravāda Buddhism:A Social History from Ancient Benares to Modern Colombo,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pp.73-74.
[34] 出自根據(jù)印度史詩《羅摩衍那》改編的泰國史詩《拉瑪堅》,轉(zhuǎn)引自通猜·威尼差恭《圖繪暹羅:一部國家地緣機體的歷史》,袁劍譯,譯林出版社,2016,第166頁。
[35] Aulino,F(xiàn)elicity,“Perceiving the Social Body:A Phenomenological Perspective on Ethical Practice in Buddhist Thailand”,Journal of Religious Ethics,Vol.42 (3),2014,p.417.
[36] Jordt,Ingrid,Burma’s Mass Lay Meditation Movement:Buddhism and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Power,Athens:Ohio University Press,2007.
[37] Hansen,Anne Ruth,How to Behave:Buddhism and Modernity in Colonial Cambodia,1860-1930,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7.
[38] Schedneck,Brooke,Thailand’s International Meditation Centers:Tourism and the Global Commodification of Religious Practic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5,pp.37-38.
[39] Aulino,F(xiàn)elicity,“Perceiving the Social Body:A Phenomenological Perspective on Ethical Practice in Buddhist Thailand”,Journal of Religious Ethics,Vol.42 (3),2014,pp.433-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