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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課
魔鏡和慧根

所謂“美學智慧”,把“美學”與“智慧”放在一起,其實,有點同義反復的意味,但我還是要這樣表達,因為只有美學才有智慧,只有智慧才有美學,美學是一種特殊的、人類特有的智慧。

各種文化很少對“智慧”下定義。人們常說的“智力”往往是指人的智商,而“智慧”和智能、智力是不一樣的,它是在知、情、意合一基礎上的一種飛躍,簡而言之,至少在智力之外還應包含情感與意志。我們通常理解中的“情商”與心理學定義的也存在差別。在西方心理學中,它不單是一種情感能力,更是一種意志力。情商的高低取決于意志對情感的把控程度。若是看到一個女孩而動心,這體現(xiàn)的不是情商,只有當你看到她卻像是沒有看到,抑制住內心的波動,這才是情商在起作用。關于智商、情商的研究已經(jīng)很多,但少有人真正關注智慧。一些學校開設的關于藝術與審美的課程,多從美學角度探討人的精神境界的養(yǎng)成,卻也缺少對智慧的研究。因此,我們就從“智慧”談起。

我們會說“這是一個有智慧的人”,而不說“這是一個智能的人”。一個人的智慧之處就在于能從現(xiàn)象出發(fā),使一切思想、情感及意志靈動地飛翔起來。它們將飛到哪里去呢?這一點我們暫時還無法預料,但這種飛躍性的發(fā)展卻不容否認。這樣的智慧便是“靈感”,也就是一個人的“靈性”,只有擁有了靈感或靈性,人的精神世界才能凝結出知、情、意賴以飛翔的力量——這聽來有點神秘主義的味道吧!

正如我前面談到的,在其他的學科研究中,真正涉及“智慧”的很少,其研究對象要么是智能,比如人工智能,要么就是智商。在康德看來,智商的問題不值得深究——或許這種看法有些武斷,畢竟智商也是了不起的,它也蘊有靈感的部分,如果牛頓或者愛因斯坦沒有靈感,是決計不能勾勒出那樣偉大的體系的。康德意欲由此強調的是智商的某種特性,或者可以稱之為層級性,而科學就是在智商領域可以解決的問題。比方說,初中階段我們學習“牛頓三定律”,把它們吃透之后,牛頓的智力成果就轉移到了我們身上,從此我們便可以借助牛頓的智力來思考和解決問題。比如,當跑步剎不住腳時,學過力學的人都知道這是慣性在作用。這就是說,智力的發(fā)展是有層次的,知識一旦被我們掌握,就成為我們智力范圍內相對低層級的組分,而思維正是通過低層級的不斷累積而向上、再向上的。于是,愛因斯坦的理論如今在大學物理系的課堂上已算不得什么高深的學問,大家都能搞清楚、弄明白。但是這種“層級性”的發(fā)展和美學的創(chuàng)造不同,美,則無此層級性。唐詩宋詞并沒有超越《楚辭》《詩經(jīng)》,人類童年的歌吟具有永久的魅力。康德認為,只有美學創(chuàng)造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靈感”,也只有這樣的靈感才是他人無法復制和超越的,于是只有美的領域才能存在天才,也因此,“靈感”“天才”這兩個概念在西方的文藝理論史上經(jīng)久不衰。而我今天所要說的“美學智慧”也正是強調我們要具有一種特殊的靈感、特殊的靈性、特殊的天才。

與此同時,我們應當關注智慧的反面,即愚蠢。當形容一個人愚不可及時,我們通常會說“他像一個榆木疙瘩”“像一個生鐵蛋”,會說他的心太“實在”了,塞得嚴嚴實實,不通透、不清明,變成了頑固的一團。這說明“愚蠢”是沒有辦法分出層級的,密不透風的疙瘩哪有分出層級的道理?我們看電影時,總是要感嘆“這壞人怎么這么蠢”,或者“這蠢人怎么這么壞”——這就是在壞和蠢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是在美學的視點上把對智能的判斷遷移到了對倫理的判斷上,人的才智由此成為道德品格的旗幟。一般來說,蠢人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壞的,有時候他甚至抱著美好的初衷和希望,但因為愚蠢,他糟糕的行為把自己變壞了。影視編劇在設計情節(jié)時常常會選擇一個很傻的人,讓他無意間把一個精妙的設計“啪”地捅破,事情從此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當這樣的傻瓜蛋一出現(xiàn),大家心里立馬嘀咕——“好嘛,完蛋了!”

