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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的特性

儒學特色與和平意向

宋志明[1]

【摘要】儒學立足內在性,關注人性中的光輝面,贊美人性善,肯定自我完善有內在根據,主張在人生實踐中就達到理想的人生境界。儒學仰慕超越性,選擇內在超越理路,訴諸哲學價值觀。儒學倡導修身,主張超凡入圣,積極面對現實,努力提升人生境界,以人本主義為導向;儒學主張社會和諧,具有凝聚群體的功用,以淑世主義為導向;儒學強調包容性,拒斥排他性,主張“協和萬邦”“萬國咸寧”,以和平主義為導向。

【關鍵詞】儒學 內在性 超越性 世界和平

儒學建構的是一種哲學價值觀,同宗教價值觀形成鮮明的對照。宗教價值觀通常著眼于人性中的陰暗面,而不是光輝面,立足于外在性,即從人性之外、從神那里尋求人超越自我的外在根據。儒學價值觀則不然。儒學著眼于人性中的光明面,立足于內在性,從人性中尋求自我超越的內在根據。儒學選擇內在超越理路,所確立的價值終極目標,不是超世間的神仙、天使、佛,而是在世間的圣人。儒學這種超凡入圣的價值取向,對于維護世界和平來說,不失為一種寶貴資源。

一 注重內在

如果從比較研究的視角看,儒學的第一個特色在于注重內在性。所謂“內在”,就是著眼于人性中的光輝面,肯定人生價值,承認人有自我完善的可能,不到人性之外尋找助力。無論何人,只要努力修身,都可以在人生實踐中達到理想的人生境界。儒學講的是人學,而不是神學。在儒學中,人生論與宇宙觀通常合在一起講,探索現實人生道路同追求理想目標合在一起講。采用這種講法,一方面可以認識世界、指導人生,另一方面也可以確定價值取向,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安身立命之地不在超驗的彼岸世界,就在人生實踐之中。儒學既具有現實主義品格,倡導經世致用的入世精神,看重實用理性,又具有理想主義品格,看重價值理性。

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如果我們把儒學價值觀同各種宗教價值觀比較一下,就可以更清楚地發現儒學關注內在性的特色。以天主教價值觀為例,其著眼點顯然不是人性中的光輝面,而是陰暗面;其向往的理想境界,在彼岸的天國,而不在此岸的人間;其向往的楷模,不是“人”,而是“神”,即所謂“上帝的選民”。按照《圣經》的說法,人類的始祖夏娃和亞當當初因為偷吃了智慧果,才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因而人生來就有罪,叫作“原罪”。人只有洗清“原罪”,才可能重新返回天國。如此說來,人不可能自行消除身上的陰暗面,必須求助于上帝的恩惠。顯然,天主教“超越自我”的價值訴求,出發點不是內在性,而是外在性,即到人性之外、到救世主那里尋找使人得以完善的依據。

以佛教價值觀為例,其著眼點也是人性中的陰暗面,而不是人性中的光輝面。按照佛教的說法,人一生下來,就墜入“苦海”之中。佛教“四圣諦”的第一諦就是“苦諦”。人要受生、老、病、死等苦折磨,還要為“八苦”“一百一十苦”乃至無量苦的逼迫所擾。這意味著:如果以“做人”為目標,并無價值可言,人生不值得留戀。茫茫苦海,回頭是岸,與人生相對的彼岸就是佛國凈土。這就是佛教為信徒指示的終極價值目標。按照佛教價值觀,人生沒有價值,不值得留戀;只有否定人生,皈依佛教,才能擺脫苦難,解除煩惱,跳出六道輪回,證成佛果,進入“涅槃寂靜”“常樂我凈”的極樂世界。

天主教認為人生是“罪”,佛教認為人生是“苦”,具體說法雖然不同,但至少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都鎖定人性中的陰暗面,而漠視人性中的光明面,進而否定人生價值,否定在人生實踐中有自我完善的可能性,都主張到人性之外尋找使人完善的路徑,即訴諸外在性原則。按照這種宗教價值觀,人只能借助于外在力量的拯救,才能達到終極價值目標,才能超越自我。

