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偵探團與神明大人(2)
- 再見神明
- (日)麻耶雄嵩
- 5999字
- 2025-03-17 15:35:12
第二天,我逮住剛到校的鈴木,把他拉去了安全梯的平臺上。
“有什么事嗎?”
鈴木像是知道原因,又像是不知道,老老實實地跟在后面。安全梯設在教學樓外側,聽不到走廊上的喧鬧。反之亦然。
“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昨天的事,你有跟誰說過嗎?”
“昨天的事?哦,你是說殺害青山老師的兇手嗎?”
“嗯,你沒把兇手的名字告訴其他人吧?”
如果兇手是上林的父親這件事傳開了,后果將不堪設想。哪怕老師們不相信,班里那些相信鈴木的同學怕是會照單全收。如此一來,上林就要如坐針氈了。
“沒有哦,壓根就沒人來問。”
我長舒一口氣。與此同時,內心的不安卻又吐出了它的蛇信子。
“你是說如果其他人來問了,你就會告訴他嗎?千萬不要,別告訴任何人。”
“真是一副命令的口吻呢。”
他雖然嘴上這么說,臉上卻毫無波瀾,絲毫不見怒色。
“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其他人。因為是你,我才說的。”
“是嗎……多謝啦。但是我怎么覺得有點后脊發涼呢?”
“哈哈,沒什么特別的意思。”鈴木快活地答道,“對于那些把我的話囫圇吞棗的人,即便告訴他們也沒用。這就好像往沒有擊球手的本壘板投球一樣。我想如果是你,你應該能夠自己找到真相,畢竟你是偵探團的成員。”
雖然他居高臨下的態度令我不爽,但鈴木似乎很中意我跟久遠小偵探團。
“……你認為我們能找到真相嗎?”
“唉,誰知道呢?我只知道我想知道的事。”
面對這般云里霧里的回復,我一時愕然語塞,只得移開視線。
一移開,卻正好跟此時穿過校門的市部視線相交。
市部始是我幼兒園時代的青梅竹馬,也是久遠小偵探團的現任團長。市部成績優異、聰穎過人,體育也不錯,又有領導才能,故而現在是兒童會[1]的書記。才五年級就成為兒童會干事,這是三年來都不曾有過的事。
只是市部的長相,哪怕恭維也稱不上儀表堂堂,不過正因如此,雖然轉校來的“完美先生”奪去了市部的風頭,但他仍然很受男生們的追捧。
就在今年春天,市部突然提議成立一個偵探團。本來他就是一個凈看推理小說的推理宅,常常在我面前賣弄他那些無聊的知識。比如“你知道嗎,夏洛克·福爾摩斯還有一個比他更聰明的哥哥麥考夫·福爾摩斯”,又或者“你知道嗎,安德里亞與帕帕佐格羅是夫婦”。我礙于青梅竹馬的顏面,經常好言附和,但這似乎令他誤以為我也是一個推理宅。
“秘密基地要畢業了,接下去偵探團才與我們相稱!”
他嘴里嚷著莫名其妙的口號跑過來邀請我。
話說,我都不記得自己去過秘密基地。
都五年級了,哪還有什么少年偵探團啊。雖然心里這樣嘀咕著,可實在盛情難卻,而我當時也正處于開始被班上孤立的時期,最終,我以去掉團名里的“少年”二字為條件入伙了。當然,其中也不乏因他最先邀請我而感到的喜悅之情。
爾后,市部就為偵探團展開了積極的活動,他瞬間又召集了三名志同道合者,一周之后,這支由五個五年級學生組成的“久遠小偵探團”正式誕生。
可不盡如人意的是,久遠小偵探團既沒有教師顧問,也沒有明智小五郎之類的優秀領袖,迄今為止最盛大的行動就是捉拿可樂小偷……
“唉……”
放學后,我徘徊在兒童會辦公室門口唉聲嘆氣。被煩人的家伙看到了,他一定會查問我今天早上的事情。
只要沒有兒童會的會議,這間辦公室就是久遠小偵探團的本部。市部在兒童會位處末席,照理說是無權處置哪怕空閑時間無人使用的辦公室的。但由于此前抓到的可樂小偷進的是PTA會長朋友的店,我們學校又有注重社會體驗學習的校風,因而也就認可了市部的使用權限。不過當然,教師與兒童會對市部的信任是最大的提前。
我打開門時,里面已經有三名團員在場。除了市部,還有丸山一平、比土優子。即便是這么偏僻的吾祇市,也有很多人在上補習班,放學后團員鮮少能聚齊,最極端的時候只有我跟市部。我是因為父親不怎么管我的學習,市部則是因為哪怕不上補習班,成績都是班級第一。
上林不在場讓我松了一口氣。與此同時,又不無遺憾地咂了咂嘴——要是另外那兩人不在就更好了。