或許這可以被稱為“美學愚蠢”,是對“美學智慧”的反向凝視,但若是所有人的審美能力都降到很低的程度,那是叫人萬萬不敢想象的。網(wǎng)絡上有句話叫作“審美之仇,不共戴天”:我覺得很丑的,他偏覺得好看,甚至利用權力把一切都變得像這樣又丑又蠢,好好的地方、好好的東西都被他一一搞砸。于是在美學上我便感到與之不共戴天。

我一開始不大懂“審美之仇,不共戴天”這句話,后來才慢慢想通,原來在某些狀況下人與人的審美確實不共戴天。我們有很多“共戴天”的時候,雖然你愛你的,我愛我的,每個人愛每個人的,大狗叫叫,小狗跳跳,飛鳥走獸爬的爬、飛的飛,但它們都很美,正因為其中各有意趣,世界才五彩繽紛,才絢爛奪目。那么“不共戴天”是怎樣的情況呢?當每一只狗被命令按照統(tǒng)一的方式去叫的時候,當每一只鳥必須循著同樣的軌跡去飛的時候,它們就會忿忿道:“好痛苦啊。”就會生出某種不共戴天之仇,這就是美學之仇。

這種強制的要求有時會導致愚蠢,這種愚蠢讓一部分人感到內心焦灼不安,而這樣的焦灼不安也恰恰反證他們不是那般愚蠢的人。若是大家連愚蠢也如出一轍,那就是感覺的淪喪,即是說,如果每個人都以同樣的方式待人接物,每天臉上的笑容都是一樣的弧度,就說明我們的感覺已經(jīng)被奴役,他人用這樣的方式摧殘了我們的情感和靈性,叫我們俯首帖耳地服從于他。更可悲的是,這種淪喪意味著每個人喪失了自己的判斷力。本來我覺得很美的東西,其他人都說它很丑,漸漸地,我也覺得它好像就是丑的;我看到一個鮮活靈巧的東西,別人卻說它腐朽落后,于是慢慢地我便也不敢說它好了。我們總是下意識把自我的感覺調整到與眾人一致的狀態(tài),即“從眾”的狀態(tài),想要把自己變得和別人相似。然而,世上找不出任何兩個完全一樣的人。

很早以前,就出現(xiàn)了城鄉(xiāng)之別。城市似乎總是自帶一股“洋氣”,一股從大洋那邊傳來的氣,因為是外國人的東西,和本土的不一樣,于是人們覺得“嗬,好美啊”。《詩經(jīng)》上有一句話,叫作“洵美且都”(1),就是說通都大邑來的就是好看,這和我們所說的洋人氣就是“洋氣”是一個意思。可為什么漂洋過海的氣就變成了好看的樣子呢?為什么“洵美且都”呢?錢鍾書在《管錐編》中曾論述過這一點。他用典籍里的大量例子來證明中國人很早就有這種審美上的“勢利”傾向,譬如人們每當看到宮廷、城市或者農(nóng)村里大戶人家打扮的樣子,就忙不迭覺得好看,就眨巴起一雙“勢利眼”。(2)這種“好看”正確與否暫且不論,但其無疑表明審美是有標準的,是需要我們來判斷的。康德的美學代表作《判斷力批判》中就強調了這樣的判斷力,人們憑借直感就可以判斷一個人是美還是丑,以及這種美具有怎樣的一個價值品位。而審美上的愚蠢就是指在美學上感覺敗壞,喪失了審美的判斷力,這種由愚蠢帶動起來的現(xiàn)象會令我們感到痛苦和恐懼,若是蠢的東西大行其道,美的東西卻反而處處碰壁,那將是很可怕的事情。

