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工黨政治與“福利國家”
- 歷史、經驗與感覺結構:英國新左派的文化觀念
- 程祥鈺
- 2603字
- 2025-04-02 15:36:34
促使早期新左派關注文化問題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英國的社會與政治現實。二戰結束后,英國工黨在大選中擊敗保守黨獲得執政權,看上去自30年代以來左翼人民陣線所努力的“社會主義方向”就此獲得了一個較為光明的前景。然而事實的發展與之大相徑庭。艾德禮政府上臺后的接連幾項舉措都令包括威廉斯等人在內的部分左翼人士感到失望:首先是接受美國的“馬歇爾援助計劃”,這在威廉斯看來“必然使工黨順應美國的世界版圖”[30],并事實上促進了東西陣營對壘的形成;其次是在1946年到1947年冬天的能源危機中出兵鎮壓碼頭工人罷工,這使得許多人意識到當下的工黨政府“早就變成一個在客觀上非常反動的政府了”[31];此外,作為工黨重要施政綱領的“國有化”,在其推進過程中卻未能有效地遏制新體系的官僚化,這也直接導致了大量原本對國有化抱有很大期望的英國工人的嚴重不滿。[32]
更為重要的是,工黨接受美國援助并不僅僅是出于經濟上的考慮,而是當時冷戰意識形態對壘的體現。曾先后出任貿易部長和首相的工黨要員哈羅德·威爾遜,在1963年為《大英百科全書年鑒》撰寫的“英國社會主義”條目中這樣寫道:“如果沒有富于想象力和慷慨的‘馬歇爾援助’計劃,以及通過它所建立的歐洲經濟合作組織而實現的更加緊密的歐洲合作,歐洲經濟也許已經破產,而普遍的饑饉和失業也許已經使大陸歐洲的大片地區為共產主義大開方便之門了。”[33]同樣的說法還不止一處:“英國的第一個四年計劃(1948~1952)是為了適應馬歇爾計劃的需要而制訂的。而且正是美國強使歐洲接受了計劃:如果它不這樣做,歐洲早就向共產主義大開方便之門了。”[34]威爾遜的露骨言論明顯充滿了冷戰思維和對更為激進的社會主義政治的敵視,這不僅與戰爭剛剛結束時許多英國左翼的樂觀想象完全背離,反而恰好揭示了戰后左翼政治所面臨的艱難與風險。
與接受美國援助和國有化同等重要的另一項工黨政治舉措就是建立“福利國家”。關于戰后英國社會的“福利化”,有學者分析指出,“艾德禮工黨政府盡管在各種場合仍然堅持工黨要實現社會主義的目標,但實際上,工黨所要求的只是一種福利資本主義,并不是要徹底改變英國現存的社會制度,所以工黨與保守黨的很多分歧只是在國有化的程度和范圍方面,當福利國家制度實行以后,雙方的分歧已經日益縮小,并最終以福利國家的建立為標志,形成戰后英國新的共識政治,這就是在凱恩斯主義的基礎上實行混合經濟和福利國家政策,保證充分就業,以便逐步地提高英國全民的生活水平,進入所謂的大眾高額消費的階段”。[35]所謂的福利國家或福利社會,實際上是以小范圍的補助代替整體性的重新分配,以物質性的改善代替公平性的訴求,以“增長的神話”代替“分配的正義”,它與英國左翼所期望的更為民主、更為公平的社會主義依然有本質上的差別。
值得一提的是,英國工黨在增長——豐盛——福利——消費這個邏輯怪圈中打轉并非一時一刻[36],我們可以從威爾遜的著述中窺見某種根深蒂固的歷史連續性。還是在那篇文章中,威爾遜提出,“社會主義最初是作為對十九世紀工業革命的不平等和剝削的反抗而出現的。像威廉·莫里斯和基爾·哈迪、羅伯特·布拉奇福德和悉尼·韋伯這些具有不同地位的人都致力于提倡一種社會制度,在這種社會制度下,人們對生產資料日益增長的權力應該用來為大家謀福利,而不是為少數人謀利益”。[37]這段話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它是被用來解釋威爾遜上文的一個定義:“如果有一個名詞我可以用來說明現代社會主義,那就是‘科學’。”[38]威爾遜隨即毫無過渡地大談起當下身處的“以機器力代替人的體力”的“工業革命的氣氛”,贊揚1945年以來軍事技術和工業技術的飛速進步,并稱“工業中的自動化革命,像原子革命一樣,給人們提供一種在無比窮困和無比繁榮之間選擇的機會”。[39]威爾遜顯然完全無視他所概括的英國社會主義的初衷和他所贊揚的科技進步之間亟待細致分析的復雜關系,以及世界范圍內業已顯現的問題所揭示的深刻矛盾。他將科技進步等同于政治進步的邏輯其實就是典型的“增長的神話”的邏輯,并且有鮮明的經濟—技術決定論的色彩。然而,即使是威爾遜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技術革命所帶來的高失業率是不可避免的,任何形式的——無論是自由市場的還是國家的——擴大再生產都會帶來更大規模的失業[40],對此他又提出了關于福利的主張:“英國范圍內的社會主義——對于斯堪的納維亞高度成功的和建立已久的民主社會主義社會以及德國社會民主黨的計劃,也可以這樣說——意味著為一個更合理的和更平等的社會而動員經濟。”[41]“就英國的范圍來說,這就意味著對沒有特權的人在社會保險方面的更多支出、更完備的公費醫療制度、教育方面的更多支出,以及把我們這一代人接受下來的陳舊的和低標準的房屋加以重建和現代化的偉大運動。如果我們想要達到使人民享受比較豐富的生活這一目的,所有這些計劃都是重要的。”[42]威爾遜這一系列福利方案其實很清楚地顯示了他本人的——也是工黨整體上所傾向的——關于不平等問題的觀點。在他看來,發展的重要性是遠遠高于占有與分配的結構性調整的重要性的。而對于眼下的不如意,則可以通過提高民眾在某些方面的物質生活水準,即提高福利來解決。至于擁有了現代化的房屋是否就是擁有了“平等”,或者說實現福利是否就是實現了較為公平的分配,威爾遜都沒有再提。事實上,他干脆將福利所要應對的對象稱之為“由社會不平衡產生的心理病態”。[43]
雖然工黨執政的弊端不出意外地很快便顯現出來,但當時的英國左翼陣營卻始終未能對此形成共識性的應對:實際情況是,左翼自身陷入了矛盾和分裂。例如在關于是否應該接受美國的援助計劃的問題上,當時的英國左翼存在分歧,既有人反對,也有人支持。支持者的理由與工黨大致相當,即“拒絕美國貸款會導致極端的物質匱乏,讓工人階級和復員軍人承受這樣的苦難是行不通的”。[44]然而正如后來的鎮壓罷工所證實的,最終工人還是被要求為所謂“整個國家”的艱難買單;反對者雖然很快便握有了現實的證據,但是正如威廉斯指出的那樣,他們當時對經濟沒有任何屬于自己的方案,“對美國貸款沒有自己的看法就表明了這一點”。[45]在沒有統一而合理的主張的情形下,左翼人士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境地,紛紛依據各自的信仰、理念和經歷來思考眼前的問題。面對工黨的各項措施,有人就其內在的妥協性而表示反對,也有人認為基于現實的增益應當給予支持;有人站在支持蘇聯的立場而反對工黨政府,也有人出于反對蘇聯和共產主義的立場而支持工黨。一時間,曾經締造過“人民陣線”這樣值得驕傲的統一政治行動的英國左翼變成了一盤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