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武館門前，幾名教習站得穩當，一字排開，沉似磐石。

徐永盛負手立在最前，腰背挺得像一桿老槍，神情清冷如冰，目光釘在那群潑皮身上。

面上渾無半分懼色，聲調不高，卻字字沉實：

“莫說人不在館中，便是當真在里頭，只要繳足了學資，一日不出這館門，便沒有旁人放肆的道理。”

話不帶火氣，卻句句壓人。

旁邊那幾位教習俱一言不發，只是眉眼間的寒意，愈發沉了。

有人垂眼，有人袖手，個個掌中指節微屈，虎口緊繃，像是隨時要撥手出招。

武館這行當，吃的是一口“硬氣”飯。

眼前這伙潑皮，既無官家緝令，也沒個像樣的憑據，上來便嚷著要人。

直言說了人不在，又叫囂著要進武館去搜。

這口氣咽得下，六合武館的招牌也就不用掛了。

那為首的黃臉漢子，嚷得臉紅脖子粗，偏生又不敢真踏過門檻半步。

索性心一橫，耍起了市井無賴，領著一幫子烏合之眾，將武館大門圍了個嚴嚴實實。

也不沖，也不退，就這么耗著。

那些個來習拳的學徒，一個個被這陣仗攔在外頭，探頭探腦，卻也近前不得。

一時間，竟是就這般僵持住了。

姜仁在街角陰影里立了片刻，從周遭喧嚷中，將前因后果聽了個七七八八。

昨日那黃臉漢子吃了癟，心頭火氣沒處撒，又去攛掇了一幫人馬，今兒個來找回場子。

先是摸去了自家院子，自然撲了個空。

一番打聽，料定人八成躲回了武館。

便氣勢洶洶地晃到了門前，張口就要拿人。

武館立世，靠的就是塊招牌，臉面比身家還值錢，哪能容他這般放刁。

徐永盛當即便撂下話，言明館中無人。

偏生話說得越是篤定，那漢子心里頭，反倒越發疑神疑鬼。

認準了武館是刻意回護，便死纏爛打，非要進去搜個究竟不可。

一來二去，嘴仗打了半晌，便僵持成了眼下這般光景。

姜仁面色微沉，眉宇間沒什么起伏，眼神卻是淡了幾分。

他素來不喜沾惹是非，更不愿牽連旁人。

心念微動，也不見如何作勢，只微微一低頭，像是怕日頭晃眼，便邁開步子，朝著那擁堵處行去。

腳步不疾不徐，像是飯后閑走消食。

周遭那些個潑皮，本也沒人認得這張面孔。

見他形容尋常，步態從容，倒也未曾在意，只當是哪邊又叫來的幫手，左右便讓開了些許空隙。

姜仁眼皮也未曾撩起半分，就這般施施然穿過了人叢。

直走到那黃臉漢子身后，連后背騰起的熱氣都能瞧見。

那漢子兀自渾然不覺，一雙眼珠子死死釘在武館門匾上，恨不能盯出兩個窟窿來。

“欸，小子，哪個道上的？面生得很……”

人群里終究有那眼尖的，瞧出幾分不對，剛皺眉低喝了半句。

話音未落，那黃臉漢子許是聽到了動靜，下意識地便要扭頭。

只聽“噗”的一聲悶響。

姜仁一腳遞出，正中那漢子裹著布帶的后腰。

像被攻城槌撞個正著，整個人一下橫飛出去，足有丈許遠。

“砰”一聲砸在門檻石上，滾了兩滾，恰好停在徐永盛腳尖前。

一腳既出，姜仁足下早已換了步法。

腰身一擰，借著前沖之勢，只三兩步，便滑進了武館門內。

身形甫定，穩穩立在徐永盛身側，與那幾位教習并肩而立。

氣息微促卻勻，神色依舊淡然。

姜仁方才在街口陰影里，已將場中情形瞧了個分明。

黃臉漢子身側，站著幾個默不作聲的漢子，瞧著就比旁人精悍些。

眼神不似周遭潑皮那般渾濁，帶著股銳氣，兩腳分開立著，下盤沉穩，顯是手上有些真章的練家子。

真要被這幾人纏住手腳，今日怕是有些棘手。

畢竟徐永盛先前那話，雖說得敞亮，卻也留著分寸。

道是進了六合武館的門，繳了學錢的徒弟，館里自會護得周全。

可這“護”字，終究隔著一道門檻，有個內外之別。

一步之遙，館內是自家地盤，館外便是龍蛇混雜的江湖，規矩自然不同。

這一腳來得太過突兀。

不光門前那幾個教習愣了神。

便是海蛇幫那邊，幾個壓陣的練家子，手底下也慢了半拍，沒能及時攔下。

待眾人醒過神來，姜仁那只瞧著半舊不新的布鞋，已穩穩當當踏在黃臉漢子的背脊之上。

腳下那漢子被踹得七葷八素，此時伏地慘嚎，聽著倒也哀切。

姜仁面上卻不見半點波瀾，只低垂著眼簾，一腳橫壓在對方背上。

只須足下稍一發力，便能將脊梁生生踏斷。

場中氣氛驟然繃緊，對面那幾個練家子眼角皆是一抽，腳步卻似釘在原地，終究未敢妄動分毫。

姜仁心頭微哂，果然料得不差。

這黃臉漢子功夫稀松，在海蛇幫里大約是有些根腳，否則也使喚不動這幾位。

反倒是武館這邊，幾位教習的面色，悄然變了幾變。

今兒這檔子事，說到底是樁無妄之災。

海蛇幫上門尋釁，館里這邊雖未露怯，卻也一直拿捏著分寸，并未真個將臉皮撕破。

江湖上行走，講究師出有名，誰先動拳頭，誰就先落了下風。

真要背上個“藏兇縱惡、恃武欺市”的名頭，六合武館的金字招牌，怕也要蒙塵不少。

偏生姜仁這一腳，出得太快，落得太絕，干凈利落得沒有留下半分轉圜的余地。

眼下這局面，頓時就僵在這里，不太好收場了。

姜仁依舊立在那處，腳下踩著人，面上卻瞧不出半分異樣。

他并不想牽連旁人，也沒真指望靠武館護他周全。

江湖上行走，求人終不如求己，這點淺顯的道理，還用不著旁人來教。

自家如今，好歹也是在欽海司里掛了名、領了勘合的海師，鎮海司那邊亦有字號可查。

海蛇幫雖是地頭蛇，平日里橫行無忌慣了。

可真要明火執仗，動欽海司的人，怕也得先掂量掂量。

只是眼下這伙子街頭廝混的潑皮，多是些眼皮子淺、火氣沖頂的愣頭青。

姜仁只怕名號還沒報利索，對面的家伙已按捺不住，先招呼了過來。

眼下鬧這么一出，圖的無非是讓場面靜一靜，好歹能讓對面豎起耳朵，聽自己把話說完罷了。

姜仁伸手向后，將那一直背著的包裹解了下來，隨手抖落兩下。

正待取出那方印璽與鎮海司袍服。

還未等手探入包裹。

街口那頭，忽地傳來一聲輕喝：

“都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