那么怎樣才能作出美學上的判斷呢?當形容一個人頭腦清楚,有判斷力,我們會說他“心如明鏡”,古代青天大老爺?shù)目h衙里掛的匾額上就寫著“明鏡高懸”,這“明鏡”能照看一切,能把美丑、善惡、真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美學上也有這樣一面魔鏡。小時候,我們讀白雪公主的故事,里面的后母就常對魔鏡發(fā)問:“魔鏡魔鏡告訴我,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魔鏡就告訴她:“是你,是你,就是你。”但突然有一天,魔鏡換了說法,改口道白雪公主才是最美的那一個——審美之仇不共戴天。于是王后一定要殺死白雪公主,通過政治權力占有這個“最美”的名號。當王后用魔鏡來判斷“世界最美”這個問題的時候,魔鏡就是天眼,一眼看遍天下。它也是王后的審美之眼,當意識到白雪公主比自己更美,王后就想要把她殺掉。

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一面審美的魔鏡。每個人都要看世界,都要對世界下判斷。在康德看來,這種判斷是剎那的,即是說,對這個判斷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第一眼”。在最初的“猝然相遇”的一眼中,我們作出判斷——美,或是不美。當我們嘆惋“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就是因為初次見面的第一眼在很大程度上定下了認知的基調。有首歌唱道:“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什么叫“多看一眼”?多看的這一眼就是第二眼,但這第二眼依然有第一眼的意境,周圍有這么多的人,獨獨只多看了你一眼,就是因為曾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第一眼作為基礎,但它又和第一眼不全然相同,因為美是流動的、變化的。美是一種“魅”,也就是說,把第一眼的“美”轉化成為第二眼的“魅”,沖動就此產(chǎn)生,有了“再也不能忘掉你容顏”,有了“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心田”。這就是“第二眼”對“第一眼”的轉化。它讓美發(fā)生了流變。關于這種變化還有很多美學的描述,這里暫且不談。總而言之,我們的感覺,我們的判斷力,我們兩個眼睛的魔鏡,在不斷地對世界進行檢閱,有了好的第一眼,才有之后的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才能面對它,凝視它,進而感受到無窮的意味。這就是美學智慧中與審美相關的判斷。

但也有些時候,“第一眼”的心動似乎只是一種錯覺。譬如當我們在網(wǎng)上購物,一眼相中的東西時常是“買家秀”與“賣家秀”大相徑庭,商家掛著很漂亮,買來一看卻是慘不忍睹。以往我們買東西,“第一眼”是在商場里實實在在相中的,價格高一些,證明我的眼光準、眼光高。從這個角度來看,德基廣場(3)無疑是個十分勵志的場所,它在敦促我們努力賺錢提高生活質量的同時,還打磨著我們的審美品位,升華我們的欲望。我想說的是,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切斷了我們對物的直感,魔鏡變得只能照出鏡頭希望我們看見的東西,感官被數(shù)字媒介引導或阻截,而我們則逐漸在電子屏幕前躺平成“零度的姿勢”。方便面的廣告看得多了,便覺得方便面確實好吃;礦泉水的廣告見多了,也似乎感到它當真比水壺燒出來的水好喝。漸漸地,我們不再信任自己的感覺,信息的加速在拓展人的感官的同時,或許終將導致感覺的麻木或是喪失。

現(xiàn)在,我們還是回到“貨真價實”的“第一眼”。康德認為,這一眼的剎那是最準確和重要的,在《判斷力批判》中,他通過四個契機,或者說四個悖論,對此進行了不斷的剝離。康德喜歡用悖論來討論問題,“不是如何”“又不是如何”“不是不是如何”——如此把對象限制在一種判斷上。然而,康德美學中也有許多不完備之處,我們需要思考和辨別,需要剔除“零度的惰性”。這里也是一樣,總有一些事物是越看越美的,或是擁有永遠讀不盡的美麗,或是能夠化丑為美、日久生情;反之,也可能再不復那一眼繁華,高開低走,索然無味。好比你在公司里初識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美得驚人,可相處一年后,她在你心里卻越來越丑陋;另一個有兩顆顯眼的小虎牙,早先看了覺得美中不足,一年下來卻是覺得看不到她的牙簡直吃不下飯,在她想要把小虎牙整得好些的時候,你還要急道:“不能整,整了就不是你了!”