與宗教價值觀不同,儒學價值觀作為哲學價值觀,訴諸內在性原則,而不是外在性原則。宗教價值觀的特色在于揭示人性中的陰暗面,儒學價值觀的特色在于肯定人性中的光明面。儒學的這一思想發端于孔子,他把人性中的光明面稱為“仁”。他強調,“仁”乃是人的內在品格,乃是人生價值的源頭。孔子思想體系以“仁”為核心,一部《論語》中談到“仁”的地方,有100多處。從哲學上看,孔子所說的“仁”,正是對人生價值的肯定。有內在的“仁”作為擔保,實現人生價值當然不需要外力的提攜,只要人自身肯努力就可以了。按照這種思路,價值實現完全是一種自覺自愿的理性選擇:“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人在修己成仁時,表現出一種主動性,而無須受什么外在神秘力量的規束。“仁”作為人生的最高價值,比人的生命還重要,即便為此獻出生命,也在所不辭。孔子把這叫作“殺身成仁”,叫作“死守善道”。

在孔子“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為仁由己”(《論語·顏淵》)等觀點的基礎上,孟子明確提出性善論,對儒家學理做出系統闡發。所謂“人性善”,意思是說,“人之所以為人者”可以歸結為一個“善”字,并非認為實然人性皆為善。孟子倡導人性善,只是預設了一種價值理想,強調人應該善。至于實然人性,既有善,也有惡;既有光明面,也有陰暗面。如果現實的人肯接受儒學價值理念,便可以使陰暗面得以抑制,使光明面得以發揚,通過修身的途徑實現自我完善。孟子認為,人生來就具有向善的能力,叫作“良能”;生來就具有求善的意識,叫作“良知”。“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學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告子上》)“良知”“良能”乃萬善之源,由此而形成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四端”,由“四端”而形成四個基本的道德觀念,即仁、義、禮、智。孟子的結論是:“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孟子·告子上》)“我固有之”的意思,不是說人一生下來就是善的,只是說接受道德觀念的前提,內在于應然人性之中。這正是人性與獸性之間的本質區別之所在。“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有別于“人異于禽獸者”。例如,人二足而無毛,屬于現象層面上的“人異于禽獸者”,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至于本質層面的“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就不容易發現了。在孟子看來,只有人才具有求善的價值思維能力,而禽獸根本無法做到。人性善相對于獸性惡而言:但凡是人,必有人性,必有善性。人向善處走,有如水往低處流。從理論上說,正因為人有向善的意向,所以人與人才可以結成社會群體,而不能與無善性可言的畜生結成社會群體。無論多么出色的狗,只能是人的寵物,而不可能成為人類社會成員。判定人性善,不等于否認在人群中會出現害群之馬。人們之所以罵這種人是“畜生”,所秉持的理由,就是認為這種人違背了人性善原則。人性善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之所在。這個“善”,乃是價值判斷,不是事實判斷。人性善意思是說,人應該善,并且經過努力也能做到善;不是說人一生下來,自然而然就能體現善。孟子倡導應然性善論,并非認同實然性善論。

有些論者給孟子戴上“性善論”的帽子,而給荀子戴上“性惡論”的帽子,把二者對立起來,這是一種誤解。孟子看到人性中有光明面,并不否認實然人性中還有陰暗面,荀子亦然。荀子沒有否認應然人性中有光明面,他將之叫作“人能群”“人為貴”,只把實然人性中的陰暗面稱為“人之性惡”。荀子思考人性問題,選擇兩個角度:一個是社會的視角,另一個是個體的視角。從社會的視角看,他對應然人性所做的價值判斷,無疑是肯定的,雖然他沒有使用“人性善”這個術語,但至少不能歸結為“人性惡”;只是從個體的視角看,荀子才做出否定的價值判斷,提出“人之性惡”之說。荀子實則以儒家價值尺度評斷善惡,認為恪守禮義規范、維護群體性為善,反之,則為惡。如果不以“善”為尺度,“惡”又從何談起?在荀子看來,人作為個體,不可能生來就懂得禮義規范,生來就會融入群體;個體接受禮義規范、融入群體需要有個學習、訓練的過程,故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荀子·性惡》)。這里的“偽”,是“人為”的意思,引申開來就是學習和訓練。在個體身上體現出的實然人性,具有兩面性,既有社會屬性,也有自然屬性或動物屬性,因此,需要用禮義規范個體的人的行為,改造其動物屬性,培育其社會屬性。如果不對個體的動物屬性加以限制,任其自然發展,便會表現為貪欲:“目好色,耳好聲,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荀子·性惡》)這正是荀子判斷“人之性惡”的理由。在這里,他做出的是假言判斷,而不是事實判斷。只是說如果個體不接受禮義的約束,便有可能流于惡。關于實然人性,荀子的判斷并不是“人性惡”,而是“本始才樸”。實然人性在價值上是中性的。作為個體的人,既可能走向善,也可能流于惡。荀子既不否認應然人性中有光明面,也正視實然人性中有陰暗面。倘若籠而統之地把“性惡論”的帽子扣在荀子頭上,顯然是厚誣古人。性惡論是一種仇視社會的人性觀:既然判斷人性惡,我為什么還要與人為伍呢?為什么要融入社會呢?荀子作為儒家大師,怎么可能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在17世紀,西方傳教士利馬竇來到中國布道。他以天主教為文化背景,做比較研究,發現儒學訴諸內在性原則而天主教訴諸外在性原則,二者的確有很大不同。他說:“吾竊貴邦儒者,病在此倡言明德之修,而不知人意易疲,不能自勉而修;又不知瞻仰天主,以祈慈父之佑,成德者所以鮮見。”(《天主實義》)利馬竇站在西方天主教的立場上,對儒家的內在性原則提出批評,當然是可以理解的。按照天主教教義,僅僅靠人自身的道德修養,不可能達到超越的境界,必須樹立對上帝的信仰,借助至高無上的外在力量的推動,方能進入超越境界。利馬竇的批評,顯然很難獲得儒家的認同,不過,他確有所見。他發現儒家價值取向關注內在性的特點,與天主教關注外在性的特點,形成極大的反差。利馬竇明確地把二者區別開來,這是一個重要發現。

