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仁心頭，陡然便是一沉。

先前那接連不斷的海妖攻勢、海面廝殺，乃至與那恐怖存在之間的正面對撞。

不過皆是表面文章。

真正的目的，藏在那深不可測的海底。

洛京上使面色依舊蒼白，額角冷汗猶在。

卻不知是否海風一拂，那雙眼中竟悄然浮出一抹寒光。

而石定山與文司歷，一左一右，皆神情凝重，卻誰也未言一語。

默契地緘默。

甲板微顫漸止。

原本滔天的怒浪，亦隨那氣機遠去而漸緩，海面重歸短暫平靜。

可正是這份突如其來的“安靜”，反而更叫姜仁汗毛倒豎，心里發緊。

“不好?！?

姜仁心頭猛地一震。

無形鋪開的感知，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記，突兀一跳！

那股原本已被誘走的龐大氣息，行至半途，忽地停了。

沒有絲毫預兆，死寂般的戛然而止。

繼而，一股比先前更為熾烈、更為凝聚的憤怒，猛然自那遙遠之處，倒卷而回！

不是水波，不是氣息，而是一道橫掃四野的精神風暴，怒火如潮，倒灌而來！

水下那怪物，竟似察覺到了什么。

“吼?。。　?

這一聲咆哮，不像是來自喉嚨，而是從幽冥之下撕裂而來。

劈頭蓋臉砸下，直震得人耳膜嗡鳴，心膽俱裂，連骨縫都顫了三顫。

下一息，遠方的海平線猛然炸開！

一道龐大到難以言喻的陰影，并非是躍出水面，反倒更像是自天空之上，猛地倒扣下來。

水光碎影中，姜仁勉強捕捉到一角輪廓。

不是魚，不是獸，勉強算得上“形狀”二字。

如同一團由扭曲骨節、滑膩觸須、密密麻麻的慘白豎瞳，胡亂拼湊、糅合而成的混沌之物。

中心是一張不停翻卷的巨口，仿佛深淵的門扉，被怒火撐開，張張合合，似在咀嚼天地。

僅只一瞥，姜仁已覺識海一晃，險些吐血。

這東西，怕就是古籍中，那種“望之即瘋”的邪祟真身！

那巨怪還未撲近，氣浪先到。

帶著腥咸血臭與靈魂震蕩的絕望，轟然砸向艦陣！

“轟?。?！咔嚓?。∴屠玻?！”

海浪已不再是浪，而是坍塌的天。

數條觸須狂猛抽擊，一艘側翼戰艦還未來得及調頭，便如泥偶般被一掃兩斷。

甲板碎裂，士卒隨木板飛起又墜落，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出口，已被吞噬海中。

便是居中的“鎮濤”號，也未能幸免。

一根粗如鐵塔、布滿吸盤的黑色肢體，從天砸下！

堅固如城的船舷轟然凹陷，鐵骨呻吟，整艘旗艦傾斜欲覆，像個醉漢踉蹌于風浪之間。

“?。?！”

“快退！快退！”

甲板上頓作一團亂麻。

兵卒，武者，雜役，人影翻飛，一股腦被拋將出去，慘叫著墜入大海。

整支船隊，已然在傾覆的邊緣搖搖欲墜。

那位一直立于船尾廊下，冷冷盯著海面的洛京上使，此刻終于動了。

猛地高舉左手，掌中那枚非金非玉的古怪羅盤，“嗡”地震出一道青光。

口中咒語不似人言，唇舌飛轉，快若蚊鳴。

隨即，左手食指劃破右掌，逼出一滴宛若琥珀光暈的精血，毫不猶豫點在羅盤之心！

“咚?。?！”