這種轉變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越看越丑”與“越看越美”是怎樣的機制在作用呢?我們讀過很多好書,有的書讀了一次,明年還要再讀,失意時要讀,得意時還要讀,一遍、兩遍、三遍、百遍,值得一看再看;也有一些初讀確實很有啟發(fā),可過了幾年卻完全翻不下去了。改變的不是書,而是我們的感覺、我們的眼界和標準。

美學研究的卻不止于人的感覺,它的對象涵括感性及超越感性的范疇,既不像康德所言的那么直接、直感,也并非獨屬天才的領域而不可培養(yǎng)。在探究這一對象之時,我們應當增加其中智慧的含量。

也就是說,審美,或者說美學,講述的就是智慧。它要從人類講起,具有一種精神的特征,也正因為精神的存在,美學才能成為一種智慧。它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對人類的精神進行劃分,似乎只要達到美學的領域,就能超越原本分明的認知、情感、意志三者的界限,把“知、情、意”凝聚為一體。這聽起來有些好笑,因為事實上三者本來就難以分開,但在實際的工作生活中,尤其是在大學的分科學習中,這三者已經(jīng)被弄得七零八落了,每一個部門都在自己狹小的區(qū)域內前進、再前進。當我們談到“美學智慧”的時候,就需要把這些東西重新凝聚起來,讓它沖破桎梏,飛向靈性的境界。于是,我們可以知道,美學智慧首先一定是精神層面上的,萬事萬物在人類的精神中給感覺以刺激,并以此促成、變化、感動、激發(fā)我們的靈感或者說靈性,而與審美上的愚蠢形成相對立的領域。

除了美學智慧,我們還需要了解的是“光的形而上學”(4)。《圣經(jīng)》中有對于人類初期大洪水時代的回憶,這和中國的文化是相通的,堯、舜、禹都是治水的英雄。人誕生之初面對的就是水,空虛而黑暗,這時候,一句關鍵的話出現(xiàn)了——“要有光”——于是世上就有了光,我們把這叫作“光的形而上學”。中世紀美學認為美就是上帝之光,光就是美,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美;而中國文化在談美時,也常常用光來作比,譬如說一個女孩“光彩照人”,就是說這個女孩漂亮到身上好似發(fā)出光亮。這種“光彩照人”與“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是互通的,想要“回眸一笑百媚生”,就須在一開始就看到對方,看著她一步步走遠,又忽地再次回頭,于是那一瞬才顯得光彩照人。我們有沒有想過其中的原理呢?為什么把頭發(fā)一甩就變得光彩照人了呢?廣東話夸一個人美就說“長得靚”,我們通常也說美人“漂亮”,這些都顯示出中國文化對美與光關聯(lián)性的認同,美麗動人的東西都離不開光,有光才會亮。

如前所述,美學上的愚蠢就是心太實在,感覺淪喪,是成了“一團”,即“混沌”。任何一個創(chuàng)世者,最先面對的必是混沌的世界——有時也寫作渾沌,渾然一體的“渾”。有一種吃食叫“餛飩”,裹起來的餛飩就是混沌的化形,它是有邊界的,又似乎是沒有邊界的,探索混沌就像吃餛飩,一口下肚心中有數(shù),卻說不清其中的名堂,因為餛飩是面皮包著鼓成一團的絞碎拌勻的韭菜或者肉餡做成的,一口咬下去,各種滋味交融,何況不同地界兒滋味也不同,無錫餛飩與南京的鮮肉小餛飩就不一樣,東北的菜肉大餛飩更是另一種風味。此外,我們罵人會說“混蛋”,意指此人做事攪和不清,行為亂成一團,這二者都隱含著“沒有邊界和層級”的意味。我們可以就此體會“混沌”。它和西方“光的形而上學”有著很強的對抗。總而言之,混沌指的是一種原始的、渾樸的、天然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尤為道家所推崇,無論老子還是莊子,都曾有過對混沌態(tài)的思辨。道家認為無序是最渾然的、最好的狀態(tài),而這在人的精神領域同樣適用,譬如早上將醒未醒的時候,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時候,混混沌沌的時候,才是最美好的時候,清醒了就得起床、上課或工作,要承受壓力并負擔生活,于是到了辦公室或是圖書館,我們還是很懷念親切的床,還想再睡一覺,多混沌一會兒、迷糊一會兒。但是這種渾然的狀態(tài)在后來逐漸被污名化,我們之前說的“混蛋”,這表明對“混沌”的厭惡開始在我們的無意識當中沉淀,而與它相對的“秩序”則逐漸成為世界的主導。20世紀80年代普里戈金和斯唐熱有一本叫作《從混沌到有序》(5)的書被翻譯引進,呈現(xiàn)了兩種觀念在西方思想中的進程。