二 仰慕超越

儒學的第二個特色,在于以自己的方式仰慕超越性,遵循內在超越理路。在儒學中,所謂“內在”,是指肯定人生價值,肯定在人性中存在自我完善的內在根據;所謂“超越”,是指設定作為意義追求或形上追求的價值目標,以此作為衡量自我完善的尺度。儒學信奉“一個世界”的世界觀,把超越性同內在性聯系在一起,把不同彼岸世界聯系在一起。在儒家眼里,自我超越所要達到的目標,并不在神學意義上的彼岸世界,而在哲學意義上的本體,用中國哲學的術語來說,就是道或理。道或理既是宇宙萬物的究極本體,也是人生的最高準則。道或理不在宇宙萬物之外,也不在人類生活實踐之外,這就叫作“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宗教價值觀講究“超越自我”,而儒學價值觀講究“自我超越”。

儒家內在超越理路由創始人孔子奠立。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外在超越話題沒有興趣。弟子向他請教有關死亡的問題,他的答復是:“未知生,焉知死?”向他請教有關鬼的問題,他的答復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在他看來,人所要達到的超越目標,仍舊是人,同鬼沒有關系。所謂超越,就是自我提升,就是把自己造就成為“真正的人”,也就是圣人。用孔子的話說,叫作“為仁由己”。修己、求仁、成圣,皆出于理性自覺,無須外在力量的約束與強制。他大力倡導“為己之學”,批評“為人之學”,他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為己之學”出于自我完善的內在要求,故而孔子大力提倡;“為人之學”受外在功利目標誘惑,故而孔子表示反對。荀子對孔子這句話的解釋是:“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荀子·勸學》)荀子的解釋符合孔子的意思。孔子提出儒家的內在性原則,也提出儒家的超越性原則,把超越目標鎖定在“道”上。他對“道”十分看重,曾表示:“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為了求道,可以舍棄一切,乃至生命。“道”并外在于人,也不具有拯救人的力量,只是自我超越要達到的目標而已。從這個意思上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靈公》)。在孔子那里,實現超越意味著人自我完善,不必同非人的因素相關聯。《論語》中有“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說法,常常為人們所詬病。其實,這句話的意思無非是說,做人不能以壽命或財富為價值追求的目標,只能以道義為目標。超越的目標在于成為圣人,滿足價值實現感,沒有任何功利目的。說到底,圣人就是出類拔萃的人,能充分體現人性善。外在超越訴求使人不成其為人,內在超越訴求則使人成為圣人。圣人與凡人同類,任何人都可以超凡入圣。在人的有生之年,就可以實現內在超越,不必等到死亡之后,也不必寄希望于來世。孔子沒有“下輩子”的觀念,也沒有“彼岸”的觀念,故而諱談鬼神之類外在超越的話題。