丸山身形矮小,總是插科打諢,我跟他不在同一個班級,在偵探團成立前從未說過話。而市部似乎跟他在一、二年級時是同班同學。丸山的爸爸是市議員,媽媽是PTA的理事,因而不時擺出一副高傲的派頭。他喜歡散布謠言,但不扯惡意之謊,所以我也沒那么討厭他。此外,丸山也喜歡推理小說,但沒有市部那么狂熱,據說他是作家仁木悅子的粉絲。
隔著市部坐在丸山對面的是比土優子。她跟市部住在同一片區,自稱“市部未來的戀人”。為什么是“未來”呢?據說成為戀人的前提條件是市部得把自己整容成相貌堂堂才行。話雖如此,市部對此并不上心,只是比土單方面的糾纏罷了。
我無法理解她的這種感情。
無法理解的事情還有一件,比土是所謂的“通靈少女”,聲稱在幽靈路上看到過老嫗幽靈的其中之一。比土面容白皙,五官清淡,劉海齊剪至眉,猶如菊花人偶一般。與清淡的面容相對的,她的衣著卻常是鑲了荷葉邊,以黑色為基調的哥特蘿莉式的襯衫與裙子,這自然而然地營造出一種不可思議少女之感。
我曾問過她鈴木所說是否屬實,她給我的回復是“我在鈴木君身上看不到守護靈,他是否是‘神明’也未可知”。在鈴木的威壓面前,比土的圣域不堪一擊(比土的通靈,與鈴木的全知全能相比,簡直望塵莫及)。許是因此,她始終跟鈴木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來得真晚啊。”
不同于以往,市部板著臉迎接我。隨即就把話題引到了今早的事。
不愧為推理宅男,嗅覺十分敏銳。
“你問了鈴木這次的事件?”
“嗯。”
“那他告訴你了?”
“……沒。”
一時的躊躇將我的運數推到了盡頭。
“騙人的吧?”市部當即斷言道。
“嗯,是謊話,實際上他告訴我了。”
在至交面前,謊話行不通,我只得老實承認。
市部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而丸山則身體大幅前傾,滿面吃驚,感嘆道:“哦……原來還可以跟鈴木打聽。”
這個著眼點挺異乎常人的。
與之相對,比土的臉上波瀾不驚,她十指交叉放在膝頭,說著像小夜子一般的話。
“你也會尋求鈴木的幫助呢。”
“那么,犯人是誰?莫非真是美旗老師……”
偵探團成員都知道美旗老師受到了懷疑,因為這個謠言的傳播源頭就在偵探團內。
“不是美旗老師。”
會議辦公室凝重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
“那究竟是誰?難道是……霞丘小學的學生?”
兇手是小學生什么的,這種稀奇古怪的猜想確實很符合推理宅男市部的風格。不過鈴木更勝一籌。
“抱歉,我現在不想說。”我垂下眼,搖了搖頭。
“為什么……難道,是我們認識的人?”
市部略微站起身,我努力保持著自己的撲克臉,說道:“這也不能說,我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但是下次我一定會告訴你們。”
我不會違背承諾,市部深知我這一點,因而他雖心有不甘,仍舊依言作罷了。
不過,丸山還是一副無法接受的樣子。
“真吊人胃口,這跟鈴木有什么區別?對了,我去問鈴木。”
“隨便你。”
我不屑地說。我有一種莫名的確信,鈴木無論如何都不會告訴丸山。當然,也許這確信只是我自以為是的錯覺——我才不想跟丸山相提并論。
在超能力者看來,我也好,丸山也好,都只是區區凡夫俗子。
下一次的集會是在新一周的周一。雖然日子往后延了三天,但大家仍舊一籌莫展。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周日下午,天空中布滿了魚鱗狀的卷積云,我來到上林家門前。當然,我什么都沒跟上林說。
上林家位于自行車十分鐘車程的高地上,獨門獨棟,為綠籬所包圍。這一帶是新興住宅區,有很多造型類似的房屋。
我透過綠籬的縫隙向內窺探。上林的父親坐在外廊,穿著十分隨意,上身著一件薄襯衫,下身是一條運動褲。他的臉頰微紅,想是有些醉了,身邊放著一瓶開了蓋的啤酒和玻璃杯。
據說他上班的工廠停工兩個月,所以近一個月來,他整日都在家。因為無所事事,他常常大白天就喝酒。我想起先前上林跟我抱怨,說他放學回家,總是聞到父親滿身的酒氣。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上林從屋里出來。
“爸爸,快遞好重啊,你來幫忙搬一下吧。”
“怎么,你跟媽媽兩個人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爸爸,你最近不是一直閑著沒事嗎?稍微幫下忙總可以吧?”