有一個形容漂亮的詞叫作“玲瓏剔透”,其中的“剔透”指的是雕刻精致到幾乎能透光,而擬聲詞“玲瓏”則兩字都是玉字旁,代表著敲擊玉器發(fā)出的聲音,它通過聽覺暗示讓我們想象出美的形狀,于是“玲瓏”既可以用于贊美女子美好的身材,也可以用來形容透光的美好事物。“透亮”意味著心中明白,“明白”在英文中是“Isee”,“看到了”也就是“明白了”,這就體現(xiàn)了一種光對感覺的穿透。此外,“玲瓏”也可以用來形容心。說某人有一顆“玲瓏心”,就表示他的心靈透亮清澈,仿佛能發(fā)出美好的聲音,有時這種靈巧也會被看作圓滑機巧,含貶義,但我們這里僅僅從褒義的一面來看,就會發(fā)覺美好的事物若想要誕生,勢必要突破、克服混沌,擺脫實在的、愚蠢的、壞的榆木疙瘩,達到一種玲瓏剔透的境地。玲瓏剔透的人是令人向往的,因為不論面對什么,他都能明白清楚,心中雪亮。“玲瓏”還可以形容雪花,因為雪花白而透亮,并擁有精巧的形狀。不論是南方的雪還是北方的雪,都能生成巧妙的冰雪形狀,故而我們也說“冰雪聰明”,并將之譽為聰明的最高境界,因為冰雪里有光。所以說美學智慧應該是一種仿佛有光的智慧,在別人看不出對象與其他事物間的差異、間隙的時候,有一個人能從中看出它的玲瓏剔透,看出對象身上溢出來的光亮,他就引動了審美的感覺。

我們回到關于“光的形而上學”的討論上來。“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易經(jīng)·系辭》)。在中國,很多東西是用“道”來稱呼的,如“味道”“書道”“茶道”或者“劍道”等,它們指代的永遠是最高等的層次。“光的形而上學”,即是說光是超越一切事物之上的東西,是起始之始。世上第一個出現(xiàn)的就是光,此前只有混沌,這也說明混沌確實比光要更加厲害,愚蠢比“耳聰目明”更居先,愚蠢的力量總是勝過聰明。“形”,指的是有形世界,是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事物,在這之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不為人所注意的,而光卻能讓我們感受到這些事物上的某種東西——這東西很是復雜,在神學上是上帝,在哲學上就是規(guī)則,在生物學、物理學、化學或是自然學中,我們也都能一一找到與其相對應的名稱。總而言之,它是一種能夠控制有形世界的東西,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

這種形而上的光落于《莊子·應帝王》的混沌寓言中,就是“倏”“忽”,倏、忽為混沌開鑿七竅,七竅開而混沌死。“倏”從前寫作“儵”,這個字里面有個“黑”,黑這種顏色比較奇怪,其中有青有白,斑駁錯雜,沒有定數(shù);至于“忽”,下面有個“心”托底,因此倏忽似乎是心處在不定的狀態(tài)之中,用佛教之語說就是“無常”之中。如果黑夜單單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還是只能見到黑暗,只有有了心,有了光,世界才變得五彩斑斕。倏忽帶來了光,分割了五感,帶來了光明,但與此同時,就如我方才談到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道德經(jīng)·第十二章》),嘗多了辛辣味覺會麻木,看多了雪山便會雪盲,一味拓寬感覺的終點將是失去感覺——這一點在后文中再細講。

“謂之道”的“光”指的是我們突然領悟到的一種靈感和啟示,這是宗教意義上的解釋;或者是一種思維的飛躍,這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解釋;或者是一種腦洞大開,就是比喻意義上的解釋。投籃時,我們有時會投出一個“神球”,考試時也偶爾會“超水平發(fā)揮”,這樣的情況我喜歡戲稱為“狗急跳墻”。總的來說,它指的是躍出常態(tài),進入一種充滿靈感的狀態(tài)。當這種狀態(tài)出現(xiàn)在個人身上,就讓我們感覺到超出了自己,感覺“神了”。

