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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 Vorwort

當今是一個人人都在談論敘事的時代。矛盾的是,敘事話題的泛濫竟暴露了一場敘事的危機。在“故事化”(Storytelling)的喧囂中,充斥著一種既無意義又無方向的敘事真空。“故事化”和“敘事轉向”都無法帶來敘事的回歸。范式本身受到格外關注并成為流行的研究對象,這一現象預示著一種深刻的異化。對敘事的強烈呼喚指向了其自身的機能障礙。

當講述(Erz?hlen)將我們安身于存在之中,即講述通過賦予生命意義、支點和方向為我們指派一個地點,并將“在世存在”(In-der-Welt-Sein)變為“在家存在”(Zu-Hause-Sein),也就是說,當生命本身即講述時,我們不會對故事化和敘事予以關注。恰恰在講述失去其原有的力量,失去引力、神秘,甚至魔力之時,這些概念才會蔓延四溢。一旦講述的建構性被看穿,便不存在內在的真理時刻(Wahrheitsmoment)。人們會覺得這樣的講述本身就是偶然的、可替換的、可變的,它不再提供有約束力和起聯結作用的東西,不再將我們安身于存在之中。盡管當下充斥著對敘事的各種討論,但我們其實生活在一個后敘事時代(postnarrative Zeit)。只有在后敘事時代,即敘事的魔力失效的時代,由人腦的所謂敘事結構支配的敘事意識才可能產生。

宗教是一種具有內在真理時刻的獨特敘事。它用講述驅除了偶然性。基督教是一種元敘事,它囊括了生命的每個角落,并將其錨定在存在中。時間本身就具有敘事性。基督歷讓每一天都顯現出意義。然而在后敘事時代,它被剝奪了敘事性,變成了毫無意義的日程表。宗教節日是一段敘事的亮點和高潮。沒有故事,就沒有節日和節日時間,也沒有節日感,即程度更深的存在感,有的只是工作與休閑、生產與消費。在后敘事時代,節日被商業化,淪為事件和景觀。儀式也是敘事實踐,它始終蘊含在敘事語境中。作為圈地(Einhausung)的符號技術,儀式將“在世存在”轉變為“在家存在”。

能改變世界、開啟世界的講述并不由某一個體隨意創造出來,其產生基于一個有不同力量和參與者介入的復雜過程。這種講述終歸是時代氛圍的表現,它具有內在的真理時刻,與當今的“微敘事”截然對立。后者是空洞的、可替換的,其自身與偶然性別無二致,不具有引力與真理時刻。

講述是個閉合形式(Schlussform)。它有一套創造意義和同一性的閉合秩序。在以開放和消除邊界為特征的現代晚期,關閉和完結的各種形式被不斷拆除。與此同時,越來越明顯的放任姿態也觸發了對敘事的閉合形式的需求。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右翼極端主義和部落主義的敘事,包括陰謀論在內,都滿足了這一需求。它們被當作意義和同一性的來源。然而,在偶然性經驗與日俱增的后敘事時代,敘事并沒有形成強大的約束力。

講述創造出共同體(Gemeinschaft),而故事化只催生出社群(Community)。社群是共同體的一種商品形式,由消費者組成。任何的故事化形式,都無法重新點燃那團把人聚在一起相互講述故事的篝火。篝火早已熄滅。數字屏幕取代了篝火,將人當作消費者孤立開來。消費者是孤獨的,不會形成共同體。社交平臺上的“故事”(Storys)同樣無法消除敘事真空。那不過是色情的自我展現或個人廣告。發帖、點贊和分享等消費主義行為加劇了敘事的危機。

資本主義借助故事化將講述占為己有。它讓講述聽命于消費。故事化生產出消費形式的故事。在故事化的幫助下,產品被賦予了情緒,向消費者承諾獨特的體驗。如此一來,我們買賣、消費的其實是敘事與情緒。“故事”被推銷,故事化實為賣故事(Storyselling)。

講述與信息截然對立。信息強化偶然性經驗,而講述則將隨機性轉化為必然性,從而減少偶然性經驗。信息沒有存在的強度。尼克拉斯·盧曼曾敏銳地指出:“信息的宇宙論不是存在的宇宙論,而是偶然性的宇宙論。”[1]存在與信息相互排斥。因此,存在的缺失,對存在的遺忘,是信息社會所固有的。信息只能進行疊加和累積,不承載意義。講述才是意義的載體。意義原本是指方向。我們今天確實接觸到異常豐富的信息,但卻迷失了方向。此外,信息導致時間的碎片化,使它成了一串空洞的“當下”序列。講述則創造時間的連續性,也即歷史性(Geschichte)。

一方面,社會的信息化加速了社會的去敘事化。另一方面,信息海嘯的沖擊喚醒了人們對意義、同一性和方向性的需求,即要把讓我們面臨自我迷失的信息密林變得澄明。當前包括陰謀論在內的轉瞬即逝的敘事和信息海嘯,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身在信息和數據海洋之中的我們,在尋找敘事的錨地。

如今,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越來越少講故事(Geschichten)。信息交流成為交際方式,使講故事嚴重受阻。社交平臺上也鮮少有人講述故事。故事通過提升共情能力將人們彼此聯結。故事創造出共同體。智能手機時代共情的喪失充分說明,智能手機并不是一種講故事的媒介。僅從技術配置來看,智能手機就很難講故事。點擊和滑動屏幕不是敘事的姿態。智能手機只能加速信息的交流。此外,講述需要傾聽和深度專注。一個講述共同體(Erz?hlgemeinschaft)也是一個傾聽者的同盟。然而,我們明顯失去了傾聽的耐心,失去了講述的耐心。

當下,正因偶然性風暴的沖擊,一切都變得任意、倏忽、偶然,聯結性、約束力和義務性皆在消失,故事化才有了發聲的機會。敘事的泛濫顯露出人們想要克服偶然性的需求。然而,故事化并不能將失去方向和意義的信息社會重新變回一個穩定的講述共同體。相反,它反映了當前的一種病態現象。這種敘事危機由來已久,本書將對此尋根探源。[2]

注釋

[1]尼克拉斯·盧曼:《信息社會中的決斷》(Entscheidungen in der Informationsgesellschaft),見

[2]在本書中,“故事”對應不同的德語單詞,韓炳哲對此有所區分。Geschichte既有“故事”也有“歷史”的含義,與Story相比更強調源初性,Story則更符合信息的特征,因此“講故事”(Geschichtenerz?hlen)是好過“故事化”(Storytelling)的。Erz?hlung意為“講述”,也有“故事”的含義,從詞源來看,erz?hlen有列舉之義,更偏重與“計算”(z?hlen)相對照。為避免造成混淆,本書中出現的Story,譯者均使用加引號的“故事”并加注原文。Erz?hlung多數情況譯為“講述”,根據上下文有時也譯作“故事”。erz?hlen多譯作“講故事”。譯文無法體現德語單詞內涵或可能造成混淆之處,均加注了原文。(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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