孔子提出了內在性原則,也提出了超越性原則,至于二者之間的關系,尚且語焉不詳。也許是這個緣故,子貢才會有這樣的惶惑之感:“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內在性和超越性關系問題,在孟子那里得到比較妥當的解決。他創立性善論,把二者統一起來了。性善論的出發點在內在性。正因為人性善,所以“人皆可以為堯舜”,任何人皆可以成就理想的人格——圣人。性善論的指向則是超越性。孟子立足于內在性原則,進一步探討超越性原則,設定終極價值目標,找到儒家的安身立命之地。他把傳統天命觀中人格神意義上的“天”改造為倫理學意義上的“義理之天”,給“天”賦予了道德的屬性,以此作為超越性原則的形上依據。在他看來,人應當體現的仁、義、忠、信等善良品格,都來自于義理之天。“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孟子·盡心上》)“仁,天之尊爵也。”(《孟子·公孫丑上》)這意味著,人性善實則源于天性善。在“性善”這一點上,天人合一。所以,每個人只要盡量擴充內在的善心,就可以了解到善的本性;了解了善的本性,也就是了解義理之天的本性,達到超越層面。這就叫作“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也,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孟子把“上下與天地同流”“萬物皆備于我”視為人生的最高境界,認為只有進入這種境界才是人生的最大快樂,才是終極價值的實現,即所謂“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孟子用天人合一的思路,把內在性與超越性統一起來了。港臺新儒家牟宗三把孟子的這一思路概括為“道德形上學”。

在漢唐時代,源于孟子的“道德形上學”并未得到延續。漢儒不再看重義理之天,賦予天以準神學的意涵,奉為監督人事的權威。按照董仲舒的想法,如果君主實行仁政,天應當降下祥瑞,表示獎賞;如果君主有“失政之敗”,天應當降下災害,予以譴責。這種“天人感應”的思路,有明顯的“外在超越”的趨勢。不過,這種趨勢到宋代便得以扭轉。宋明理學作為一種新儒學,新就新在化超越為內在,重申孟子講究“內在超越”的傳統。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兩大派,或許在一些問題上存在分歧,但他們在貫徹內在超越路向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只是解釋方式有所不同而已。程朱理學的主旨是“性即理”。朱熹認為,天理在邏輯上先于天地萬物而有,“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朱子語類》卷一)天理在邏輯上先于人和萬物,卻不在人和萬物之外。天理雖是超越的,但不是外在的超越,而是內在的超越,所以朱熹又說:“性只是理,萬理之總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間公共之理,稟得來,便為我所有。”“性畢竟無形影,只是心中所有的道理。”(《朱子語類》卷四)從“天理”的超越性入手講出“道心”內在性。陸王心學的主旨是“心即理”。陸九淵在《與李宰書》中寫道:“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在他看來,“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陸九淵集》卷三十四)他所說的“心”不是指具體存在的個人的心,而是指人的抽象本質,即所謂“本心”。“本心”既是內在的,又是超越的,“本心”與“天理”是同等程度的哲學范疇。王陽明對“心即理”的解釋是:“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傳習錄》)天理是具體存在的個人應當追求的價值目標,達到了這一目標也就是成就了圣人。相對于具體存在的個人來說,圣人的境界是超越的。這樣一來,陸王心學便從內在性入手講出了超越性。陸王心學與程朱理學,可以說殊途同歸。總的來看,儒家雖一度表現出外在超越的傾向,但其基本路向仍是內在超越。

在中國古代社會,由于遵循內在超越理路,為無神論思想提供了合適的語境。在意識形態領域,盡管宗教神學占有一席之地,在有些朝代、有些地區影響還比較大,但總的來看沒有占據主導地位。在中國歷史上,大多數皇帝并不指定某一種宗教為國教。盡管中國思想史上也存在哲學與宗教神學融合在一起的情形,但哲學始終保持著獨立的品格,沒有成為宗教神學的婢女。與西方中世紀哲學的命運相比,這是中國古代哲學的獨到之處。中國古代哲學的格局是儒、釋、道三家,但總的來看,在古代中國意識形態領域中占據正統地位的學派,畢竟是儒家。佛教和道教兩家,盡管在某些方面有優勢,但都不能取代儒學而成為意識形態的主體。在古代中國,儒學也被稱為“儒教”,而儒、釋、道則并稱為“三教”。但古人所說的“儒教”,意思是指以儒學對百姓進行道德教化,并沒有把儒學等同于宗教。在古代中國,非議孔子被視為違法,至少被視為“名教罪人、士林敗類”;而批判宗教神學,則不會受到限制。在古代中國,指斥道教虛妄,力陳佛教荒誕,不會受到譴責。例如,東漢哲學家王充針對讖緯之學,旗幟鮮明地舉起“疾虛妄”的大旗;晉朝哲學家范縝盛稱“神滅論”,敢于同皇帝大臣們面對面地辯論,并且獲得勝利。“宗教裁判”之類的悲劇,可以發生在西方,卻不會發生在中國。