“不是閑著沒事,我是在養精蓄銳,等到下個月……啊,我知道了,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啦,我現在就去搬。”
上林的爸爸聳聳肩,像是在說“哎呀哎呀”,就進屋里去了。這幅光景,宛若家庭劇般溫馨和睦。
上林的父親怎么看都不像是殺人犯。
我放下撥開綠籬的手,背過身去。我并不羨慕上林,我只是曾以為他是一個幸福的人。
倘若鈴木所言屬實,那么眼前這幅光景遲早會終結。世上沒有永不終結的東西。但是,合該有一個適宜的時機。
從高地回來的路上,途經一個小公園,我坐在公園的秋千上,聽到小夜子的聲音。
“你在干什么?”
她把自行車停在公園入口,向我走來。
“今天也是去補習班?”
“不是,今天是去買東西喲。”
如她所言,蘿卜與大蔥從環保袋向外探頭探腦。
“媽媽腰閃了還沒好呢,哥哥只管他的社團活動,家務也不做。”
小夜子的哥哥現在在籃球部,比我只大三歲,但個子高到令人羨慕,有一米七五。
“這座公園跟案件有關聯?”
“不,我沒在調查什么,只是有點傷感。”
“凈扯謊。”
小夜子帶著洞悉一切的表情,坐在了旁邊的秋千上。秋千的鎖鏈吱吱嘎嘎作響。她似乎打算在這兒長久地坐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我走吧。
正要站起來的時候,我聽到她說:“讓我猜一猜吧。淳你從鈴木那里得知了兇手的名字,而現在正一個人為此苦惱。我說中了沒?”
可能我臉上的表情已經給出了答案,我聽到她哧哧地抿嘴笑。
“我才沒有苦惱。”
我嘴硬道。可這對小夜子好像并不管用。
“真不坦率啊……不過真不可思議呢,你為什么那么信任鈴木?這次的案件跟豎笛事件顯然無法一概而論。”
“我從沒把鈴木當成神明,但是,我認為他確實擁有某種超能力。”
“簡直是鈴木君的代言人呢,可他的超能力也并非絕不會出錯吧?”
“我沒有完全相信,所以才苦惱。”
我多希望那是謊言,但也正因為有所希望,才會產生迷惘。去往案發現場,窺探上林家,都源于此。
“總之,那家伙身上有著普通人沒有的能力,我或是你都沒有的能力。”
“我說啊……”小夜子用漆黑的眼睛凝視著我,長嘆了一口氣。
“淳,你太過于強求了,任何事都是如此。不久前還是夏天,現在已是秋天,可你卻一直保持著冬天的模樣,以前明明老實得讓人擔心。”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我激動地搖著頭,站了起來。再說下去只會被揭開傷疤。
然而小夜子迅速地抓住了我的手,阻攔道:“那就再去一次現場不就好了?用自己的腦子重新思考思考,或許迷茫會有所減少呢。”
小夜子抓著我的手,硬是把我拉到了自行車邊上。她的力氣很大,大到讓我不禁疑惑這么大的力氣究竟潛藏在何處,而我又為何無法反抗。
幽靈路上依然不見什么人影車跡,荒涼寂靜。它離市區不過幾分鐘的路程,卻給人一種恍若身處深山老林般的錯覺。不同于上次,今天太陽還很高,沒有那種沿著脊梁骨爬上來的凄涼之感。
“你看,這兒就是案發現場吧,這兒還殘留著血跡呢。”
小夜子指道。她的沉著冷靜令我吃驚。我本以為實際看到血跡后她會害怕。
“你不怕嗎?”
“淳你害怕?”
小夜子瞇縫著眼,嘲諷般地笑了,一副像是要直接從血跡上踩過去的架勢。
“我才不害怕。”
“爺爺去世前經常跟我說,可怕的是人,除此以外都不可怕。”
她的臉上落了一層淡淡的陰影。小夜子是被爺爺帶大的,但她的爺爺在兩年前因腦出血而撒手人寰。
“確實,或許最可怕的是人。但這血跡里,可是濃縮著那個人的惡意呀。”
“物是物,人是人。”
即便是爺爺的教導,我仍舊很佩服小夜子,她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徹。
“你嘴上不承認,但在問了鈴木之后,一定調查了很多吧。你生性不到黃河心不死,那座公園你平時并不會去,難道不是因為在附近有什么事嗎?”