設計考題的時候我總很喜歡出一兩道難題,讓學生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它。這樣的題目往往是沒有標準答案的,找不到既定答案的學生被“逼迫”著絞盡腦汁拼命思考,在這胡思亂想中,常常迸發(fā)出精彩絕倫的觀點。我給本科生和研究生都開設過美學智慧的相關課程,研究生的課程論文是課后開卷完成的,成果很叫人失望,幾乎沒有一篇靈動亮眼,相比本科生的當堂作答還要差上許多——可見在“逼迫”之下,很多人更能表現(xiàn)出超常的思維,更能達到“神”,更能感覺到一種超出自我的游刃有余,這種現(xiàn)象就是靈感或者說智慧的閃現(xiàn)。

那么這種智慧是從哪里來的呢?它是誰的智慧呢?美學智慧是人的智慧。而人之為人主要是與兩個對象進行了區(qū)分,一個是動物,另一個就是機器。

“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6),人與動物的差別本來就很少,但也正是這點差別把人拔到了一個非常高的高度。在《圣經(jīng)》中,上帝把人像動物似的圈養(yǎng)在伊甸園里,不讓他們有善惡之分,不讓他們習得知識,不讓他們獲得永生,但人類越來越僭妄,開始反叛上帝的權威,認為只要掌握自然的規(guī)律就能控制自然。自然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而人能夠戰(zhàn)勝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因此,人類認為自己具有了一種力量,也就是知識的力量。我們想要把自己的知識體系逐步擴大,進而控制并掌握自然界的規(guī)律,將上帝拉下神壇。力量的英文是“power”,所以“知識就是力量”也可以翻譯成“知識就是權力”,人一旦代替上帝坐擁如此滔天的權力,掌握了自然的話語權,就可以讓世界按照自己的命令去做事。但實際并非如此,人在“神”面前依舊是渺小的,人和“神”之間始終存在一道永恒的隔膜,我們也正可以從“神”與人的區(qū)別出發(fā)來對照人和動物的區(qū)別。

人與機器的區(qū)別也是當下人們越來越關注的話題。人與動物須加以區(qū)別是因為有了“動物人”,而人和機器要進行區(qū)別則是因為“機器人”的誕生。人和機器的差別隨著人工智能的發(fā)展而不斷縮減,機器開始具有人的特征,這很可怕。一方面,在力量上它比我們強大太多,人類能夠進行的體力勞動將逐漸被機器全面取代。有人說這是一件好事,它能將人類從煩瑣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但如果所有的勞動都由機器進行,那么勞動者也將失去獲取收入的途徑。蘋果手機的各個部分如今還在不同的國家生產(chǎn),暫時還需要人,但或許很快就不需要了,機器會接替他們的一切工作,機器化的大規(guī)模生產(chǎn)一旦開始,其生產(chǎn)線和產(chǎn)品會迅速遍及全球,這對人類來說可能是一次嚴峻的挑戰(zhàn)。另一方面,機器的智能也遠遠超過了人。如果機器會寫小說、寫論文、教書,甚至還比我們做得更好,該怎么辦?這是完全可能發(fā)生的,只不過現(xiàn)在的機器研究暫時還沒有與人文學科頻繁接觸。因此,現(xiàn)在我們越來越重視對人與機器差異的思考。