三 企盼和平

儒學遵循內在超越理路,提倡人本主義、淑世主義、和平主義三種價值導向。在如何做人的問題上,儒家倡導人本主義,主張推動人格自我完善。相對于神本主義,人本主義以“如何成為真正的人”為主旨。儒學雖認為人有自我完善的可能性,但不認為現實的人都已經達到了完善的地步。對于現實的人來說,仍存在“如何學會做人”的問題。只有對于人來說,才存在“如何學會做人”的問題;至于狗,那自然就是狗。人不能把自己等同于動物,必須以圣人為效法的楷模,學會做一個有意義、有價值的、真正的人。

如何把自己造就成圣人?唯一的途徑就是修身。修身必須有所遵循,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德約束自己的視聽言行。有人把儒學歸結為德性倫理學,恐怕不妥。論及儒學,不能只講德性倫理學而不講規范倫理學。德性倫理學講“為仁由己”,講人性善,講“做人”的道理,固然重要;規范倫理學講“約之以禮”,講“如何做人”的功夫,亦不可或缺。如果只講“做人”的道理,而不講“如何做人”的功夫,勢必流于空疏,故為先哲所不取。先哲看重“做人”的道理,同樣看重“如何做人”的功夫,已經把德性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了。關于“如何做人”,先哲留下許多至理名言。如曾子講“吾日三省吾身”,提倡“慎獨”功夫;《大學》講“修身為本”,高度重視倫理規范。后儒把“修身為本”的訴求,具體化為八個德目,使之具有可操作性。“八德”為中華民族世世代代所信守,已滲入我們的骨髓中,堪稱中華文化的基因。如果有誰膽敢挑戰八德,他肯定是千夫所指的敗類!八德由家而及國,講究在家盡孝,在國盡忠,把家國情懷與經邦濟世有機結合在一起,形成完整的倫理規范體系。這一體系大體上包含四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家庭倫理規范。家庭是社會的細胞,也是“如何做人”的起點。修身首先得從恪守家庭倫理規范做起。家庭倫理規范包含縱橫兩個方面。從縱的維度說,要講究孝德。一個人來到世上,首先接觸到的就是自己的父母。他的倫理訓練,從這一刻就開始了。“百善孝為先”,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試想:如果一個人連善待父母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善待他人?怎么可能成為有德君子?從橫的維度說,要講究悌德。人懂事以后,接觸最多的平輩人,莫過于兄弟姐妹了。人要通過悌德的訓練,學會同平輩人交往,邁出人生成長的第二步。

第二個層次是社會倫理規范。社會倫理規范也包含縱橫兩個方面。從縱的維度說,要講究忠德。忠德是孝德的延伸,叫作“移孝做忠”。對于上級或群體,要扮演好自己的社會角色,盡自己應盡的義務。忠德的實質,就是責任擔當。從橫的維度說,要講究信德。信德是悌德內涵的推擴,“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對朋友講信用,才會贏得朋友對你的信任。在當今時代,忠德的內涵,應該是忠于組織、忠于國家、忠于民族、忠于職守;信德的內涵,應該是誠實守信、盡倫盡職、勇于奉獻。

第三個層次講的是制度約束的必要性。“禮”和“義”都是“仁”的表達方式。孔子把禮同仁聯系在一起,他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孟子把義同仁聯系在一起,他說:“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孟子·離婁上》)禮有具體的條文,是人的行為規范,“不學禮無以立”。恪守禮的規范,化他律為自律,方能顯示仁的品格。義是抽象的概括,是仁的綜合表現。一個人時時處處皆遵循“義之正路”,就叫作大義凜然,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這樣的大丈夫,即便在今天,仍然會贏得人們贊賞的目光。