“你比我更適合當偵探啊。”
一陣秋風吹過,樹林里沙沙作響。小夜子用手壓住頭發,說道:“是女生的直覺。女生也有女生的優點呀。”
她用食指輕輕戳了戳我的額頭,隨后對仍舊保持沉默的我報以包容的微笑,說道:“我聽哥哥說,在路兩側各有一個煙蒂,他說那大概可以證明兇手并非無差別殺人,而是專程在那里埋伏青山。不過當然,煙蒂也可能跟本次案件毫無關系。”
“在雨里抽煙?那不是很快就被澆滅了嗎?”
“抽煙的人,有時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哪怕只吸一口也好。”
我忽然想起了剛才在上林家看到的場景。外廊的啤酒瓶邊上,放著一只煙灰缸。
“什么牌子的?”
“那就不清楚了,哥哥也只是從籃球部的前輩那里聽來的。”
“但是,為什么是在路的兩側呢?”
“可能是在尋找最佳位置。”
“為了藏身嗎?但這條小路只有一條車道,無論藏在哪里不都差不多嗎?”
“或許是因為不適意呢?你看,不是有些人會很在意坐墊里的棉花有點偏移嗎?”
小夜子這話想必是指我。
即將作案行兇的人,也可能確實會在意這些小事。但是……上林的父親,應該沒有那么神經質。
就在這時,恍若即視感一般,我聽到從遠處傳來鏈條吱嘎吱嘎的聲響。不出所料,果然是美旗老師。
“又是你們倆。”
與之前不同,這次美旗老師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他咣當一聲放下自行車腳撐,怒氣沖沖地晃動著寬闊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今天太陽還很高,不要緊的吧,老師?”
小夜子扁著嘴,巧妙地回答道。這時,我不禁覺得八面玲瓏的女生真好啊。如果是我還嘴,美旗老師的說教估計只會加倍。
“說什么呢?無差別殺人犯可不一定只在晚上殺人。再者說,這么荒僻的地方,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你們兩個小孩都不能來這兒閑逛。”
美旗老師把手伸向我們,這勢頭像是要一把抓住我們的脖子。
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小夜子則敏捷地閃開身子,說道:“是因為兩個人才不可以嗎?那如果三個人是不是就可以了?”
“又強詞奪理!”有那么一瞬間,美旗老師皺眉蹙眼,接著他又說道,“那么我重新再說一遍,小孩不能在這里閑逛,哪怕有十個人也不行。這樣行了嗎?”
結果,又跟上回一樣,美旗老師把我們送回了家。我再次感到一種屈辱感掐住了我的脖子。
“怎么回事?怎么今天兩個人都一聲不吭?看樣子多少反省過了。要知道,如果你們遭遇了什么不測,老師跟你們父母都會很傷心的。”
走出幽靈路后,我們仍舊沉默不語。美旗老師可能覺得批評得太過嚴厲了,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用十分溫柔的口氣跟我們說。
“美旗老師——”我終于下定決心問道。
“嗯?怎么了?”
“老師,你相信神明嗎?”
面對我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美旗老師先是有些困惑不解,繼而若有所思地說:“神明……班里好像是這么稱呼鈴木的。聽起來不像是壞話,我就沒說什么。但不只是貶損蔑視,過度的恭維奉承,最終也會導致孤立,你們還是適可而止為好。”
“而且,人不管多么出眾都只能是人,要是覺得人可以突破人的界限變成別的什么東西,哪怕是下意識的念想,也只能證明你們還太天真了。我雖然生來體格強健,但也是因為比別人加倍努力練習柔道才變得厲害。要是幻想著什么荒唐的事情,從而放棄了努力的話,只會一無是處。”
美旗老師單手脫把,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然而,我現在想問的并不是這個。
“老師,你不相信神明嗎?”
好像我的代言者一樣,另一側的小夜子繼續問道。
“不,我相信。如果是在‘盡人事而聽天命’這一意義的層面上。”
要是老師目睹了鈴木的超能力會作何反應呢?我頗感好奇,與此同時卻又覺得毛骨悚然。
注釋
[1]在小學,為了兒童的自治活動而設立的組織,開展以充實和提高學校生活為目標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