羅盤上符文一震，如蝌蚪浮游，瞬間暴亮，化作一道道刺目青光，直沖天穹。

天空一震。

無形之中，有某種秩序被喚醒。

青光旋轉，如星軌交織，匯成一道巨大玄奧的光陣，穩穩懸于艦隊之巔。

下一刻，法陣轟然墜下青柱，宛若天罰重錘，不偏不倚。

將那肆虐海天的混沌巨影，一舉鎖入光中！

那龐然巨物，狂暴的動作猛然一滯！

它那龐大扭曲的身軀，仿佛被無數無形的鎖鏈死死纏繞束縛。

觸須揮舞明顯變得滯澀沉重，吸盤撕扯之力也大為減弱。

雖仍在奮力咆哮、掙扎，攪得周遭海水沸騰如湯，卻終究難以掙脫那道青色光柱的鎮壓。

一時間，竟是被強行壓制住了。

只是那懸于半空的符文法陣，光芒亦在劇烈搖曳閃爍，明滅不定，宛如風中殘燭。

而那位洛京上使，臉色已然煞白如紙，額角冷汗涔涔而下，順著臉頰淌落，身形亦微微發顫。

分明已是催動到了極致，成了強弩之末。

眾人心頭皆是雪亮。

這般強行鎮壓，怕是頂不了太久。

姜仁站在猛然傾斜的甲板上，腳下穩如磐石，飛速掃了一眼前方戰場。

瘋狂掙扎的怪物、強撐不倒的上使、漂浮海面的士卒與殘骸，以及……那一片看似平靜的海水。

甲板雖暫時無恙，可若法陣一破，這里首當其沖，反成死地。

反倒是那海里，原本蟄伏的大量妖獸，已在先頭被屠戮殆盡。

與姜仁而言，正是上好的避風港。

船身又是一陣劇震，眾人驚惶失措間，姜仁腳下一個踉蹌。

似是失足，實則順勢一滑。

“撲通！”

一聲清響，身影如斷線風箏般掠過船緣，利落沒入海中。

冰冷海水裹身而上，常人避之不及的寒意與窒息，姜仁卻是泰然處之。

寒中有暖，壓中有寧。

感知鋪開。

水下數里之內，激流、暗涌、尸骸、咆哮、法力余波，一一映入心海，清晰如繪。

忽然，四周海水似與體內異能共鳴，幽微處，仿佛有某種召喚在遙遙應和。

那是……怪物原先棲居之地。

姜仁原本避禍的念頭，悄然發生了變化。

身形一擺，掌中似生蹼膜，貼著海中暗流掠出。

朝著那片漆黑深沉的海底，頭也不回地扎了下去。

那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海淵。

下潛不過數十丈，光線便已如燈盡燭殘。

再往下，黑暗撲面，如幕落空山。

但黑暗，于姜仁毫無妨礙。

水下百丈的一切輪廓，皆詳盡映入心神之中。

海崖嶙峋，其上水生靈植鱗次櫛比，或浮光閃爍、或綠意氤氳。

有如珊瑚水晶，亦有藤蔓纏繞、菌菇滴露。

一根藤上，靈氣潺潺；

一簇菇間，蘊著溫熱。

莫說人間靈田，這水下草澤，隨便摘一株，怕都能引江湖動刀兵。

姜仁卻未貪戀，眼不斜視，身影劃水如魚，幾乎貼著水崖，繼續深入。

數百丈之后，那幾名拼死下潛的洛京親衛，又映入了感應之中。

這些人甲胄靈光燦燦，水氣熾盛，奈何在這深海之中，也已將近極限。

水壓沉沉，壓得他們幾如在泥中“挪步”，步步費力，勁力翻涌，消耗驚人。

姜仁只略一掃視，便悄然掠過。

如一縷暗潮，既不攪動水勢，亦不驚擾同道。

越往下，水越冷，壓越重。

但他感知卻愈發清晰，腦中那一片晦暗海圖上，仿佛有個光點在閃爍。

姜仁“聞”到了。

一股精粹至極的氣息，純凈生動，生機勃勃，仿佛黑暗深淵中，悄然盛放的一朵白蓮。

氣味微妙，與那怪物的暴戾截然相反。

一個是污濁滔天，一個是清明如鏡。

姜仁心頭微震。

哪怕只是聞到這絲氣息，他氣血便如火上加油，體內勁力蠢蠢欲動，竟生出幾分貪饞之意。

此物，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