第四個層次講的是道德底線之所在。“廉”是官德的底線,是對為官者的起碼要求。“廉”的反面就是“貪”,貪者不配做官。如果連“廉”都做不到,還有什么資格做官?古代講官德,第一條就是“廉”。“廉”應發自真心,不能裝樣子作秀。“恥”是民德的底線,是對做人的起碼要求。按照性善論,但凡是人,必有善性;完全喪失善性,就配不上人字那兩撇。王陽明捉住一個小偷,小偷說我就一點善性也沒有。王陽明叫他把衣服脫掉,最后只剩下一個褲衩,小偷說什么也不肯再脫。這時,王陽明對小偷說:“看來‘羞惡之心,人皆有之’,這話一點也不假。你不是沒有良知,而是昧著良知做賊!”現在人們痛斥貪官和人渣“不知羞恥二字”,痛斥他們是“衣冠禽獸”,理由就是判定他們越出了道德底線,為人類所不齒!

儒學視域中的人,并不是原子式的個體,而是社會群體中的一員。自我完善的目的在于促成社會群體的完善。按照這個邏輯,儒學從人本主義出發,在人際關系方面倡導淑世主義,力求為社會群體的完善和發展提供精神動力。儒學所說“人性善”,其實就是以維護社會群體性為善,以破壞社會群體性為惡。儒學特別關注社會秩序的建設,強調個人對于社會的責任,主張提升個人對于社會的使命感。儒學從個人修身講起,引申出治國平天下的政治哲學。孫中山先生說:“中國有一段最有系統的政治哲學,……就是《大學》中所說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段話。把一個人從內發揚到外,由一個人的內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像這樣精微開展的理論,無論外國什么政治家都沒有看到,都沒有說出,這就是我們政治哲學的知識中獨有的寶貝,是應該保存的。”[2]

本著淑世主義訴求,儒學大力倡導與人為善精神,為實施道德教化、造就禮儀之邦提供了理論依據。在儒學的淑世主義導向中,包含著尊重他人、尊重民意、與人為善、利群利他、憂國憂民、嚴于律己、推己及人、向往高尚人格等意向,對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中華民族之所以形成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同儒學倡導的淑世主義有密切的關系。事實證明,儒學為中華民族提供了基本的價值觀念,提供了強大的民族凝聚力。儒學這種淑世主義導向,在當今時代仍然可以作為建設和諧社會的理論依據,成為處理人際關系的準則。

儒學把淑世主義導向應用于族際關系或國際關系方面,形成了和平主義導向。在這一點上,儒學為中華民族培養愛好和平的民族精神,提供了良性培養基。儒學講究包容性,拒斥排他性,主張“協和萬邦”“萬國咸寧”,主張各民族之間和平共處,主張各國家之間和平共處。儒學從修身講起,推己及人,進而講到齊家和治國,最后指向“平天下”。儒學發端于中原地區,其創始人為漢族人,但它的受眾絕不僅限于漢族,中國的少數民族大都認同儒學。儒學是中華民族的哲學,是中國各個兄弟民族共同擁有的精神財富。在中國古代,多次發生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情形,可是掌握了全國政權以后,都接受儒學的價值理念。眾所周知,程朱理學在封建社會后期占據思想領域中的統治地位,之所以會如此,同元、清兩朝少數民族統治者采取的扶植政策有密切的關系。儒學立足于內在性,而不是外在性,只以自身的理論魅力吸引受眾,絕不借用外力、暴力向受眾灌輸。在儒學傳向東亞的歷史上,從未發生“一手拿經書,一手拿利劍”的情形。中華民族歷來寬容對待其他民族,信奉與人為善的宗旨。儒學“協和萬邦”“萬國咸寧”的理念是東亞各國和睦共處的精神基礎,得到普遍的認可。東亞各國之所以樂于接受儒學的價值學說,恐怕首先看中了儒學與人為善、注重教化、凝聚群體的精神。在東亞各國,社會道德觀念恐怕主要是靠立足于內在性的儒學來維系的,而不是靠立足于外在性的某種宗教來維系的。儒學這種和平主義的取向,在歷史上曾成為東亞各國的共識,在當今時代則可以成為世界各國的共識。羅素贊許中華民族是“驕傲得不愿意打仗的民族”,對儒學維護和平的意向表示了充分的肯定。儒學的這種意向仍然具有現代意義,可以為維護世界和平提供思想支撐。


[1] 宋志明(1947~ ),吉林市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哲學史研究。

[2] 《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79,第6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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