我們以前認為下圍棋不僅需要智商、情商還需要意志力,棋盤上的每一落子布局都會被看作人性品質的映射,甚至將棋盤與宇宙星盤相關聯(lián),比方說金庸的小說里就有一位圍棋大師同時也是武學大師,智商到達頂點。但如今在人工智能的領域,會下圍棋的機器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代,一個是“阿爾法狗”,一個是“阿爾法零”——也可以叫作“阿爾法元”,但僅是“阿爾法狗”就幾乎將人類打敗。“阿爾法零”則更厲害,它從零開始學習圍棋的基本規(guī)則,只花費了三天,棋力就遠超圍棋領域人為設置的頂點九段,之后經(jīng)評估,至少有二十七段。這個段位實在有些胡說八道,既然評估者水平最高也不過九段,超越其認知的東西怎么能隨意斷言呢?說不定這個機器人的水平只有十段,但它還是可以把人完全打敗。這不是我們需要關注的問題,我們應當重視的是機器可以通過學習來掌握規(guī)則,再據(jù)此戰(zhàn)勝人的智力。這說明圍棋本來需要情感、藝術、意志的說法是錯誤的,說不定用情感下出的一步棋才大錯特錯,用意志去思考的一步棋也沒有計算管用,圍棋只能與智力、智商有關。正如拳腳比不過子彈,人的智力也比不過機器人。

那該怎么辦呢?難道我們要俯首帖耳地當機器的奴隸嗎?機器可能并不需要人類當奴隸,現(xiàn)在的技術足夠讓它擁有仿真的皮膚和情感。有一位老總有一個機器人,一日中午有人喊他打牌,機器人就說:“不要打擾我爸爸,我爸爸沒有睡好覺,他好累。”這人感慨道:“我兒子現(xiàn)在讀初中,我叫他他都不應的,哪里有這家伙這么貼心!”呀,某種程度上機器人連親人都似乎可以取代,這么一想還是很可怕的。

所以我要強調,美學智慧必須是“人”的智慧。小時候,我們覺得大吊車很厲害,它能抓起巨大的石塊,現(xiàn)在厲害的機器還有更多,而它們的“厲害”始終是和人相比的,項羽力能扛鼎,但一旦與大吊車比較就必輸無疑。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這樣的有限使他在與機器較量時總是有所不及,本來安安靜靜的車子,一旦向人沖過去,誰也承受不了。

也正因為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人不可能是絕對的玲瓏剔透。因為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他會有點蠢、有點傻、有點癡,還有點執(zhí)著。我們知道“迷狂”兩個字被柏拉圖用來形容靈感。當靈感來臨時,我們認為是上天通過一個鏈條把它傳遞給我們,再由我們傳遞給其他人,其中的每一環(huán)都不能失效,就譬如上天把詩的靈感傳遞給了李白,再由他傳遞給眾人,即是我們常說的李白乃是“謫仙”。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眾人的接收器出現(xiàn)了問題,那么再天才的詩歌也將變得毫無意義。柏拉圖的“迷狂”就是這樣一種來自天上的靈感令人無法自控的狀態(tài),具有天才的人不知自己為什么要寫,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寫出的,但靈感就這樣滔滔不絕地傾瀉下來。李白不喜歡寫格律,也沒寫出幾首好的格律詩,因為他的詩出自“迷狂”,如醉書狂草,不受規(guī)則束縛,因此才具有別人所不及的境界,此即袁枚所謂“性靈”。這種處于靈感支配下的“迷狂”狀態(tài)的創(chuàng)作與癡狂、愚狂、蠢有關系嗎?我想,大概是有的。比如李白就不是一個玲瓏剔透的人,在官場上他總是站錯隊,誤判宦情,這是李白的一種蠢,但他將這種蠢轉化為一種天才、一種靈感。

由此我們明白,美學智慧作為一種人的智慧,可以把人在機器面前負面的東西變成美學上的靈感。接下來,我將以此為基點,展開對美學智慧的探討。


(1) 《詩經(jīng)·鄭風·有女同車》,原句為“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2)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15頁。

(3)南京一家高端購物中心。

(4) [日]今道友信:《美的相位與藝術》,周浙平、王永麗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88年版,第25—29頁。按:今道友信是用“光的形而上學”指柏拉圖創(chuàng)立的理念論。“在用眼睛看東西的時候,與光同樣重要的是人的理性也必須是清晰的,人們必須立于形而上學的光中探究物的理念。”(第26頁)另,在《東方的美學》中,今道友信也以“光的形而上學”研究莊子的美學思想。見《東方的美學》,蔣寅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123頁。

(5) 《從混沌到有序》首次出版于1979年,該書總結了近三百年來自然科學發(fā)展的歷史,是一本關于當代自然科學哲學問題的重要著作。——作者注。

(6) 《孟子·離婁下》:“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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